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变得比裴卿的演算结果还快。
周三下午,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校园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闷得人胸口发慌。
两点二十分,裴卿站在图书馆高大的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单肩挎着书包,里面沉甸甸地躺着一把折叠伞,坚硬的伞骨轮廓清晰地硌着他的后背。
他的视线穿过沉闷的空气,死死锁在西区琴房那栋米白色小楼的出口。草稿本上,关于“第三次偶遇”的方案被反复涂改又重写。
最终,一个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念头占了上风:暴雨。
他赌这场即将倾盆而下的雨,赌喻霏没带伞,赌一个在她最需要遮蔽的时刻,“恰好”出现的机会。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不再是深奥的数学论文,而是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吉他谱——《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简易版)》。
这是他熬了两个通宵,对着钢琴谱生硬转译过来的成果,上面还残留着橡皮反复擦改的痕迹。这是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道具”,一个靠近她的、笨拙的借口:“同学,请问…这谱子上的指法,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两点二十八分,比往常略早。琴房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喻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抬头看了看阴沉得可怕的天色,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着琴谱走了出来。就在她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酝酿已久的天空猛地被撕裂。
“哗——!”巨大的雨幕如同天河倒灌,瞬间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轰鸣之中。密集的雨点砸在地面、屋顶、树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视野顷刻模糊,几步之外便难以辨清人影。
喻霏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琴谱举过头顶,但那薄薄的纸张在狂暴的雨水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就被打得透湿、软塌下去。
她只能徒劳地缩着肩膀,抱着那叠无用的纸张,在如注的暴雨中艰难前行,单薄的身影在滂沱白雾里显得渺小而狼狈,很快就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
裴卿的心脏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几乎要停止跳动。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扫进廊檐下,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肩膀。书包里的伞,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脊背生疼。
冲出去!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啸。就是现在!把伞撑开,递到她头顶!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死死钉在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分毫。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血腥气。
他眼睁睁看着喻霏在几步之遥的雨幕里挣扎前行,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雨水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成串滑落,看清她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单薄的肩背上,看清她冷得微微发抖的样子。
那把伞在他书包里沉默着,重若千钧。草稿本上那个鲜红刺目的“99.9%”如同诅咒,将他牢牢禁锢在阴影里。
第三次“偶遇”……还未开始,似乎已经注定了失败。失败原因:自身变量。
喻霏在心里想着,这么大的雨还是先避一避吧,宿舍离这太远了。
突然,那个在暴雨中艰难前行的身影猛地停住了。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顶着哗哗浇下的雨水,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隔着白茫茫的雨帘,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水和喧嚣的雨声,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廊柱阴影下的裴卿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却又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裴卿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僵立在原地,像被那目光钉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喻霏在瓢泼大雨中,朝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下巴不断淌下,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线条。怀里那叠被雨水彻底泡软的琴谱,边缘已经糊烂,滴着浑浊的水。
她走到廊檐下,站在裴卿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湿冷的空气裹挟着她身上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凛冽的气息。
喻霏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细密的水珠。
她没有看他惊慌失措的脸,目光径直落在他因为紧张而死死攥着吉他谱的手上——那几页谱子也早已被他手心的汗濡湿,边缘同样软塌卷曲。
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被雨水浸透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裴卿的心上:“同学。”
裴卿的心脏骤然停跳。
喻霏抬起手,那只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的手指,指向他攥得指节发白的吉他谱下面,露出的草稿本边缘——那本他从不离身、记录着所有“偶遇”演算和心事的本子。
“你的草稿……”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他瞬间煞白的脸,“是不是掉了这个?”
裴卿顺着她的视线,茫然地低头。就在他脚边湿漉漉的地砖上,静静躺着一张被雨水彻底浸透的草稿纸。
纸面完全湿透,墨迹晕染开一片片深蓝的污渍,但纸上的内容却因湿透而化作一团显现出来——那是他反复涂改、推演第三次“偶遇”路径的演算稿。
在纸页最下方,一片被晕染开的墨迹旁,赫然是他无数次无意识写下的名字——“喻霏”、“喻霏”、“喻霏”……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如同某种隐秘的图腾。
好在雨水浸湿,看不出内容。不然现在可能会被当作偷窥狂,死变态。
在那无数个名字的旁边,是他最后一次演算后,用红笔写下的、力透纸背、几乎带着绝望的结论:
第三次“偶遇”失败。
冰冷的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湿透的纸张边缘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又无声地洇开。
喻霏观察着旁边忧郁的男生,在这学校好像没见过他。但想到自己脸盲,就没想太多。
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酥痒感传来。喻霏把湿透的头发往后撩,归结于天气变凉自己微微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