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现代美国诗概论

本篇论文,是把美国诗艺复兴时期前后六十年间,所经过的诗艺思潮,概述一下,尤其是注意于“新”诗艺复兴。本论主旨,是要把各个小段落时期的特色阐述,各个著名作家的诗概论,并予以估量。外加,国家的文化的情景,以丰富此种估量;名家小传,以帮助读者对于作家之认识。

美自建国以来,尚未逾百六十载。她虽享有天然的富产,广大的领域,各种气候的环境,实业发达,科学昌明,教育政治经济均甚兴盛的地位;然而她缺乏深久的文化背景,以及高超纯一的国粹。她好像是一只大火炉,溶化熏陶各具特殊国民性的侨民,于大美国主义之中。然而她有丰富饱满的精神,活泼猛进的能力,新鲜朝气的心志。现代美国诗艺之特色,亦可说是它诗人努力于实现艺术上独立自由的地位,不再受英国诗艺的束缚;是它诗人努力于创作新诗品新艺技,以增进国家意识,以表现美国,以描写时代精神,以发展美国诗艺在世界文坛的机会。我们研究现代美国诗艺,便能洞悉内心的美国,是什么东西。

现在我把各个小段落的时期,分述如下。

A 美国南北战争后新英吉利派和维多利亚派衰落时期

南北战争(一八六一——一八六五)后,新英吉利(New England)派诗人的势力,渐归崩解。他们的黄金日子已经过去,此后是他们势力衰落的时期了。为早期文艺复兴的诗界泰斗——新英吉利派诗人——未能响应政治上实业上种种新兴势力,他们就此退隐于自备的藏书室中。像朗弗罗(Longfellow)、勃兰杨脱(Bryant)、泰罗(Taylor)等,离视本国情景,弥乐于咏唱欧洲,或则放弃创作的机会,专事翻译名著。“他们处身在一个没有他们职位的时代,只得响应故旧的音乐。”

至于崩溃诸大诗家及其模仿者之新势力,算是国家意识的发达,西部的勃兴,社会情状的复杂。但是他们一派的势力,犹能在革命的波浪中,维持到一九一二年。在这四十多年中,该派诗人及崇奉英国维多利亚派诗人,还能咏唱美丽的诗歌,还是熏陶于旧文艺,响应着旧音乐,使用旧体诗。在一八七〇——一八九〇年中,那般模仿朗弗罗、丁尼生(Tennyson)、爱麦逊(Emerson)的诗人,仍旧紧持传统的诗题诗体。就全部作品看来,他们是专尚体裁和文雅的一派诗人,缺少那种表现国家之伟见和精力,并且归宿身心于藏书室中。

至于一八九〇——一九一二年中,执诗坛牛耳的残余诗人,是何等作家呢?新派诗人爱梅·罗伟尔(Amy Lowell),称这个时期的残余诗人,为“我国的知更雀,最擅于摹仿英国画眉雀夜莺,这种摹仿的效力,仅使他们的歌唱宝贵,而且他们的摹仿,很是谦逊的”。她再说:“其时的美国,是与格尔大(Gilder)相叹息,与魏尔柯克斯(Wilcox)相哭泣,与柴克斯塔(Thaxter)相跳舞,与裘内(Guiney)的喇叭相吹嬉。其时的美国,正崇拜这般笼中的歌鸟。”但是一般创造美国诗艺复兴的革命者,正在新英吉利、中西部、潘雪尔维尼亚(Pennsylvania)、阿开散斯(Arkansas)各地,惨淡经营,努力预备,要打倒那般投稿于《世纪》《大西洋月刊》的诗人。酝酿既熟,其爆发的力量,正是猛烈无比,竟打开了美国人士的意识;那般“笼中的歌鸟”,竟于一九一二年扫出庭门,不再受人们的听聆。新英吉利派后裔和维多利亚派模仿者之势力,从此崩溃无遗,新派诗人就于新时代的舞台上,举行就职宣誓典礼,并奉那位在内战前后,未被人们所赏识,未被文坛有力份子所推崇的惠特曼,为新诗运动者的泰斗。

B 惠特曼(Whitman)

