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沥血陈言惊金殿

潘世恩沥血奏折震动朝堂,

河运派讥其危言耸听,

海运派痛陈改革刻不容缓;

当八百里加急传来“英夷铁甲舰炮击虎门”的消息,

满殿朱紫终于听到了历史车轮碾碎琉璃瓦的刺耳声响。

养心殿东暖阁的鎏金自鸣钟沉闷地敲了九下,余音在沉滞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元光皇帝锦凌捏着那份奏折,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奏折封皮上,“沥血陈言漕海运事并国势危迫疏”几个朱砂大字,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潘世恩……”皇帝的声音沙哑,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孤寂。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御案下肃立的几位重臣——军机处行走的几位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殿外铅灰色的天。“都看过了?”

“臣等……已恭览。”首席军机大臣、文渊阁大学士曹振镛,须发皆白,垂着眼帘,声音平稳无波,如同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为官之道。

“那就议吧。”皇帝将奏折轻轻搁在案上,那细微的声响却像投石入湖,瞬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平静。

“陛下!”户部尚书、力主海运的革新派中坚王鼎率先出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潘中堂此疏,字字泣血,句句惊心!其所陈海运诸弊、国势之危,绝非空穴来风,实乃我朝腹心之疾!‘有船无人’,技术命脉操于西夷之手,洋货如潮摧毁民生根基,白银外流如同剜肉补疮!此非潘中堂一人之忧,实乃社稷存亡之警钟!其建言‘破格务实’育才、‘严控西匠’、‘力禁鸦片’、‘密查夷情’,条条切中时弊,恳请陛下乾纲独断,速速推行!”

王鼎的话语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立刻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王大人此言差矣!”工部尚书、漕运利益集团代言人之一的穆彰阿,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圆滑与分量,他微微躬身,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潘中堂忠心体国,拳拳之心,日月可鉴。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所论是否过于危言耸听?‘地火奔突’?‘扁舟惊涛’?言重了,言重了!”

他踱前一步,目光扫过王鼎,落在皇帝案前的奏折上:“海运新法,陛下圣明独断,甫行数载,岂能求全责备?‘海员之缺’,此乃新事物成长必经之阵痛!京师海运大学堂,陛下寄予厚望,假以时日,何愁人才不济?至于西夷技师…些许银钱能买来技术,加速我朝掌握,未尝不是捷径。彼辈贪利,多予些甜头,何愁不倾囊相授?潘中堂言其‘钳制’、‘狡狯’,未免…失之偏激,有伤我天朝怀柔远人之德啊。”他巧妙地将技术依赖的耻辱,粉饰为“怀柔远人”的策略。

“至于洋货冲击?”穆彰阿轻轻一哂,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些许机杼之声暂歇,岂能动摇国本?苏松太织户,转营他业便是。我天朝物阜民丰,自有消化之道。若言‘根基动摇’、‘恐生肘腋之变’,岂非视我沿海督抚如无物?视我百万生民如草芥易煽?潘中堂忧国之心可嘉,然此等言辞,恐徒乱人心,非老成谋国之论。”

“穆中堂!”王鼎气得脸色发青,声音陡然拔高,“你这是闭目塞听,自欺欺人!技术买得来?买来的永远是皮毛,是枷锁!西夷视我如肥羊,岂会真心授我以屠羊刀?京师学堂里,多少学子日夜苦读,却因洋匠藏私而难窥堂奥!此等‘捷径’,实乃饮鸩止渴!沿海织妇哀鸿遍野,生计断绝,流民日增,此乃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机户叹’、‘织妇哀’之谣,岂是空穴来风?民怨如干柴,一点火星便可燎原!潘中堂何曾言错?!”

