第98章 处心积虑一场空

寿春城外,王凝之的中军大帐内。

灯火昏黄,将年轻主将挺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微微摇曳。

他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方温润的白玉小印。印章细腻的质地与微凉的触感在指尖流转,上面那“丹心存诚”四个小篆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份信印中,有着谢尚托付给王凝之的信任,象征着一份温和解决殷浩姚襄矛盾的希望。

然而,王凝之的眼神却异常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指腹缓缓摩挲着印章边缘,动作轻柔,却仿佛在擦拭一柄即将染血的利刃。

杀意,王凝之对姚襄早有杀意。

准确的来说,早在王凝之加封鹰扬将军时,他之心中那针对姚襄的杀机,便已悄然生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历史的走向——只要姚襄活着,殷浩与他的矛盾便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脓疮,终将溃烂,彻底葬送这场北伐。

殷浩的刚愎短视,姚襄的枭雄野心,两人绝无共存之理。自己的“换防驱离”之计,不过是延缓了冲突爆发的时间,却无法消弭那根深蒂固的敌意。

解决殷浩?对现在的王凝之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唯一能撬动这必死之局的支点,只能是姚襄的项上人头。

所以,当殷浩采纳“换防”之策时,王凝之便已暗中向这位主帅请得了一道密令——一份在“必要时刻”,允许他临机处置、清除“叛逆”姚襄的密令。

这层杀心,深藏于“执行换防”的表象之下,唯有他与殷浩心照不宣。

当然,这也只是王凝之的以防不备而已,姚襄毕竟手中两万之众,强杀风险太大,就算能成功,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丹心存诚?”

王凝之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将印章随手丢进角落的匣子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

那温润的白玉瞬间被阴影吞没。

取而代之的,如同冰封的河流之下暗涌奔流般的沸腾杀机。

……

……

数日后,谯城西北十五里,旌旗猎猎,烟尘蔽日。

鹰扬将军王凝之率两千众、骁骑将军魏璟率五千众、龙骧将军刘启率三千众,合计万人,如一道铁流缓缓停驻。

远远望去,谯城高大的城墙在秋阳下静默,城头旗帜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弋的身影,看似一切如常。

临时军议在魏璟的主帐中进行。

“两位将军,”

王凝之指着地图上的谯城,声音平静无波,

“按殷帅军令及与姚襄约定,我等需入城接防。然姚襄此人,反复难测。我等骤然大举入城,其必起疑心。为稳妥计,我意,由我率本部亲兵及少量护卫,先行入城,与姚襄当面交割印信、文书,探查虚实,确认无虞后,再请魏将军、刘将军率大部兵马入城。”

帐内一时寂静。

魏璟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疑虑:

“王将军主动请缨入城,勇气可嘉。然姚襄若怀歹意,将军孤身犯险,岂非羊入虎口?不如我等就在城外扎营,遣一使者入城交涉,令其出城交割,岂不更为稳妥?”

他实在不愿冒险进城,尤其是面对凶名在外的姚襄。

刘启也连连点头。

“魏将军所言甚是。姚襄羌胡,狡诈凶悍,不可不防。王将军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不如依魏将军之策,稳扎稳打。”

王凝之心中冷笑,稳扎稳打?

等姚襄把军队整肃,再出城交割?

那他如何杀死姚襄?就算能杀掉,又如何面对姚襄手下两万整备士卒的怒火?

只有现在亲身入城,以军令强逼姚襄立即换防,待其兵马仓促分批离去,城中军力减弱,才勉强有可乘之机。

自己刻意去求的谢尚信物,就是为了多留姚襄一会。姚襄留的越久,他手下士卒走的越多,王凝之成功的机会就越大。

他脸上却浮现出慷慨坚毅之色。

“魏将军、刘将军顾虑在理。然殷中军早有言,换防之事,宜急不宜缓!况我等身负皇命,持节钺而来,若畏首畏尾,龟缩城外,岂不令姚襄小觑,更损朝廷威严?