许多批评家,现都推崇惠特曼为美国现代诗鼻祖,因为他的精神主义思想,可以代表美国的真精神。荷马可以代表古希腊的英雄时期;但丁为欧洲中古时代的代表;莎士比亚可以代表伊丽莎白的时代;惠特曼可以代表新兴的美国。他的诗歌是讴唱美国,也是颂称现代人。并且,他的体裁开创了现代诗人艺术的先河,为“自由体诗”的先进作家。所以欲了解现代美国诗,我们须要稍知他的思想和艺术。

在南北战争之前数年,惠特曼已出现于文坛,但声名尚未大著。在一八六一年,他的《草叶集》(Leaves of Grass)是第三版刊行。不久,发行者失败,该书亦被公众所遗忘。但是惠特曼能于晚年亲见他的巨著,七版刊行,并于一八九二年将全部诗集出版,把第一版的十二篇尝试诗,扩充到四百首左右。

现在惠特曼的势力是非常伟大,他能伸张到文坛各方面,促进艺术上各种潮流。他被英德法意各国大众人士所赞颂。他被称为预言家(或作代言家解),先知先觉,叛徒,热烈的人道家,解放者。《草叶集》的全部统系,是包括的;它的模型,是精要的,毅力的,自由的。

但是,惠特曼于一八五五年《草叶集》出世时,仅为少数大思想家如爱麦逊所欢迎。稍后,他被几位英国文学家所欢迎。至于习俗的文学教师,以及批评诗词的专家,类多不能赏鉴他。其时有少数美国新进少年,如塔罗倍尔(Traubel)等,组织惠特曼学会,以崇拜这位咏唱自然和自由的伟大诗人。

其时的美国人士,又是漠视这位民主精神的诗人。这因他们尚不是诗人理想中的美国公民。其时美国人的理想,还是中流社会的理想。像雪莱(Shelley)、玛志尼(Mazzini)、林肯等辈的理想,还没有深及大部分美国人。那般管理学校、主持出版界的中流社会思想家和教师,是不合于民主,不了解民主的人们。一般人民类为政客所欺骗,不能完全欣赏惠特曼所讴咏的民主主义。若说他能为美国的诗人,这唯靠美国人能否超脱于经济的精神的奴隶地位,组织一个真正的民主国家。在他《阔斧歌》中,他所咏唱的民主国家组织,是为将来世界的自由人民所实现:

在那处,这个城是与最具强力的演说家及诗人并存,

在那处,这个城存在,它为这般演说家及诗人所宝爱,它亦宝爱并且了解这般人,

在那处,没有纪念物存在,以志英雄,但在平常言辞行事中,怀念先烈,

在那处,俭约贤明各在其位,

在那处,男子女子轻视各种法律,

在那处,奴隶绝迹,做奴隶的主人亦绝迹,

在那处,民众立能兴起,去反对在位者永不停止的肆无忌惮,

在那处,烈心肠的男女,听命于死的啸唤声,像海洋流出它扫荡的生力的波浪一般,

在那处,外界威权终来在内部威权占先着之后,

在那处,公民常是主脑是理想,总统,市长,总督以及其他官吏,尽是雇员,

在那处,儿童被教到自身为律,依赖自己,

在那处,恬静是彰显于各种事业,

在那处,种种潜想心灵之举,是受鼓励的,

在那处,女子参与公众仪会于街上,像男子一样,

在那处,最为忠信的朋友城存在,

在那处,最为纯洁的男女城存在,

在那处,最为健全的父亲城存在,

在那处,最优美身体的母亲城存在,

在这里,这种伟大的城存在。

惠特曼以为,“一叶草是不亚于星球绕行的工作”,他要实现这种主义,故于初期著作的时候,选择平凡的东西,可厌恶的东西,“最为普通,最贱,最易的东西”,以做他咏唱的诗材。他的中心题旨,是普天的同情心,是爱情想像;这种爱情想像,能使伟大艺术家,与人类一切悲乐同体化,能使伟大艺术家,深解自然界之奥妙。对于那般起自人类盲目冲突的虚假境界,那般分离人类,使之不能亲善合作于公共事业的阶级、哲理、学派,惠特曼一心要全部把它们打开。

惠特曼以仁慈同情的心肠,去围抱贫困者,疾病者,失败者,被压迫者,堕落者,以及其他众生。他怀念着:

凶恶而无智的人,垂死而疾病的人,堕落而恶劣的人,粗鲁而野蛮的人,疯狂的人,狱中的囚犯,腐化而恶心的人,恶毒者污德者,阴毒险恶者,贪猾者,谎语者,放荡者(凶恶的可憎的人们,在地球上究竟负有何种职位呢?)壁虎,在泥泞中爬行的动物,毒物,瘠地,恶人,渣滓的可怕的腐物。

