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渐渐适应了服装厂的生活。
自从开始教托儿所的孩子们唱歌,她每天下班后不再急着赶回出租屋,而是抱着妍希,坐在刘老师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边哼着童谣,一边等春生来接。孩子们喜欢她,围着她喊“秀兰阿姨,”妍希也咯咯笑着,小手拍着节奏。夕阳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秀兰觉得这光影比家乡山里的任何一处风景都要美。
小张挺着大肚子,偶尔会来托儿所看她。
“秀兰,你嗓子真好。”小张靠在藤椅上,摸着隆起的肚子,“比厂里广播放的歌还好听。”
秀兰不好意思地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妍希的小衣服。她从小在山里长大,阿妈总说她的歌声像山涧的溪水,清亮亮的。可惜家里穷,没让她念书,更没机会学音乐。妍希在她怀里扭动着,小手抓住她的一缕头发,秀兰轻轻把头发从女儿手中解救出来。
“小张,你……快生了吧?”秀兰小心翼翼地问。
“下个月。”小张叹了口气,手指在肚子上画着圈,“生完孩子,这活儿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秀兰心里一紧。她知道小张在厂里做了五年,从缝纫工做起,好不容易熬到质检员的位置,工资比普通工人高出三百块,要是因为生孩子被顶替,以后的日子就难了。她想起自己刚来城里时,春生带她去见的老乡李姐,就是因为生孩子丢了电子厂的工作,现在只能在家接些零活。
“厂里不是有产假吗?”秀兰轻声问,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妍希的衣角。
“产假?”小张苦笑一声,眼角挤出几道细纹,“私人厂子,哪有那么多规矩?我要是休三个月,回来怕是连缝纫机都没得踩了。”
秀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张的手心有些潮湿,指尖微微发颤。秀兰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嘴唇也干裂了。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秀兰关切地问。
小张摇摇头,却又突然皱眉,一只手扶住后腰:“就是这腰,疼得厉害。医生说孩子有点大,让我多休息,可流水线上哪能休息啊...”
托儿所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操场。秀兰看着小张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一阵发紧。她想起自己怀妍希时,在山上摔了一跤,差点流产,那种恐惧至今想起来都让她手脚发凉。
“要不...我帮你揉揉?”秀兰提议,“我们山里有个土法子,揉腰特别管用。”
小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秀兰把妍希放在旁边的婴儿车里,站到小张身后。她的手指刚碰到小张的腰部,就感觉到肌肉紧绷得像块石头。
“放松点...”秀兰轻声说,手指沿着脊椎两侧缓缓施力。她记得阿妈教她的手法,拇指画着圈,力道不轻不重。渐渐地,小张的肩膀松了下来。
“真舒服...”小张长舒一口气,“秀兰,你这手艺不去开按摩店可惜了。”
秀兰腼腆地笑了:“就是些乡下土办法。”她的手指触到小张腰部一处明显的硬结,轻轻按压着,“这里特别疼吗?”
小张“嘶”了一声:“就是这儿!昨天站了一整天检验成品,晚上疼得睡不着。”
秀兰更加放轻了力道,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她想起春生每天回家累得倒头就睡的样子,想起流水线上永远做不完的衣服,想起女工们手上磨出的老茧。城里人的生活,原来也并不比山里轻松多少。
“秀兰阿姨!”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画,“你看我画的你!”
秀兰接过画,上面是她抱着妍希唱歌的样子,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能看出孩子用心了。她心头一暖:“画得真好,谢谢你。”
小女孩害羞地跑开了。小张看着画,突然说:“秀兰,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总不能一辈子踩缝纫机吧?”
