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沥血惊金殿,草野起风雷(上)

养心殿的宫门在皇帝身后沉重关闭,将一室死寂与绝望封存在那象征帝国心脏的幽暗空间内。紫禁城外,深秋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呜咽着扑打朱红宫墙。而数千里之外的南国,珠江口的硝烟尚未散尽,英夷铁甲舰狰狞的炮口,已然调转,贪婪地指向了更为富庶的广州城。

元光七年十月,广州城。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慌。虎门炮台的冲天烈焰虽已熄灭,但那股焦糊混合着血腥的死亡气息,仿佛随着江风,丝丝缕缕渗入了这座千年商埠的每一个角落。城墙垛口后,守军兵卒面色灰败,握着锈迹斑斑鸟枪的手,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城下,珠江江面,英舰“威里士厘”号(HMS Wellesley)巨大的黑色舰体如同浮动堡垒,炮窗洞开,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这座毫无防备的城池。几艘稍小的护卫舰,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江面游弋,桅杆上米字旗猎猎作响,傲慢而刺眼。

“大人!夷…夷人派小船靠岸了!”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冲进两广总督署,声音带着哭腔。

总督卢坤,这位不久前还在八百里加急中泣血求援的封疆大吏,此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扶着桌案,手背上青筋暴起,看着署衙外灰蒙蒙的天空。虎门失陷的惨状犹在眼前:副将陈连升被炮弹撕裂的躯体,炮台上堆积如山的残缺尸骸,还有英夷“律劳卑”(Lord Napier)那张傲慢的、要求“开放口岸、赔偿损失、割让海岛”的狂悖照会……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们要做什么?”卢坤的声音嘶哑干涩。

“说是…说是要入城‘面见’大人,商讨…商讨条款!还有…还有一队红毛兵,已从码头登陆,朝北郊三元里方向去了!说是…说是‘征集补给’!”

“征集补给?!”卢坤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眼中血丝密布,“这是明抢!是屠戮之后的劫掠!欺人太甚!!”他想起潘世恩奏疏中那句“步步紧逼,无所不用其极”,此刻竟是如此贴切而残酷。城防空虚,器械朽坏,他拿什么去挡?朝廷的援兵和精械,远在万里之外,如同镜花水月。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滔天的屈辱,几乎将他淹没。

第二章三元里,怒火在无声中积聚

广州城北郊,三元里。

这里并非繁华市井,而是星罗棋布着村落、桑基鱼塘和水田。韦绍光,一个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普通农民,刚从自家田埂上直起腰。他望着远处广州城方向隐约可见的、如同怪兽般的英舰轮廓,浓眉紧紧锁在一起。虎门炮台的炮声,几天前曾隐隐传来,震得他心头狂跳。乡里早已人心惶惶,各种可怕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红毛鬼船坚炮利,官兵一触即溃,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掠……

“绍光哥!”一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从田埂那头跑来,是村里的孤儿阿水,脸上带着惊惶,“不…不好了!红毛鬼!红毛鬼进村了!在…在肖岗那边!”

韦绍光心头一沉,扔下锄头,拔腿就往肖岗方向跑。田里劳作的农人、织席的妇人、玩耍的孩童,都被这消息惊动,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带着恐惧和不安,跟在韦绍光身后。

肖岗,肖家祖坟前。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赶来的三元里村民目眦欲裂!十几个穿着猩红军服、端着带刺刀火枪的英军士兵,正像闯入羊圈的饿狼。他们粗暴地踢翻供桌,打碎祭品,将坟头几棵百年老树的枝桠粗暴地砍下,似乎想生火。更令人发指的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正狞笑着追逐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村姑,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女孩的哥哥,一个瘦弱的青年,扑上去阻拦,却被一个英军士兵用枪托狠狠砸在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畜生!”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凝滞的空气。是村里最受人敬重的老塾师李忠源。他须发皆白,此刻却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抄起一根扁担,踉跄着冲向那个正要对村姑施暴的英兵,“放开她!放开我的学生!”