我看见一般傲慢的人们,他们丢掷侮慢凌辱在劳工贫人黑人等辈的身上。

这般东西——一切卑鄙痛苦,没有终止,我静坐而观看,我看见,听见,我静默。

他相信不妥协的个人主义及民主主义:

我唱个人,一个单独分离的个人;

但我也唱民主一字,民众一字。

他具有和恰的精神。他说:

我的敌人现已死去,像我一样神圣的人,现已死了;

我看他苍白的面容,静躺在棺中——我走近他,

我抚躬轻吻那棺中的白面人。

他的个人主义,常在普遍的友谊善意中表出。他说:

我在梦中,看见一个城市,不被世界各国所攻破;

我想这个是朋友的城;

无物能比精壮的爱更大——精壮的爱

领导一切;

城中人民的动作面貌言论,随时现出这种精壮的爱。

他信仰个人的心灵,能够穷探人生经验:

航行!仅向深洋航驶!

喂,心灵,探险无惧,我与你你和我;

因我们须到航行家素不敢去的地方,

我们并愿冒险船只,我们的本身,以及一切东西。

他是平民家的心地,真纯的钟爱人类。人生所接触的万事万物,据他看来,都是富有情感的,都可做诗歌方面最真实的题材。人类种种工作娱乐,都能给惠特曼以诗兴。他虽很爱自然,也酷爱城市中一切繁闹情景。他以为人类种种事业的图景,是最富情感性,如果这种富有情感性的心像,诗歌中包含得越多,则诗歌的感动力,越是广大而强烈。他以为那种描写民族的心像,在诗中表现得越多越真切,它们定能握持着民族的想象。

惠特曼对于诗词尽力的地方,第一是,他坚持着模型的自由——他摒弃通用的英国式诗格。他自己创作一种节奏,以表现他的个性。他照了歌剧方面朗诵式的模型,去创造他的节奏;他使节奏的统系,依照了自己的思想情感。他那种伟大的节奏是在诗及散文间自由地滚流;他借重于音乐方面的发展,就是,从严格句点的节奏到自由无限制的节奏。他的文辞表现,是最为忠实。他从不损污一个真实的观念,把它拘束在一个规定的诗句或节诗中。他视若先得葛路西(Benedetto Croce)所阐述的美学原理,就是,一般美术的体型,是包含在观念中。论起惠特曼的节奏,它起伏有似海浪。他要洋海灌输精神奥妙于他诗中。他说:

海呀,我愿你让给我浪的波状和浪的特性,

或吹送你的气息到我诗上,

遗下你气息的香味在我诗中。

第二是,他摒弃一般现成的“诗”辞套句。他以为言语文辞,适宜于应用,须为本国的现代的言语文辞。第三是,他重述“诗人为预言家,诗为宗教”的古昔观念,他把神圣的热忱灌输到诗中。诗不再是藏书室的装饰品,诗须到户外,去唱颂种种伟大信仰——信仰生,死,爱情,战争,山,树,河,太阳,天空,地球;并且诗须用伟大节奏,去唱颂伟大信仰,这种节奏,是跟随风浪的节奏。在《解释歌》中,他不独写出自己的信条,并喊出以后新时代的宣言:

诗艺女神,来罢,迁出希腊和意哑奈(Ionia),

请你划去那种非常透付的旧账;

脱劳哀(Troy)战事,爱铅理士(Achilles)的忿怒,以及意你哀司(Aeneas)奥迭赛斯(Odysseus)的漂流;

请你招贴“移居”“出租”于你潘奈散司(Parnassus)的雪石上……

因你知道,一个较优美较新鲜较忙碌的地球,一个较广而新兴的领域,正等待你,正需要你。

所以惠特曼的使命,是歌咏这个新兴的美国。他以为,“诗歌或其他著作,能为读者尽最深巨的服务,是以精壮的纯洁的丈夫气,及恳挚精神,充满读者的心胸;并是以善心给与读者,做他基本的资产和习惯”。他信仰:“合众国无上的发展,定为精神的英雄的发展。帮助这种发展的起程,促进这种发展——甚至使人民注意到这种发展,需要这种发展——是我所做诗词(按指《草叶集》)头中末的宗旨。”

但是他那种向前看的精神,对于自己的使命,还是不能满足,他以为人生真理的归宿,是在无限无疆中:

今天晨曦未上时,我登一小阜,注视群星汇集的天空,

我对我的精灵说,“当我们成为这般天体的围抱者,并当选遍尝天体内万物的快乐以及万物的智识时,我们将觉完全满足吗?”