“王大人稍安勿躁。”另一位河运派的干将,都察院左都御史裕泰,慢悠悠地开口,语调带着御史特有的冷峭,“下官倒要请教,潘中堂疏中所言‘内地伏莽遍地’,‘白莲余孽’、‘天地会匪’蠢蠢欲动,此等捕风捉影之词,可有实据?仅凭‘风闻’二字,便将太平盛世描绘得危如累卵,岂非耸人听闻?至于财政‘罗掘维艰’…哼,”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我天朝地大物博,些许白银外流,历年捐纳所得,难道不足以弥补?潘中堂言‘无饷养兵,无财兴利’,危言至此,置陛下励精图治之功于何地?又置我等同僚于何地?”他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潘世恩奏疏的“政治正确性”,扣上了否定皇帝功绩的大帽子。

“裕大人!”兵部尚书、支持海运的祁寯藻忍无可忍,霍然出列,他性情刚直,声若洪钟,“捕风捉影?湘西苗疆不稳,两广瑶地生变,邸报密奏,难道裕大人从未过目?还是选择性失明?吏治疲玩,武备废弛,八旗绿营空额朽械,此乃不争之事实!元光六年英夷兵船炮击台湾炮台,若非沿海将士用命,侥幸击退,其后果裕大人可曾想过?潘中堂所忧之‘若遇外寇再侵,后果不堪设想’,绝非杞人忧天!至于财政,”他转向皇帝,神情恳切,“陛下!鸦片之毒,每年流出白银数千万两,此乃国本之蛀!河工、军饷、漕运改制新增开支,犹如大山压顶。捐纳所得,杯水车薪,且败坏吏治,遗祸无穷!开源无路,节流乏术,此等困局,难道视而不见,它便不存在了吗?掩耳盗铃,只会让祸患更深!”

“祁大人!”穆彰阿提高了声调,脸上惯有的圆滑笑容消失了,代之以一种被冒犯的严肃,“我等皆知你心系武备。然则,言及外患,未免太过。英夷蕞尔小邦,远隔重洋,其商贾求利而来,纵有兵舰游弋,测量水道,亦不过商贾护船之举,何来‘狼子野心’?觐见天颜,呈递国书,亦是仰慕天朝威仪之诚!潘中堂所言‘步步紧逼’、‘无所不用其极’,将彼等视同洪水猛兽,岂非自堕天朝威仪,徒长他人志气?此等论调,恐非谋国,实乃误国!若因此断绝与西夷通商往来,岂非因噎废食?我朝物产,亦需销路啊!”他将西方殖民者的军事侦察和外交施压,轻描淡写地美化为“仰慕天朝”和“商业护船”。

“误国?!”王鼎气得须发皆张,几乎要冲到穆彰阿面前,“穆中堂!睁眼看看世界吧!西夷火轮铁甲,一日千里!其枪炮之利,百倍于我!彼辈占据新加坡,扼南洋咽喉,其舰队游弋于我沿海,测绘我山川水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彼等所求,绝非公平通商!他们要的是我天朝门户洞开,利权尽丧!他们要的是如印度一般,将我神州沃土,变为其殖民地!潘中堂所言‘无形割地赔款’,字字泣血!闭目塞听,粉饰太平,才是真正的误国!误我华夏千秋万代!”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火药味。支持海运的王鼎、祁寯藻等人面红耳赤,怒视着以穆彰阿、裕泰为首的河运派。曹振镛依旧垂着眼,像一尊泥塑的菩萨,不置一词。皇帝锦凌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越发阴郁,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在激烈交锋的臣子们脸上扫过,最终又落回那份沉甸甸的奏折上。潘世恩沥血之言描绘的惊涛骇浪,与眼前朝堂上这派看似“太平无事”的争执,形成一种荒诞而令人窒息的对比。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仿佛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

“够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他拿起那份奏折,指尖划过封面上“沥血陈言”四个字,仿佛能感受到那份灼热。

“潘世恩之奏,”皇帝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其心可悯,其情可鉴。其所言诸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穆彰阿、裕泰,“绝非空穴来风!”

穆彰阿和裕泰心头一凛,慌忙低下头。

“然则,”皇帝话锋一转,带着帝王的权衡,“穆彰阿所言,亦有其理。新政初行,不可操之过急。海运、河运,皆为国脉所系。当此之时……”

皇帝的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养心殿外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意。一名风尘仆仆、汗透重衣的军机处章京,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御前,双手高举一份粘着三根染血羽毛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嘶哑变形,如同砂纸摩擦:

“报——!陛下!万急军情!广东八百里加急!英…英夷铁甲巨舰数艘,悍然闯入珠江口!炮…炮击虎门炮台!我守军……守军伤亡惨重!沙角、大角……大角炮台恐已…恐已失守!”

“轰——!”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养心殿的金砖之上!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衮衮诸公,瞬间被炸得魂飞魄散!