我意已决,两位将军只需整军备战,于城外严阵以待。若城内有变,我自会发出信号,届时两位将军当火速攻城接应。若一切顺利,半日之内,必大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更搬出了殷浩军令、“朝廷威严”和“节钺”大义。

魏璟与刘启对视一眼,虽仍有忧虑,却也不好再强行阻拦。

“既如此……王将军务必小心!”

魏璟最终抱拳,算是默许。

“将军保重!”

刘启亦拱手。

王凝之微微颔首,眼中深处掠过一丝的冷光。

……

……

翌日清晨,谯城北门缓缓开启。

王凝之一身玄色明光铠,腰悬环首刀,背负长槊,显得英武非凡。

昨日他们已经与城中通过信物,今日便带着自己的两千部众率先入城。

王凝之手下士卒个个气势沉凝,步履沉稳,透着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

一进城,王凝之便察觉到一丝不对。

昨日在城外瞧不真切,今日一入城,竟然发觉城中竟然有几分空虚,丝毫不像有是驻扎有两万大军的样子。

前来迎接的,是姚襄之兄,留守谯城的主将——姚益生。

此人身材异常魁梧,几乎与阿山不相上下,虬髯戟张,眼如铜铃,一身厚重铁甲也难掩其爆炸性的力量感。他身后跟着数十名亲兵,皆剽悍异常。

“末将姚益生,奉我家主公之命,恭迎王鹰扬将军入城!”

姚益生声若洪钟,抱拳行礼,礼节周全,但那双虎目深处却闪烁着野兽般的警惕与审视。

王凝之翻身下马,抱拳回礼,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姚益生及其身后部众,更穿透城门望向城内深处。

“有劳姚将军。敢问姚平北将军何在?本将奉殷帅钧令前来换防,还需与平北将军当面交割印信、文书。”

姚益生脸上挤出一个粗犷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歉意。

“哎呀,王将军来得不巧!我家主公昨日听闻要换防,便先一步率主力精锐北上蠡台,勘察新营地去了。军情紧急,不敢耽搁,主公行前特意交代末将全权负责交接事宜。王将军放心,印信、文书、粮仓府库、城防布点,一应俱全,末将定当全力配合,绝无保留!”

主力已走?勘察新营地?还是昨日?

这不是骗鬼吗?

自己昨日一万人都在城外驻扎,怎么不见姚襄大军出城?

王凝之心中猛地一沉。

完了,这怕是姚襄早有防备,提前撤走了,难怪城中这般空虚。

这时王凝之哪还能不明白?

殷浩军中竟然有姚襄眼线!

王凝之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这个!

殷浩这个蠢货,和姚襄斗了这么久,竟然还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军营中难道就没有防备这手吗?

是谢尚?还是别的谁?

不过现在内鬼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这番处心积虑,以身作饵,竟然扑了个空?

一丝极淡的失望和烦躁掠过心头,但王凝之面上却毫无波澜,反而露出一抹理解的微笑。

“原来如此。姚平北军务倥偬,以国事为重,本将佩服。无妨,姚将军亦是信人,与你交割也是一样。”

他语气平和,仿佛真的信了姚益生所言。

现在真就只能“徐徐图之”了。

接下来的数个时辰,王凝之在姚益生的“热情”陪同下,开始了繁琐无比的交接工作。

清点府库残余粮秣、核对城防器械、查验户籍文书、巡视各处营寨……姚益生显得极为配合,有问必答,但所提供的数据、所展示的营寨,无不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假象。

府库粮食数量不少,但多为陈米,仓底甚至能看到仓促填补的痕迹;城防器械甲胄堆放整齐,却明显是新旧混杂,许多甲叶锈迹斑斑;营寨内士卒不少,但精气神明显松懈,远非传闻中姚襄羌兵那种剽悍之气,且营区过于“干净”,缺乏大军长期驻扎留下的生活痕迹。

王凝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已经彻底冰冷。

原来姚襄真的走了。

“姚将军治军有方,谯城防务井然有序,本将佩服。”

王凝之在一处城头停下脚步,望着城外魏璟、刘启庞大的营盘,意味深长地赞了一句。

姚益生哈哈一笑。

“王将军过奖!职责所在而已。天色不早,将军一路劳顿,末将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还望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