我的精灵回答说,“否,我们仅仅乎平越这个天空,仍须继续到那边去”。

C 改造时期(一八七〇——一八九〇)

在这时期,铁道向西敷设,使美国边境确定;银行事业,渐为国家性的;集中的原则,显著于各种组织。文学趋势,是向实写主义及表现国家精神的途径走,并有离开地方主义的倾向。其时的美国,是处在崇尚实利主义的情状中;政治上丑事,社会间恐慌欺骗,也是繁多。道德的品质正是极弱,国家陷于冷淡无情腐败而压抑的境地。

在这个时期中,有四种作品去表现新兴的势力:——派克(Pike)郡短歌,故乡诗歌,报界诗歌,西部南部诗歌。

一 派克郡是一个位在密索里(Missouri)州边陬森林的郡,地为新兴,粗鲁而野塞。描写该地的短歌,起于一八七一年,这种短诗倒具有独立的精神,超脱了新英吉利派维多利亚派诗人的势力。做这种短诗的作家为约翰·海(John Hay)、勃兰忒·哈脱(Bret Harte)。美国人士既稍稍厌倦新英吉利派诗歌,对此新兴的作品,很是热烈欢迎。

二 故乡诗歌 那种描写派克郡的短诗,是太偏于粗野,不能餍足一般家庭的需要。于是一种格外优美温感的诗歌,就此产生,以应需要。代表这派的诗人是蓝利(James Whitcomb Riley)。他是一位多情亲爱的人,善使人流泪,或破涕为笑。他溺爱于追忆前尘。他虽不是农夫,然能感动乡镇人士的心地,他迎合读者善善恶恶纯简为美的心理。他要写那种俗语而富有戏剧性的诗歌,以供乡村学校缝纫组合的诵读,他的诗辞很浅近,易为儿童所懂解。

三 报界诗歌 铁道建筑,电线敷设,都会新闻事业成立,诗歌方面就起有一种新变更。这种新变更,是被报界所实现。报界诗人所占的地位,是温和的文坛“狄克推多”,他须以良善的意识,卓著的体裁,精博的文学智识,以及仁爱而多情的判断力,去维护这种地位。其中以诙谐仁慈优雅见称,善作儿童及野田生活的诗人,宜推费尔特(Eugene Field)。

四 西部诗歌 这个浪漫的美国的富有激刺性的愉快的西部,是由密拉(Joaquin Miller)的作品中表出。读他的诗,无异于旅行美国西部,到那日落海洋的地域,到那积雪荒野的山地,到那忠实的红番人地方,到那掘金者冒险者的地方。他的作品大都是表现自然界景色,以及在那地人们的可怕可怜故事。他所描写的情人,是自然界的儿童。他所描写的世界,是一种特别的个人的世界,自然的原始的世界,并不是有组织团体性的世界,或是机关化阶级化的世界。

南部诗歌 优美高超的南部精神,是由蓝那(Sidney Lanier)传出。这位诗人,弥乐于自然界,志切于求得高尚的理想,并在艺术宗教的世界中,找寻欢乐安慰希望。他是乐观派诗人,信仰科学为人类侍女;在他所作《西方的赞美诗》中,他咏唱美国的命运;他虽憎恨并且攻击商业的贪攫主义,但愿见工业人道化,工业应当为一般人民谋利益而经营。他的名诗,或是描写自然界,或是表白人类的爱、死、宗教、报复等意识情绪。他的诗品,是基于他音乐的智识。他使用画家的眼,音乐家的耳,诗人的想像力,去做他的诗。

