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兰若寺

薛渭骑着匹老马,跟在薜强、裴经二人身后。

前日那包寒石散终是没服下去,还劝薜强少吃点对身体不大妙。薛强却洒然一笑,浑没当回事,还一句铁打的身子骨,少说活到九十五,好一个魏晋风度。

既没吃寒石散,就只能强打精神,好在一晚过去,薛渭出了一身热汗,病随汗走算是好了。

三人从华阴下船,骑上早在此处安排的高头大马,一路疾驰便往长安而去。

路上得到消息,北地、冯翊、京兆三郡官员闻风而降,长京已成一座孤城。

苻健所派的苻雄、苻菁所统兵马已驻扎在长安以东,就是苻健本人也快来了。

晚上,离长安还有十余里,薛强寻了一处废弃的寺庙,三人先停下歇息。

薜渭瞧着寺中断垣残壁,处处都有烧焦的痕迹,后院角落里一墙之隔甚至还传来阵阵尸臭,也不敢翻墙去看。

知道此为乱世,别说死人了,就是人吃人都算常态。

也就永嘉六年的事,石勒自葛陡北还,军中饥饿,已到了士卒相食的地步,至于过往百姓,早就吃了个一干二净了。

也就再往前一年,晋室的平北将军王桑军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又过四年,刘矅破长安时,先破外城,困内城,以至内外隔绝,人人相食,死者大半。

活着的人也大多都看习惯了。

薛渭抱着拾来的干柴,眼瞅着地上一根明显啃食过一半的胳膊,还是一阵恶心。

“文长兄还是见识少了,出来得多了,这种事也就屡见不鲜。”

裴经摇着腰扇,敞胸露怀,一看又是才吃过寒石散,耐得住寒。

“文长兄勤于磨练武技,哪有闲暇游历四方。”

河东士族就偏爱游历一事,冠礼一成,少则游历州郡,多则游历四方,时长少则一二月,多则二三年。差不多相当于毕业游行吧。

当然喽,这样的好事,轮不上连家业都守不住的二房。

薛陶再仁义,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就是薛渭不识抬举了。

此次来长安,就不是冠礼后的游历,是薛强有一好友,原是隐居在太华山。自羯赵崩裂,断绝通信,好长时间没了消息,听说离了太华山,是在长安附近贩卖畚箕求生。担心苻健攻打长安伤了他性命,就跟裴经一同前来接他回河东。

薛渭不搭裴经的话,知道此人眼高于顶,连在薛强前面,都自觉品级高他半阶,勿论薛渭了。

于是不再跟二人多说什么,将柴搭好,将火生起来后,就摸出路上买的炊饼。想起那卖炊饼叫大郎的,说是苻健快到长安了,也就这几日的事,前头驻于长安的氐人部队,往来信使都是这般说。好几人都在他那买的炊饼,都说他手艺好,婆娘长得俏。

薛渭欲要再问几句,大郎就被他家婆娘叫了进去,怪了他几句,叮嘱他不要多说闲话,只做买卖。

等他婆娘进去,薛渭还是从大郎嘴里问到了一些消息。

杜洪要弃城跑了。

“苻健要入长安再进城就难了。”

薛渭将炊饼架在火上烤,把消息一说,裴经就皱眉。

“以景略兄的才智,不至于被困在城中。”

薛渭就翻了个白眼,那你屁颠颠的跑来长安干什么?还连宗室强兵都不带。真当我是项羽再世吗?

“就怕他被乱兵所杀。”

后面这句还有点道理。

乱世人命不如狗,双拳难敌四手,那位景略兄要运气差点,不被杀也得被打一顿好的。

军纪?不存在的,哪怕氐胡稍好于羯胡,破城之际还指望秋毫不犯,真当是人民子弟兵啊。

“这炊饼味道甚好,就是那夫妇二人有些古怪。”

关西一带近两年虽好于关东,但依然吃不饱穿不暧。地虽多,无人耕种。即使有人种,偶有收成,也尽被征收。

食则只能多以野粟为主,多半还会杂以榆树皮、草根,混杂些碎石什么的在鬲底再所难免。

确实连饭都吃不饱,还跑出一对卖炊饼的夫妇?

“我看像蜀人。”

蜀人跑长安来做什么?逃难只有往南逃的,哪有往北逃的。

“那叫大郎的不像惯做小买卖的。”

薛渭指着火上烤着的炊饼:“不会有毒吧?”

薛强、裴经相顾愕然,吃都吃了说什么都晚了,就感觉咽口水都嗓子疼。

“我适才见这寺庙牌匾落在地上,好似叫兰若寺,晚上不会闹鬼吧?”

薛强啐道:“你又何时识得字了?还闹鬼,就闹几头女鬼,晚上好便宜了你。”

薛渭哈哈大笑,兰若寺女鬼可真不少。

吃饱喝足,吹了半个时辰牛皮,薛强、裴经又服了寒石散到外面快走行散去了。

薛渭提起双刃矛,先耍了一趟,再拿起随身带的强弓,试着拉了几下,似乎有点轻了。

按理说薛渭平地能拉二十石弓,马上能拉六石弓,应配两张弓才是。可族里管军需的舍不得,只是折中给了他一张十石的弓,弄得平地马上都不得劲。

勉强试射了几箭,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便将十支箭都夹于指上,一并射出。

几乎只响一声,便同时射中。

薜渭就又试着扣紧拉弓的方式不同,也是十支箭,却见一松开,便有先后,又是一发即中。

连试几种射出方式,凡是脑中所想,无不手到擒来。

似乎领悟了不同寻常的东西,至少原来的薛渭是没这本事的。

脑中又想起一套掌法,便放下强弓,挥掌练来。

一套下来,确实销魂。再来一套阿威十八式,也算熟练。要不试试风后奇门?

连练几套拳脚功夫,又拿起双刃矛,才骤然想起,那冉闵也是用的一样兵刃。

他活不了几年了吧?然后就是前秦前燕的对垒?前秦一统北方。再然后就是淝水之战?北方再碎成一地?直到北魏建立?

想也是无用多余,个人的力量在历史的车轮、时代的浪潮下微不足道。

乱世嘛,明哲保身的好。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啊。

一通筋骨活动下来,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都过去了,怎地还不见薛强、裴经回来。

平是行散也就半个时辰,难不成真遇上女鬼了?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听声辨数,怕不有数十骑之多。

此时天又全都黑了,不管来的是氐胡还是杜洪的溃兵,都不是好事。

好在马都戴上了嘴套,牵到了大殿后栓着,要不让人撞见,少不得又是一通是非。

薛渭只求那队人马赶紧过去。

“你等先去找扬武将军大营归队,我已疲了,在此处歇息一晚再过去。”

“是。”

片刻后薛渭就见一人披着全副铠甲,牵着一匹马,也是全身马铠护甲,马身上还挂着一柄一丈八尺长的纯黑长槊,气势逼人的走来。

具装黑槊,难道是麻秋的龙骧军?但麻秋不是毒死苻洪后被苻健兄弟几人作了吗?

咣地一下,槊尾撞在院墙上,那人就让马靠墙平行站好,脱下头盔,秃发垂辫,坐到了薛渭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