穆彰阿脸上那精心维持的从容与圆滑,如同被重锤砸碎的瓷器,片片剥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灰败。他肥胖的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宽大的袍袖拂倒了旁边小太监捧着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张着嘴,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潘世恩奏折里那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裕泰更是面无人色,方才斥责潘世恩“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御史威仪荡然无存。他双腿一软,若非旁边同样惊呆的同僚下意识扶了一把,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仿佛看到那奏疏里“若遇外寇再侵,后果不堪设想”的血色预言,正化作英夷巨舰狰狞的炮口,轰然降临。他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王鼎和祁寯藻同样震惊,但震惊之中,更多的是被残酷现实印证的悲愤与沉痛。王鼎猛地闭上了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眼角滚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祁寯藻则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那是愤怒,是屈辱,更是对眼前这班误国之臣的滔天恨意。兵凶战危!潘中堂沥血之言,竟一语成谶!什么“商贾护船”?什么“仰慕天朝”?都是狗屁!

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超然物外的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此刻也猛地抬起了头。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老眼之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无法掩饰的震动与深深的忧虑。他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大厦将倾的寒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穿透了他几十年宦海沉浮铸就的铠甲。

暖阁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那报信章京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暖笼里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窗外,深秋的寒风卷过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如同为这个古老帝国奏响的挽歌前奏。

御座之上,元光皇帝锦凌的脸色,在听到“炮击虎门”四字时,已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微微佝偻下去。那只握着潘世恩奏折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薄薄的黄绫封皮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他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御案之上,仿佛穿透了坚硬的金丝楠木桌面,看到了数千里之外,珠江口那冲天而起的烈焰浓烟,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和守军将士绝望的呐喊。潘世恩奏折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火轮船铁甲船之制,又有精进”、“擅闯内河,炮击我炮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遇外寇再侵,其后果不堪设想”——此刻不再是纸上的墨痕,而是化作了冰冷刺骨的现实利刃,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

什么“怀柔远人”?什么“自堕威仪”?什么“蕞尔小邦,商贾护船”?穆彰阿、裕泰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讽刺刺耳!他们粉饰的太平,他们构筑的虚幻泡影,在这血淋淋的加急军报面前,被轰击得粉碎!皇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愤怒和耻辱,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这愤怒不仅是对豺狼般凶残的英夷,更是对朝堂上这群鼠目寸光、因循苟且、误国误民的庸臣!正是他们的掣肘,他们的阻挠,他们的自欺欺人,一步步将帝国推到了这万丈深渊的边缘!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皇帝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阴郁和疲惫,而是淬炼过绝望与狂怒之后的,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那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如同实质的冰锥,所过之处,穆彰阿、裕泰等人无不浑身剧颤,冷汗涔涔而下,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诸卿……”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异常的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带着森然的寒意,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方才,都议得很好。”

“议潘世恩危言耸听?”

“议海运改革操之过急?”

“议西夷乃仰慕天朝?”

“议朕……不识太平盛世?”

一连串冰冷的诘问,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穆彰阿、裕泰等人的脸上、心上。穆彰阿面如死灰,裕泰抖若筛糠。

皇帝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御座旁一柄装饰用的玉如意,那价值连城的宝物摔落在地,“啪嚓”一声脆响,粉身碎骨!这碎裂声如同一个信号,惊得所有大臣齐刷刷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没有看那碎裂的玉如意一眼。他绕过御案,一步一步,踏着那象征无上尊贵的金砖地面,走到大殿中央。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的心尖上。他停在那个依旧高举着染血军报、匍匐在地的章京面前。

“念!”皇帝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那章京抖得更厉害了,强撑着展开军报,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念道:

“臣…臣两广总督卢坤,六百里加急泣血跪奏:元光七年九月廿八日未时,英夷突遣‘威里士厘’号(HMS Wellesley)、‘阿尔吉林’号(HMS Algerine)等大小兵船七艘,悍然闯入穿鼻洋!其船坚炮巨,尤以‘威里士厘’号为甚,形如巨堡,周身铁甲,桅杆如林,炮口森然……守台副将陈连升,率军奋起迎敌!然…然我炮台火炮老旧,射程短,威力弱,难以撼动夷舰铁甲!英夷巨炮齐发,声震百里,弹如雨下……沙角、大角炮台多处被毁,守军将士…将士死伤枕藉!陈连升将军身中数弹,犹呼杀敌,力竭殉国!现英夷兵舰已逼近虎门第二重门户,横档、永安炮台危在旦夕!水师战船多被击沉击伤,无力阻截!夷酋律劳卑(Lord Napier)更发来狂悖‘照会’,要求我朝……开放口岸,赔偿损失,割让海岛……气焰嚣张,无以复加!臣已飞檄各营死守,然…然敌势凶猛,器械悬殊,恐难久持!伏乞陛下速发天兵,调集精械,拯粤海生灵于水火!臣卢坤泣血顿首,待罪谨奏!”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铁甲巨舰!炮击虎门!副将殉国!炮台失守!割地赔款!这些只在潘世恩奏折里被描述为“可能”的恐怖场景,如今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铁甲舰……”祁寯藻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嘶声吼道,“潘中堂疏中所言‘火轮船铁甲船之制又有精进’!他们早就探知了!早就警告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和不甘。

“割让海岛……赔款……”王鼎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无形割地赔款’……潘中堂……潘中堂啊!”他朝着那份被皇帝搁在御案上的奏折方向,重重叩首。

穆彰阿和裕泰等人,此刻已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们所有的辩驳,所有的“太平盛世”论调,在这血与火的军报面前,都成了最可耻的笑话和罪证!他们仿佛看到潘世恩奏折上那“沥血陈言”四个字,正化作熊熊烈焰,要将他们吞噬。

皇帝静静地站着,背对着所有人。他高大的身影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映照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而沉重的阴影,笼罩着身后匍匐一地的朱紫重臣。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去触摸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

“都听见了?”皇帝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冰冷到了极点,仿佛抽干了所有的情绪,“这就是尔等口中的‘蕞尔小邦’?‘商贾护船’?‘仰慕天朝’?”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再次扫过脚下那群瑟瑟发抖的臣子,“潘世恩沥血之言,字字皆验!尔等……”他指着穆彰阿、裕泰等人,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误朕!误国!”

“臣等罪该万死!”穆彰阿、裕泰等人魂飞魄散,只剩下捣蒜般叩头的份,额头撞击金砖的沉闷声响在殿内回荡。

皇帝不再看他们。他仰起头,望向养心殿高高的、绘满藻井的殿顶。那繁复华丽的图案,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即将倾覆的末世图景。

“传旨……”良久,皇帝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沙哑的旨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擢潘世恩…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入值军机处行走。总理…总理海疆防务及…洋务交涉事宜!”

“王鼎、祁寯藻,会同潘世恩,即刻详议潘疏所陈诸策!尤以‘急补人才’、‘力禁鸦片’、‘整饬武备’为首务!朕…朕要条陈!要章程!要立竿见影!”

“户部、兵部、工部…所有藩库、军械、粮秣,优先支应!敢有掣肘、延误者,杀无赦!”

“八百里加急…传谕卢坤……给朕守住!援兵…援兵即至!告诉他…朕的剑,斩得了贪官,也斩得了…夷酋!”

最后一句,皇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的杀气。

旨意下达,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声,和那自鸣钟依旧不紧不慢的滴答声。窗外的风更大了,卷着枯叶,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皇帝不再言语,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缓走回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他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所有人,负手而立。明黄的龙袍在昏暗中,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的目光,越过殿门,投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宫墙,是京畿的平原,是烽烟骤起的南国海疆……更是潘世恩奏疏里所描绘的,那惊涛骇浪、危机四伏的未知前路。

他站了很久,很久。像一个孤独的船长,站在一艘已然触礁、正在缓缓下沉的巨舰船头,面对着席卷而来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怒涛。那滴答的钟摆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帝国最后的心跳。

暮色四合,深秋的寒意如潮水般浸透了养心殿的每一寸空间。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殿外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在骤然降临的幽暗与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下都敲击在人心最深处,冰冷而空洞,仿佛在为这个煌煌天朝敲响最后的丧钟。

