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乌镇蒸腾着潮湿的暑气,林渊半蹲在东栅的竹编摊前,鼻尖萦绕着竹篾特有的清苦气息。他手指轻点摊上歪斜的蛐蛐笼:“老板,这笼顶都脱线了,八块钱卖不卖?”小商贩抹了把额头的汗,笑着直摆手:“小伙子,我这竹篾都是运河边现砍的,成本都不止这个数!”
石桥方向突然传出一阵骚动。林渊抬眼望去,一位穿玫红色旗袍的女士被人流挤得踉跄。她死死扒住石桥栏杆,漆皮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打滑,油纸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下一秒,女士半个身子已悬在河面,珍珠耳坠晃出刺目的白光。
他随手将蛐蛐笼搁在摊边,穿过拥挤的人群时衣角都未带起风。当指尖扣住女士手腕的瞬间,那双豆沙色高跟鞋堪堪擦过水面。“站稳。”林渊嗓音低沉,轻轻一带便将人扶稳。
女士攥着他的袖口喘了两口气,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眼角笑纹里沁着细汗:“哎哟,今天要是栽进河里面可就真成笑话了,多亏你眼疾手快!”说着低头看了眼脚上的高跟鞋,轻轻叹了口气,“好多年没有走过这青石路,一时忘了自己穿着高跟鞋,踩在这凹凸不平的石板上,真是太不习惯了。”
她抬头时,目光扫过林渊肩头褪色的帆布包,指尖无意识转着珍珠耳坠:“看你背着包,是来旅游的?”
“算是半个摄影爱好者,乌镇晨昏最有韵味。来碰碰运气。”林渊坦然一笑,少年清朗中透着历经世事的从容,抬手拂过帆布包,动作自然洒脱。
女人抬手扇了扇风,玫红色旗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正巧,前面有家老茶馆的荷叶茶解暑。”
两人拐进爬满凌霄花的巷子,竹编灯笼在檐下轻轻摇晃,临水的木桌刚落座,老板娘就端来粗陶碗,碧色茶汤里浮着半片卷边荷叶。
“碰运气?”蒋阿姨咬开茶碗里的薄荷叶,汁水迸出清冽香气,“那住哪儿?别告诉我你打算常住酒店?”
“暂时先在临水客栈凑合。”林渊端起碗,看荷叶在水面打着旋儿,“等拍到满意的照片就走。”话音未落,对岸传来船娘的吴侬软语,桨声欸乃里,他抿了口带着荷叶苦涩的凉茶,喉间漫开一阵沁凉。
女士盯着他背包侧兜露出的长焦镜头盖,眼神一亮,探身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我年轻时候也爱摆弄相机,胶片机、单反换了好几茬。要是你想找人少景绝的地方取景,我倒是知道几个地图上都不标的好位置。”
她指尖轻点桌面,忽然瞥见西斜的日头,“哟,这一聊都快过饭点了!说什么也得请你吃顿好的,就当谢你救命之恩。”
“说好了,这顿饭必须我请!”说着拽住林渊的胳膊。
他忙推辞:“真不用......”
“少废话!”她利落起身,抬手扇了扇风,眼角笑纹里藏着热忱:“前面有家开了30年的老灶房,不常来的人根本寻不到。他家东坡肉炖得那叫一个绝,入口即化,连皮带肉颤巍巍的。”她见林渊挑眉,忙摆摆手补充,“放心,绝不宰客!老板娘阿巧是我发小,打小在乌镇巷子里疯跑着长大的。”
林渊只好笑着点头,随她拐进飘着肉香的巷子。
两人踩着青石板并肩而行,乌篷船摇橹声从河道传来。女士指着河面上飘着的蓝印花布,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我姓蒋,早些年去了上海,儿子在那边成家立业,我现在帮着带孙子孙女。这次回来办点事,正巧赶上这闷热天。”她突然侧头打量林渊,“你呢?总不能光叫你小伙子吧?”
“我姓林,来乌镇取景,顺便散散心。”
蒋阿姨闻言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忽被巷口飘来的醇厚黄酒香勾了鼻子。她抽动鼻翼,猛地一拍手:“说曹操曹操到!就是这儿了!”说着拽着林渊加快脚步,在一扇垂着紫藤的木门前停下,褪色门楣上“老灶房”三个字被岁月磨得发灰。“别看不起眼,方圆十里的老饕都摸着黑找过来。”她边说边利落地掀起印着兰花的布帘,热浪裹着肉香瞬间漫了出来。
店里老板娘正蹲在灶台边添柴,女孩踮着脚往锅里张望,马尾辫随着动作晃来晃去。“阿巧!”蒋阿姨掀起蓝印花布门帘就喊,“还认得我不?”