秀兰愣住了。她来城里半年多,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多挣点钱寄回老家,怎么照顾好妍希,从来没敢想“以后”的事。她的目光落在托儿所墙上贴的卡通画上,那些鲜艳的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
“我...我不知道。”秀兰低声说,“能有个工作就很好了。”
小张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你不一样,秀兰。你会唱歌,会哄孩子,手还这么巧...你应该有更好的出路。”
秀兰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动,像是一只被困的小鸟。更好的出路?对她这样一个连初中都没读完的山里女人来说,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正说着,工厂下班的铃声远远传来。秀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春生该来接我们了。”
小张艰难地站起身:“我也得回去了,今天还有一批货要验完。”她扶着腰,脸色又变得苍白。
秀兰犹豫了一下,突然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帮你看看孩子。妍希很乖的,不会闹。”
小张惊讶地看着她:“可是...“
“我手脚快,今天我的定额已经完成了。”秀兰说着,已经收拾好了妍希的东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些。”
小张的眼睛亮了起来:“那...谢谢你了,秀兰。”
质检车间比缝纫车间安静许多,但也更加闷热。一排排成品衣服挂在架子上,小张需要检查每一件的针脚、线头和标签。秀兰把妍希放在角落的婴儿车里,给了她一个布娃娃玩,然后跟着小张学起了质检的基本要求。
“你看,这里的针距不能超过三毫米...”小张指着一件衬衫的袖口,“还有这个领标,必须完全居中...”
秀兰学得很快,她的眼睛比小张想象中更敏锐,不一会儿就能独立找出一些细微的瑕疵。小张负责记录,秀兰负责翻检,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
“秀兰,你真是帮了大忙了。”小张感激地说,“平时这些活我一个人得干到晚上八九点。”
秀兰摇摇头,继续检查下一件衣服。她发现自己的手指比在缝纫机上时灵活多了,不再因为重复机械的动作而僵硬疼痛。这种需要细心和判断力的工作,似乎更适合她。
正当两人专心工作时,质检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王主任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目光在秀兰身上停留了几秒。
“张美玲,上午那批货客户投诉了!”王主任的声音像刀片一样锋利,“有三件衬衫的纽扣钉错了位置,你怎么检查的?”
小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我明明检查过的...”
“检查过?那这是什么?”王主任甩出几件衬衫,“就因为你怀孕了,工作就可以马虎了?厂里不是慈善机构!”
秀兰看到小张的手开始发抖,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王主任,那批货我也看了,可能是...”
“你谁啊?”王主任打断她,“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缝纫工就好好踩你的缝纫机,质检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震住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妍希似乎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在婴儿车里小声哭了起来。
王主任瞥了一眼婴儿车,冷笑一声:“带孩子来上班?当这里是托儿所啊?张美玲,你要是干不了就早点说,后面排队等着做质检的人多的是!”
小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王主任,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出错了...”
“再有下次,你就回缝纫车间去!”王主任丢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妍希的抽泣声和小张压抑的啜泣。秀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和愤怒。
“对不起,小张,我不该多嘴的...”秀兰内疚地说。
小张摇摇头,擦掉眼泪:“不关你的事...王主任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自从知道我怀孕,他就一直想找机会把我换掉。”
秀兰走过去抱住小张,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妍希也伸出小手,抓住了小张的衣角,仿佛也在安慰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小张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只是想保住这份工作...给孩子好一点的生活...”
秀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家乡的山,那里的女人怀孕了照样下地干活,直到生产那天。但至少,没有人会因为她们怀孕而夺走她们的土地。城里的一切,看似光鲜,却比山里更加残酷。
“我们...我们把剩下的检查完吧。”秀兰轻声说,“我帮你。”
两人默默地继续工作,比之前更加仔细。秀兰发现自己的眼睛变得异常敏锐,能捕捉到最微小的线头和不平整的缝线。她一件一件地检查,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和不解都倾注在这项工作中。
天色渐暗,工厂里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检查完最后一件衣服,小张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秀兰,今天真的多亏了你。”小张的声音疲惫但真诚,“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秀兰摇摇头,抱起已经睡着的妍希:“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小张重复着这个词,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来城里五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叫我朋友的人。”
秀兰心头一酸。她想起自己刚来城里时的孤独和恐惧,如果不是春生和几个老乡,她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小张比她更不容易,一个人在城市打拼,现在又面临这样的困境。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秀兰坚定地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力气还是有的。”
小张看着她,突然说:“秀兰,唱首歌吧...就唱你教孩子们的那些。”
秀兰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她抱着妍希,哼起了一首家乡的山歌。没有歌词,只有悠扬的旋律,像山间的风,轻柔地拂过疲惫的心灵。
小张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歌声中,两个女人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
歌声飘荡在空荡的质检室里,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到了外面的厂区。几个加班的工人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听着。就连门卫老李都从岗亭里探出头来,寻找这美妙声音的来源。
而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口,王主任皱着眉头拉上了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