“老东西!”那英兵狞笑着,轻蔑地一脚踹在李忠源胸口。老人闷哼一声,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后跌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墓碑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花白的胡须和前襟。

“李夫子!”韦绍光怒吼一声,双眼瞬间变得血红!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保护家园亲人的原始怒火,混合着目睹长者受辱的滔天恨意,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恐惧!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化作了这片土地千年不屈的怒吼!

“跟他们拼了!”韦绍光猛地抄起地上被英兵砍下的粗大树干,如同挥舞着开山巨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那个行凶的英兵!

“拼了!”“打死这些红毛鬼!”积压已久的恐惧瞬间被点燃,化作燎原的怒焰!韦绍光那搏命般的怒吼,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身后的农人们,那些平日里只会埋头侍弄土地、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眼珠子都红了!锄头、铁耙、挑水的扁担、砍柴的柴刀……所有能抓在手里的东西,瞬间都成了武器!

“砰!”韦绍光手中的粗大树干,带着破风声,结结实实砸在了一个英兵匆忙举起的火枪上!巨大的力量震得那英兵虎口崩裂,火枪脱手飞出!不待他反应,旁边一个叫林海的精壮后生(林宇在京师海运大学堂苦读的胞弟)如同猎豹般扑上,手中锋利的柴刀带着刻骨的仇恨,狠狠劈下!那英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捂着喷血的脖颈倒了下去!

战斗瞬间爆发!没有号令,没有阵型,只有最原始的愤怒和最直接的搏杀!农具对上了刺刀,草鞋踏上了皮靴!一个老农挥舞着沉重的铁耙,死死钩住了一个英兵的腿,任凭刺刀捅进自己的肩胛也不松手,为旁边的同伴创造了劈砍的机会;一个妇人尖叫着将一筐滚烫的灶灰扬向一个英兵的眼睛;连半大的孩子,也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砸向那些红毛魔鬼!

英军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悍不畏死的反击打懵了。他们习惯了清军的溃散,习惯了百姓的畏惧,从未想过这些泥腿子竟敢反抗,而且如此凶悍!狭小的坟地限制了火枪的发挥,近距离的肉搏,沉重的农具反而比细长的刺刀更具威力。

然而,训练有素的英军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军曹模样的士兵吹响了尖利的哨子,剩余的英兵迅速收缩,背靠背结成小圈,刺刀向外,组成了一道寒光闪闪的死亡之墙。火枪也开始零星地射击,虽然慌乱,但铅弹依旧致命!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村民惨叫着倒下。

“退!先退出去!”韦绍光赤红着眼,嘶声吼道。他看到老塾师李忠源倒在血泊中,挣扎着似乎想说什么。他奋力逼退一个英兵,冲到老人身边。

李忠源气息奄奄,胸口一片血红。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韦绍光,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冰冷的墓碑上,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一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石背的大字——“杀!”

写完这个字,老人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手臂无力地垂下。

“李夫子——!”韦绍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如同受伤的孤狼!那墓碑上淋漓的“杀”字,如同烙铁,深深印入了他的灵魂!这不再仅仅是为亲人报仇,更是为脚下这片被玷污的土地,为那些被践踏的尊严,为千千万万像李夫子这样无辜惨死的同胞!

“乡亲们!”韦绍光猛地站起身,高举着那根沾满敌人和自己人鲜血的树干,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嘶哑变形,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村民心头:

“李夫子用命写下的这个字,都看到了吗?!”

“杀!”

“为李夫子报仇!”

“为虎门死难的官兵报仇!”

“为被糟蹋的姐妹报仇!”

“把这些红毛豺狼,赶出我们的家!赶出我们的祖宗之地!”