老板娘闻声抬头,眼角细纹里盛着笑意,围裙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油渍。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来:“蒋姐!多少年没见了!快坐快坐!”
“可算吃到你家的东坡肉了!”蒋阿姨熟稔地拉开八仙桌的雕花椅,“三层肥瘦的来一份,再配盘马兰头香干!”
“就知道你好这口!”老板娘应着,转身时不忘叮嘱女儿,“月月,给阿姨拿桂花酿!”
月月捧来桂花酿,阿巧紧接着端上冒着热气的瓷盘,三层肥瘦的东坡肉裹着浓油赤酱微微颤动。“快尝尝!”阿巧围裙沾着酱汁,“凉了可就糟蹋这火候了。”
林渊的筷子戳进颤巍巍的东坡肉,琥珀色的肉皮瞬间凹陷:“这火候......像是煨了整夜。”
“可不?”蒋阿姨夹起颤悠悠的肉块,“阿巧家老爷子当年给大户人家掌勺,这方子传了三代。她小叔子在杭州开连锁饭店,非要她搞预制菜,倔脾气愣是守着这老灶。”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她公公嫌孙女没孙子金贵,半年都不来一趟......”
窗外的乌篷船摇碎了倒影,林渊望着碗里浮着油花的汤汁:“乌镇倒像块浸透故事的老布,越嚼越有滋味。”
蒋阿姨刚要接话,手机在红木桌上震动起来。“小唐啊!嗯......空房间还留着呢!”她嚼着肉走到窗边,“别贴广告了,最近来问的都是......”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转身打量林渊背着的帆布包,目光亮得像运河的波光。
蒋阿姨用纸巾仔细擦了擦嘴角,将筷子搁在青瓷碟上:“小林,你说要常驻取景?我家迎风巷有座二进两层的小别院,正对着东市河!”她抓起茶壶给林渊续茶,热气氤氲中语速快得像摇橹声,“朝南那间上个月刚空出来,原先住的老师被调走了。西边住着小唐姑娘,是个细心又靠谱的孩子,平时有个急事都能找她搭把手。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中介挂消息,可前几个打电话的人,不是要改格局,就是作息古怪,我愣是没松口。”
“推开窗就是摇橹船慢悠悠晃过,清晨能听见船娘唱小调。房子前几年刚按古法翻新,白墙是用蛎灰重新抹的,木梁都保留着原来的榫卯。”说到这突然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宝贝,“看着不奢华,可夜里枕着水声睡觉,连梦都是江南味的。”
林渊指尖摩挲着杯沿,沉吟片刻:“租金大概多少?租期......”
蒋阿姨见林渊反复放大手机照片细看,眼中笑意更浓:“看你这仔细劲儿,肯定疼惜老房子。租金好说,就当谢你救命之恩!”说着,便把钥匙塞进他掌心,“正好我下午还要回上海,你现在去看正好。满意的话就住下,小唐有我的电话和微信;不满意就把钥匙送到映月街62号,手工作坊店的姑娘会代收。”
蒋阿姨把钥匙硬塞给林渊,屁股都没坐热,就蹭蹭跑到柜台边,拉着老板娘阿巧的手,眉飞色舞地聊开了。林渊攥着钥匙,看着两人笑得合不拢嘴。和老板娘阿巧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不时笑得直不起腰,还不时对着手机比划。他往蒋阿姨空碗里夹了块东坡肉,嘀咕一句:“就当定金了。”
没一会蒋阿姨拽过年姐,向林渊介绍:“这是巧巧,姓年,厨艺超棒!”“这是小林,今天要不是他,我这把老骨头可就遭殃了!
三人围坐在柜台旁小桌聊起家常,年姐拿出月月的奖状。林渊听着两人说笑,偶尔插几句话,气氛热络。
接着慢悠悠地喝着桂花酿,听着她们的笑声,看着河上的小船晃晃悠悠,随波远去。
林渊偶然瞥见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悄然指向两点。
蒋阿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坏了!四点钟还有趟车要赶,得赶紧收拾收拾!”她风风火火抓起挎包,边往外走边回头叮嘱:巧巧,我有事先走了!“小林,房子的事记得到了找小唐!”
蒋阿姨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年姐端着刚出锅的糖醋排骨从后厨出来,见他独坐,便将盘子搁在桌上:“慢慢吃,店里事儿多,我先去照应着。”说罢又匆匆转身,围裙在身后扬起一道细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