御座之上,元光皇帝锦凌依旧僵立着,背对着他匍匐于地的臣子,也背对着那份染血的军报和潘世恩沥血的奏疏。明黄的龙袍在昏暗的烛光下,失去了所有威严的光泽,沉重地包裹着他微微佝偻的背脊。那份沉甸甸的奏疏,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烛光摇曳,映亮了他半边脸。那曾经年轻锐利的面容,此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所覆盖。眼角深刻的纹路里,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湿痕。他的目光不再锐利如电,而是蒙上了一层灰翳,沉甸甸地扫过脚下鸦雀无声的群臣,最终落回手中那份奏疏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奏疏封面上那四个朱砂大字——“沥血陈言”。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潘世恩上书时呕心沥血的灼热温度。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刺入他的脑海:

“海运之困,学堂之艰,洋货之害,皆非孤立……内则民生凋敝,乱萌潜伏,财用匮乏,吏治武备,皆待振刷;外则强敌环伺,步步进逼……当此之时,譬如扁舟行于惊涛骇浪之初,一篙一舵之失,皆可致倾覆!”

“育人才、禁鸦片、安民生、查夷情,此数者皆为当务之急,刻不容缓!虽施行万难,阻格重重,然存亡之机,间不容发!若仍因循敷衍,头痛医头,恐待燎原之势成,噬脐何及!”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这些他曾以为带着几分老臣忧思过度的文字,此刻在虎门炮台的冲天火光映照下,竟成了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他仿佛看到潘世恩那双忧虑深重的眼睛,穿透重重宫阙,正悲悯地凝视着他,凝视着这片即将沉沦的江山。

“存亡之机,间不容发……”皇帝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八个字,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了御案一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柄尺余长的短剑。剑鞘是乌沉沉的鲨鱼皮,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那是他皇考——已故的嘉庆皇帝——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并非什么神兵利器,据说是皇玛法(雍正帝)当年还是雍亲王时,用于巡视京畿防务的佩剑,象征着务实与警惕。锦凌登基后,一直将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视作一种鞭策。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凝滞,将那柄短剑拿起。入手冰凉沉重。拇指抵住哑光的铜制剑格,轻轻一推。

“噌——”

一声清越却带着无尽寒意的剑鸣,骤然划破了养心殿死水般的寂静!如同龙吟于渊,带着不甘的愤懑与末路的悲鸣。跪在地上的群臣无不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皇帝没有拔剑出鞘,只是握着冰冷的剑鞘,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他的目光越过剑鞘,投向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看到南天之下那片燃烧的海疆。

虎门的炮火……铁甲舰狰狞的轮廓……将士浴血的呐喊……还有奏疏里那无声的哀嚎:辍机杼的织妇,漂泊的流民,被洋布挤垮的染坊,因鸦片而枯槁的烟民,被洋匠掣肘、在学堂中苦熬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学子……一幅幅破碎而绝望的画面,交织着奏疏上淋漓的墨字和军报上刺目的血痕,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咆哮、燃烧!

“砰!”

一声闷响!是皇帝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坚硬冰冷的御案之上!那柄未出鞘的短剑,也因这剧烈的震动而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终于从皇帝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愤怒、无边的屈辱、刻骨的痛悔,还有一种被逼至绝境的疯狂!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所有跪伏的大臣,包括老成持重的曹振镛,都惊骇地抬起头,望向御座之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身影。穆彰阿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几乎当场失禁。

皇帝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如同濒死的困兽。他死死攥着那柄短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

“晚了……”一个极其轻微、如同耳语般的声音,从他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苍凉和绝望,“潘世恩……朕……朕明白得太晚了……”

话音未落,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剧烈一晃!

“陛下!”一直侍立在御座旁阴影里的老太监吴书来,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了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张布满皱纹、向来如同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惶。

皇帝借力站稳,一把推开吴书来的手。他挺直了脊背,用尽全身力气站定,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殿门,投向那不可知的、血色的未来。只是那目光深处,所有燃烧的怒火、屈辱和不甘,都已熄灭,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冰冷的决绝。

“都……退下。”皇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按旨……去办。”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御案上那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沥血陈言疏》。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皇帝孤长的影子投在身后巨大的盘龙金柱上,那影子扭曲、晃动,如同一个被钉在历史十字架上挣扎的幽灵。

窗外,紫禁城的琉璃瓦彻底沉入了浓稠的墨色之中,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固执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叩门。

帝国迟暮的挽歌,终于在这深宫的最核心处,奏响了第一个冰冷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