“杀!”林海第一个响应,声音带着哭腔,更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杀!”阿水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和血污,却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杀!”“杀!”“杀!”……

愤怒的吼声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在肖岗祖坟前轰然爆发!这吼声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散了恐惧,点燃了每一个胸膛里不屈的火焰!三元里,这个平静的乡村,在这一刻,化作了复仇的熔炉!潘世恩奏疏中那句“民怨如干柴”,此刻终于燃起了焚尽一切侵略者的熊熊烈火!

肖岗的小胜,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三元里及周边一百零三乡的滔天怒火!消息像长了翅膀:红毛鬼在祖坟前杀人、侮辱妇女、打死李夫子!血债必须血偿!

韦绍光、林海、阿水,还有闻讯赶来的其他乡绅和热血青年,如唐夏村举人何玉成、颜浩长等人,迅速成为核心。他们没有官府的印信,没有朝廷的号令,全凭着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和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自发地组织起来。

三元古庙,那面供奉着北帝神像的黑底七星旗,被庄重地请了出来。韦绍光双手接过这面象征着乡土神祇与祖先庇佑的旗帜,高高举起:

“今日,我三元里一百零三乡在此盟誓!以这三星旗为号!同心戮力,誓灭英夷!保我桑梓,卫我祖宗坟茔!若有异心退缩者,天诛地灭!神人共戮!”

“誓灭英夷!保我桑梓!”数千名手持简陋武器的乡民齐声怒吼,声震四野,连天上的阴云似乎都被冲散了几分。

他们知道英夷火器厉害,硬拼不是办法。何玉成读过书,有些见识,提议利用熟悉的地形,诱敌深入。很快,一个大胆的计划形成:派小股队伍,不断袭扰驻扎在四方炮台(英军占据虎门后设立的前进据点)附近的英军巡逻队和小分队,激怒他们,将他们引入预设的伏击圈——牛栏岗!

十月十一日,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几支由熟悉路径的青壮组成的“诱饵”队伍出发了。他们拿着鸟铳、抬枪,甚至鞭炮铁桶,在英军巡逻路线附近的山林间神出鬼没。冷枪不时响起,虽然准头不佳,却极大地骚扰了英军。更有胆大的,如林海和阿水,竟摸到英军营地外围,用浸了油的火箭射向英军的帐篷和物资堆!

“这些该死的黄皮猪猡!”四方炮台的英军指挥官伯拉特(Major Pratt)少校暴跳如雷。连续的骚扰让他烦不胜烦,士兵也疲惫不堪。他无法理解,这些卑贱的农民,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大英帝国的军队?耻辱必须用鲜血洗刷!

“集合!第六十七团来复枪联队,皇家马德拉斯炮兵分队!还有该死的孟加拉志愿兵!全体出动!”伯拉特抽出指挥刀,指向枪声最密集的牛栏岗方向,“给我彻底扫荡那片该死的山岗!把所有抵抗者,统统绞死在树上!”

近千名装备精良的英印联军,排着整齐的队列,在军鼓的伴奏下,杀气腾腾地开出了四方炮台,扑向云雾缭绕、丛林密布的牛栏岗。

与此同时,牛栏岗深处,一张巨大的死亡之网已经悄然张开。

韦绍光伏在一处长满蕨类植物的山坳里,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他紧握着手中一柄磨得锃亮的禾叉,眼睛死死盯着山下蜿蜒而来的猩红色队列。他身边,是黑压压的、屏息凝神的乡亲们。锄头、耙子、大刀、长矛、竹竿上绑着镰刀的“钩镰枪”、甚至门板上拆下的铁环……五花八门的武器紧握在布满老茧的手中。恐惧依然存在,但被更强烈的仇恨和保卫家园的决心死死压住。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

何玉成带着一群读过些书的青年,在更隐蔽的山脊后忙碌。他们将收集来的火药小心地装进抬枪和土炮,用油布仔细盖好引火绳。颜浩长则指挥着另一批人,在泥泞的必经之路上挖掘浅坑,铺设浸湿的稻草,布置绊索。

“来了!”一个放哨的青年压低声音,带着颤抖的兴奋。

猩红色的潮水涌入了山谷。英军士兵们踏着沾满泥浆的皮靴,警惕地搜索前进。燧发枪上的刺刀在阴郁的天光下闪着寒光。伯拉特骑在马上,举着望远镜,脸上带着轻蔑。他看到的只有寂静的山林和泥泞的小路,那些卑劣的偷袭者似乎又逃走了。

就在这时!

