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周期,在绝对的寂静和惨白的光线下度过。
芬恩的“工作室”里没有任何能提示时间流逝的东西。没有窗,墙壁上的铅灰色合金不起一丝波澜。只有当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活门打开,送进一份标准的圣餐膏和一瓶清水时,他才知道一个“周期”过去了。
他很累,精神上的疲惫远超肉体。但艾瑞斯留下的那句“再做一次”,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无法安眠。
再做一次?做什么?
他看着工作台上的两件物品。被他“调谐”过的悖论方块,现在安静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表面的“渎神之印”在灯光下毫无变化。而他的黄铜鸟,则显得萎靡不振,胸口的蓝光彻底熄灭,芬恩能感觉到,它内部那股微弱的“灵性”也陷入了沉睡,仿佛在之前的“调谐”中消耗过度。
他试着像上次那样,将自己的意识沉入黄铜鸟,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空洞。他的“律者”罢工了。
没有了黄铜鸟的庇护,他甚至不敢用“通感”去触碰那个悖论方塊。他毫不怀疑,一旦失去“律者”的过滤,那东西会立刻恢复原状,甚至变得更糟。
他失败了。他无法“再做一次”。
第二个周期,同样如此。除了吃饭和喝水,芬恩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地上,盯着那两件东西发呆。他试图理解艾瑞斯的话,“用‘数据’和‘公式’来解释”。但他是一个来自深渊的流浪儿,他认识的字还没他修过的齿轮多。
第三个周期,当食物被送进来时,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图纸和书籍。
芬恩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是用标准正机教会字体印刷的标题——《标准机械构型与逻辑回路入门》。他翻开一页,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线条和数字。
这是艾瑞斯给他的“教科书”。也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一种熟悉的、来自深渊的绝望感开始侵蚀他。他被关在这里,就像一只被科学家按在实验台上的老鼠,唯一的价值就是等待下一次实验的开始。他所谓的“天赋”,在他自己看来,更像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癫痫。
他蜷缩在墙角,将头埋进膝盖里。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绝对的寂静,这里比他在锈蚀深渊的那个锅炉之家还要像牢笼。至少在那里,他还能听到管道的轰鸣,还能感觉到风。
就在他即将被孤独彻底吞噬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通感”。
他能“听”到机械的声音。这个房间,虽然看起来无缝无隙,但它本身,不就是一台巨大的、精密的“机械”吗?
芬恩缓缓抬起头,闭上了眼睛。他放弃了去思考那些复杂的公式,放弃了去理解艾瑞斯的命令,而是将自己最原始的、最本能的“通感”释放了出去。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寻找“杂音”,也不再神游于“机械之海”。他只是静静地聆听,聆听他所在的这个“牢笼”。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墙壁内,那些用来维持气压和温度的微型管道里,冷却液流动的声音,如同平稳的血脉。
他听到了天花板上那盏电灯里,钨丝在电流冲击下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高频的振动。
他甚至听到了那扇厚重的圆形金属门背后,锁定装置里那些巨大齿轮因为自身重量而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重的“呻吟”。
这些声音,不再是修道院主时钟那种宏大而和谐的交响乐,而是一首……关于“囚禁”的、压抑而沉闷的乐章。
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种束缚,一种限制。
芬恩的意识顺着这些声音流动,他第一次开始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分析”它们的结构。
冷却液的流速是多少?为什么在拐角处会产生一个细微的涡流?
灯丝的振动频率恒定吗?它在“衰变”吗?
门后的齿轮,它们的咬合处是否因为压力而产生了金属疲劳?
这些问题,他无法用艾瑞斯想要的“数据”来回答。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他能感觉到那个涡流像是一个“心结”,感觉到灯丝的振动中带着“疲惫”,感觉到齿轮的呻కి吟中藏着“痛苦”。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聆听者。他开始尝试成为一个……解构者。
他伸出手,并没有去碰桌上的任何东西,只是虚空地、轻轻地,对着墙壁。他试图将自己的“灵性”,像一根无形的探针,去触碰那个在他感知中流动的、制造出涡流的“心结”。
他想……抚平它。
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他脑海中关于那个“心结”的感知就猛地增强了。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纯粹的“逻辑”顺着他的感知流了回来。
【目标:0.75兆帕压力下的7号冷却管。故障:T型接口处出现湍流。原因:管壁附着0.02毫米杂质。解决方案:施加1.5赫兹的逆向共振,持续3秒,剥离杂质。】
一连串清晰、准确、不带任何感情的数据和指令,瞬间填满了他的大脑!
芬恩猛地睁开眼,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不是他的想法!那是……这间牢房“告诉”他的!
他不是在“安抚”机械。
他是在……读取机械的“灵魂”!
在这一刻,芬恩终于明白了艾瑞斯和雅各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们想要的,不是让他去“唱歌”,而是让他成为一台能将无法量化的“灵性”,翻译成可以被理解的“逻辑”的……翻译机。
而他的黄铜鸟,他的“律者”,并不是用来压制混沌的盾牌。
它是用来放大、聚焦他自身“灵性”的……透镜。
恍然大悟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看向桌上的那本《标准机械构型与逻辑回路入门》,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线条,似乎……开始变得可以理解了。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个具象化的“声音”。这个代表“压力”,那个代表“转速”,另一个代表“逻辑门”。
他拿起那本书,翻到了关于“逻辑门”的一章。
【‘与’门:当且仅当所有输入端皆为‘真’,输出端方为‘真’。】
在他的“通感”中,这句话变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两条不同的蒸汽管道,只有当它们同时达到预设压力时,第三个阀门才会开启。
原来……是这样。
芬恩的嘴角,第一次在这个牢笼里,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微笑。
艾瑞斯让他“再做一次”。
他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是去重复那个无法复制的奇迹,而是去理解那个奇迹发生的原因。
他拿起自己的黄铜鸟,这一次,他的眼神充满了自信和明悟。他将小鸟的独翼,轻轻地对准了桌上那本摊开的、关于逻辑学的“天书”。
他要用自己的“灵性”,去“阅读”教会的“逻辑”。
他要将敌人的语言,变成自己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