所以在一八七〇到一八九〇年中,我们于分区方面,看见合众国:密拉、蓝那二氏,各表美国发展上的片面观。蓝那表现那种优美而志高的南部精神,密拉则描写那种宽松精壮浪漫冒险的西部民主精神。蓝那所做那篇神奥的《搿林姆沼泽》(The Marshes of Glynn),密拉所描写的原始精神,以及他们俩理想中伟大博爱的民主国家,都可表现惠特曼的势力。至于前三种的作家,或以诙谐擅胜,或以悲伤感人,或以深情兴奋。但是,像惠特曼所歌唱的人类及宇宙观,他那种神圣的怜悯心,他那种伟大情景的描图,他那种畅泄的情感,他那种真纯博爱的民主思想及精神——在这三种诗人的作品中,我们鲜见他的遗痕。在这二十年中的诗人,除惠特曼及蓝那外,鲜注意到那个时代所新兴的种种事业种种问题。所以美国生活,颇有许多地方,未在诗词中表出。

D 现代精神、遨游主义、国家思想(一八九〇——一九一〇)

在十九世纪末期以来的美国历史,可说是很兴奋的。在政治方面,美国得到扩张势力于国外的胜利。罗斯福上台后,内政改良整顿,国家正义与国家大事的意识,亦渐彰明于人民心里;加以巴拿马运河告成后,美国人对于国际间关系,以及本国在海外命运之意识和兴趣,亦渐浓烈。在文学方面,其时的诗,亦乐于表现国家的思想,国家的情景,并考虑万国文艺思潮,以及美国文艺在国际上的地位。

a 英法文艺的现代精神及其影响于美国文学家

在一八九〇年的英国,为人们常所谈论的艺术题目是:颓废,时代精神,为艺术而作艺术。至于这派诗人的特色,是在他们着重浪漫的探索,努力在艺术的爱情的感觉的梦境中讨生活,这种梦境,在他们看来,可以医治时代工商业主义或帝国主义的流毒,可以医治人生种种束缚种种疾病。

此外,与颓废派、维美派、天主教的神秘派,不相同道的作家,是一般抱着教导世俗崇拜理智的作家,是一般歌咏帝国主义以及注重实写主义的诗人。

欧洲的诗人,亦致力于种种运动,法国则有象征主义(symbolism)的运动。象征派诗人的理论,以为真理美幸福是寓在象征中。因此人生就变成轻视实际的一种努力,人生就变成在梦境中生活的一种努力,人生就变成实际即是梦境的一种努力了。风俗道德鲜受这派诗人的尊重;他们也不常表现国家的精神,描写社会的情状。若论唤起神秘的意识,使用实际热情友谊做象征,去领导他们到正当的梦幻的境地,这就是他们的宗旨。

上述种种势力,究有何种回声,震响在美国呢?其影响可是不甚伟大。像马台(Moody)、何维(Hovey)等辈诗人,虽曾觉到这般运动,虽曾欣赏英法诗歌,并且曾英译过象征派诗歌,但是他们并不因此竭力模仿,仍旧照着自己的天才走。其缘由是在美国生活的牵制力,并在美国坚强的民主精神,以及团体意识。美国诗人须要表现美国,或表现美国人对于人性的真切认识。至于不合民主精神的隔离性,孤远自赏的虚假阶级性,轻视群众舆论的自夸性,在美国几难立足。

b 遨游主义

遨游派诗人的作品,与那般崇尚丁尼生、朗弗罗派的东部诗人之作品,其间显有不同之处。前者表现“归返自然”的旨趣。代表遨游主义的作家是卡门(Bliss Carman)、何维二氏。他们所做三小本诗歌,叫做《遨游诗》(Songs from Vagabondia,1894)、《遨游诗二集》(More Songs from Vagabondia,1896)、《遨游诗末集》(Last Songs from Vagabondia,1900),颇为一般读者所欢迎。在何维所做开篇诗内,他喊出他们的宣言曰:

除去一切磨损而钳制的桎梏!

脱去那般缚人的链索!

在此处艺术和文学,

音乐和醇酒,

番石榴树和小杖,

美丽可爱的少艾,

都欢乐地结合,

此处是高儿康大(Golconda)(意谓宝藏),

此处是印第安(Indies),

在此处我们是自由的——

像风一样的自由,

像海一样的自由,

自由呀!