“轰!轰!轰!”

几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沉寂!不是英军熟悉的野战炮声,而是来自两侧山脊!何玉成指挥的抬枪和土炮开火了!巨大的铁砂和碎石如同泼天骤雨,虽然射程近、精度差,但覆盖范围极大!瞬间,行进中的英军队列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前排的士兵惨叫着倒下一片!

“敌袭!寻找掩护!射击!”伯拉特惊怒交加,嘶声下令。

训练有素的英军士兵迅速卧倒或寻找掩体,举枪向山脊方向还击。燧发枪的齐射声爆豆般响起,铅弹打得山石草木碎屑纷飞。然而,乡民们早已利用地形隐蔽,英军的火力大多落空。

“杀红毛鬼啊——!”韦绍光炸雷般的怒吼响彻山谷!他如同猛虎下山,第一个从藏身处跃出!身后,是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出的三元里义勇!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同仇敌忾的怒吼和以命相搏的勇气!

“为了李夫子!”

“为了虎门的兄弟!”

“为了被糟蹋的姐妹!”

震天的怒吼压过了枪声!林海手持一柄特制的长柄钩镰枪,专门钩向英军士兵的脚踝。一个英兵正全神贯注地瞄准射击,冷不防脚踝被冰冷的铁钩锁住,剧痛之下失去平衡,瞬间被几个扑上来的农夫用锄头砸翻在地!阿水像只灵活的猴子,在泥泞中翻滚,专门用削尖的竹矛捅刺英兵没有护甲保护的腰腹和腿弯。

真正的噩梦降临了!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雨水迅速灌入英军士兵燧发枪的火药池,燧石打出的火星被无情浇灭!原本致命的火枪,在暴雨中瞬间变成了烧火棍!

“我的枪!上帝!火药湿了!”

“该死!开不了火!”

“刺刀!用刺刀!组成方阵!”伯拉特绝望地嘶吼。

然而,在泥泞湿滑的山谷中,在四面八方涌来的、悍不畏死的乡民冲击下,组成严密的刺刀方阵谈何容易?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浆让皮靴打滑。而乡民们手中的长柄农具——锄头、耙子、钩镰枪——在近身混战中却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它们比刺刀更长,更沉重,在狭小空间内挥舞起来,让英军士兵难以招架。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农,抡着沉重的铁耙,不顾刺刀捅穿了他的小腹,用尽最后力气将铁耙的尖齿狠狠钉进了一个英军军官的胸膛!两人一同倒在泥泞中,鲜血瞬间染红了浑浊的雨水。一个身材矮小的农妇,尖叫着扑到一个摔倒的英兵身上,用牙齿死死咬住了他的咽喉!任凭旁边的英兵如何踢打拉扯,她就是不松口,眼中燃烧着母狼般的疯狂!直到被刺刀刺穿后背,她依旧死死咬着,与敌人同归于尽!

“魔鬼!这些中国人都是魔鬼!”一个年轻的英军列兵精神崩溃了,扔掉打不响的枪,抱着头在泥水里尖叫乱窜,被一根呼啸而来的扁担砸碎了头骨。

恐惧如同瘟疫,在装备精良却寸步难行、火器失效的英印联军中蔓延。孟加拉志愿兵首先崩溃,丢下武器四散奔逃。接着是第六十七团的士兵,他们引以为傲的队列和纪律,在泥泞、暴雨、无处不在的冷枪和四面八方涌来的、如疯似魔的农民面前,彻底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