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峰回路转

永和九年的深秋,天高地阔。

豫州平原之上,一支庞大的军队宛如黑色的长龙,沿着尘土漫天的官道蜿蜒前行。战马嘶鸣,甲胄在稀薄的秋阳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正是姚襄率领的中军八千精锐以及庞大的辎重车队,距离预定目的地——蠡台,已不过一日多的路程。

队伍中央,那杆绣着硕大“姚”字的玄色帅旗下,姚襄勒马驻足。

他身披锦袍,外罩精良皮甲,眺望着蠡台方向初具轮廓的山峦。

秋风卷起他鬓角的发丝,露出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充满枭雄锐气的面庞。

谯城,那座他苦心经营的重镇,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这里,天高地阔,离殷浩的寿春远达四百里,前路亦已铺就。

“潜蛟离渊,当入大泽……”

姚襄口中低语,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野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离开殷浩的钳制,于这胡汉交界的蠡台再起基业,或许才是一片新天地。

“报——!!!”

一匹快马自前方风驰电掣般卷尘而来。骑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颤。

“禀主公!前军姚苌将军急报:所部四千人马已抵达蠡台。依将军令,抢占城南险要高地,深沟坚垒业已初成。营寨井然,周遭三十里内无异动。请主公率中军放心进驻。”

“好!好!好!”姚襄连道三声好,脸上露出连日来罕见的畅快笑意,“二十四弟(姚苌为姚弋仲第二十四子)做得好!传令全军,加速前进,日落前务必抵达蠡台下寨!”

最后几缕对谯城和殷浩的阴霾,似乎也在这北望蠡台的胜利展望中被驱散了。

姚襄感到一种蛟龙入海般的快意。

然而,当畅快发泄完毕之后,姚襄心中那被压抑许久的一缕憋屈,却又爬上心头。

当大军重新启程,姚襄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回望南方的天际线。

烟尘滚滚,芦苇茫茫。

他仿佛还能看到谯城那巍峨的轮廓——那曾是他呕心沥血打造的雄城,竟因殷浩一纸调令,便要拱手相让!

想到此处,他眉头紧蹙。

数月来接连不断的刺杀,种种刁难,伴随着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殷浩匹夫!我姚襄诚心来投,嫡母连带数位兄弟皆送入建康为质,你为何还要百般刁难?!

一念骤起,便如野草蔓延,再也无法平息。

“传令!”姚襄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决,瞬间盖过了行军的声音:“权参军,尹司马!”

权翼和司马尹赤策马靠近。

“属下在!”

姚襄目光灼灼,望向南方。

“命你二人率中军主力及后军,继续按原计划兼程赶赴蠡台。尹司马负责安置家眷辎重,权参军协助姚苌稳定营寨。”

“诺!”

尹赤应道。

权翼却心头一跳。

“主公,那您……”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点八百铁卫亲兵!”姚襄手指南方,斩钉截铁,“随我即刻返回谯城,完成最后的交接事宜!”

“将军不可!”

权翼失声劝阻,脸色剧变。

“谯城已如狼窝虎穴。,交接事宜姚益生将军足矣。您何苦亲赴险地?!君子何故要立危墙之下?”

“险地?哈哈哈哈!”姚襄仰天一声长笑,豪气干云,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子良多虑了。谯城尚在我兄长五千精锐掌控之中。城池巍峨,固若金汤!我此去,只带身边最骁勇的八百铁卫!皆是能以一当百的百战悍卒!且在城中停留不过半日,交割完毕即刻便走。”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权翼。

“再者,我将居于官署正堂,非私下暗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殷浩若敢在此时此地动我,便是公然反叛朝廷,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殷浩派来的三将,刘启虽是将门之后,但悍勇欠佳;魏璟乃是降将,更无胆谋;至于那王凝之,琅琊王氏的豪门贵胄,娇生惯养,怕是练鸡都没杀过。我有八百铁卫环伺,危在何处?”

“危在兵马!”权翼心急如焚,脸涨得通红。“谯城此时已经驻扎了万余兵马,我等却只有益生将军五千兵,此去,难道还不够凶险吗?”

“险又如何?”姚襄此时怒目圆瞪,“我等从中原至此,哪处不凶险?正因是险地,才需我去!一者,亲自交割,可显我诚意,麻痹殷浩,使其以为我仍在其掌控,不敢妄动。二者,我若不至,何以震慑王凝之、魏璟、刘启?何以确保留守将士安全撤离?三者……”

姚襄骤然勒转马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姚襄乃晋平北将军,不是仓皇逃窜的流寇!谯城,是我遵照朝廷明令,主动移交。这最后的交接仪式,我若不出面,那天下人只会觉得是我是怕了那殷浩小儿,夹着尾巴逃的!我今日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谯城是我主动‘让’出来的,非殷浩强夺!”

权翼深知姚襄秉性,见他心意已决,心知再劝无用,只得深深一揖,忧心忡忡。

“主公……务必……慎之又慎啊!”

姚襄不再多言,大手一挥,

“八百铁卫,随我来!”

他一夹马腹,率先转向,八百精骑紧随其后,如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裹挟着风雷之势,向着南方的谯城,疾驰而去!

……

……

谯城西,王凝之临时军营。

主帐内气氛压抑。

王凝之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温润的“丹心存诚”白玉印。案上摊着刚刚与姚益生交割完毕的一堆文书图册,形同废纸。

阿山和赵晨侍立一旁,感受着帐内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

牛七低垂着头,刚刚悄声汇报完毕。

“城中兵士多被遣散隐匿于空置营房充数?巡城队形松散懈怠?府库粮仓虽有粮米,底部却多为陈年旧物掺杂谷壳充数?”

王凝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冰冷刺骨,

“好一个姚益生!好一个空城计!姚襄……当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竟连一面都不敢露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失望,还有冰冷的杀意被强行压抑住的烦躁。

“主公,看来殷帅军中确有高位细作,否则姚襄不会撤得如此干净利落。”赵晨低声说道,“不如先按捺下来,与魏、刘二将军商议,徐徐图之?”

王凝之紧抿嘴唇,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在那方洁白的玉印上留下指痕。

徐徐图之?谈何容易!

姚襄此番脱身,手握两万大军扎根蠡台,再想找机会除掉这根眼中钉肉中刺,难如登天。

如何除?如何除?

王凝之脑中一片纷乱如麻,思虑良久,依旧未得良策。

就在此时,军营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巨大喧嚣。

紧接着,一名亲卫几乎是撞开帐帘冲了进来。

“报!主……主公!东……东门大开。八百铁骑入城,直奔官署。为首之人,正是姚平北!”

什么?!

王凝之霍然起身,手中的白玉印“啪嗒”一声掉落在案上。

那短暂的愕然瞬间被狂喜取代,眼中失望的冰层轰然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骤然燃起的、近乎炽热的凶戾光芒。

“姚——襄——!”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冰冷到极点、却又仿佛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矛盾笑容。

“走,去官署!拜见我们‘尊敬’的姚平北将军!”

他再无半分迟疑,抓过案上代表身份的半面虎符令箭,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机会!梦寐以求的机会,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砸到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