这是美国大学生的诗,在假期中去找寻行动上或恋爱上的冒险,他们恋慕着造化的美和神秘,他们对于一切习俗,都要搁置不谈。这种诗是浪漫者的诗,寓有勇壮健全活泼的精神。他们的探求,是寻冒险及自由人的各种快乐。他们最高的爱,并不是宗教的,但是自然的、人性的爱。这是强烈的快乐的青年的诗,是反抗新英吉利派诗人以及模仿英国派诗人的诗词。

c 国家思想

代表国家思想宣扬社会精神的作家,在这个时期中,是有二位;他们是马台、麦克很(Markham)。

马台憎恨美国商业的粗暴,以及外表的丑陋。他名著的题材,约有三种:即神秘的,社会的和国家的。在《搁劳斯太海滨》(Gloucester Moors)、《我是妇女》、《兽》三首诗中,我们可以找得马台的社会评论。他热烈要求人类的工业的公道。在《搁劳斯太海滨》一诗中,他描写地球像一只船,残酷地为少数横暴而愚蠢的人所统管,毫无目标终境。这般统管者,毫无为巨群伤心人谋利益的宗旨。至于这般巨群的可怜人,“方肿溃于奴隶栏中,无言可说,无事可做”。这诗是批评资本主义侵蚀工人的惨事。诗人马台说,“当船主们经过时,我注视他们,这只船顶好没有船主。”《兽》是实利主义,机械,工业,这只兽类为人所获,而人自身就为该兽的奴隶。但是尚有希望在,就是,这只兽类必须供给佳日与人类,把“爱邓”(Adam)的咒骂,从人类方面拔起。《我是妇女》描写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她是重要的,易于感受的,精神的人,又是人们的母亲和安慰者。在《踌躇时间的感怀诗》(An Ode in Time of Hesitation)中,一则他怒恨美帝国主义者竟与西班牙交战,一则他表现真正的爱国热忱,绘写那庄严伟大的美国。他对领袖者说:“你们领导群众的人们,须要当心呀!我们可以宽宥轻率,但是我们定要谴责劣贱。”在《获物》(The Quarry)中,他赞颂美国,努力阻止中国被欧洲贪狠的帝国主义者所瓜分。(据美国人看来,这种事业之得成功,是靠约翰·海的力量,他是诗人兼外交家。)在《一位殉难于菲列宾的兵士》(On a Soldier Fallen in the Philippines)挽诗中,他从内心,喊出他反对那般强占领地的美帝国主义者。

在一八九九年,爱特温·麦克很的声名,闪耀于美国,当他所著《荷锄头的人》(The Man with the Hoe)刊登于旧金山《观察》(Examiner)。这首诗被人深赞称为“以后二千年间的战声”,“他充满了雷声巨力尊严”,“他具有预言的回震声”。麦克很把个人对于社会正义的热情表现于诗。他总结并且精神化其时所流行的不安宁;他照着那位荷着锄头者的外形,绘描矿工、场厂工人,以及一般得不到工作上快乐又无希望的劳动者。他把社会良心加在社会意识上面。他把横逆凌辱的表现以及其时热烈的酝酿,在这首诗中结晶起来。他的见解是新时代的见解,具有严肃的美,但是这种见解的活血,是从数百万陷在深渊中奋斗的人们方面得来的。

在一九一〇年,马台死亡,本节所述的过渡时期,亦同年告毕。这般美国诗人,为惠特曼伟大的国家思想所刺激,并为欧洲文艺思潮所鼓舞,他们创植了新诗艺的始基。本期的诗,是靠着几位诗人的努力,得使国家思想代替了地方主义;本期的诗是觉悟到本身在国际艺术界的机会,亦觉到本身在国际政治界的责任;本期的诗,对于社会情状,是变得格外人道化;本期的诗,倍增了遗世不朽的诗量诗质。在本期中,这般诗人是努力于表现,或代表或领导美国人民,自身亦不病于艺术,不弱于感觉,不麻醉于象征主义的赏鉴。这般诗人仍是国家的人道的康健的。这种精神,在美国艺术上,却是很堪希望的。

E 诗艺复兴(一九一二—— )

“新”诗爆发于美国,具有意外的精力异常的类别。一九一二年十月《诗词杂志》(Poetry:A Magazine of Verse)第一期出版。这个月刊的主旨,是介绍前所未曾闻名诗人的作品,并引见各组诗人、各种学派、各种“运动”于读者。他的出世是在文艺复兴的暴风雨未发作之前。电光雷声,早已骚扰文学界的天空;几个月后,洪水泛滥,不可阻塞!下文所论的新诗人,从此登上文艺舞台,站在战胜者的地位,喊着“打倒旧体诗律拥护自由体诗(free verse)”“心像(imagism)主义万岁”“新英吉利复活万岁”“肃清文坛封建思想拥护一般被压迫者的利益”“实行男女诗人文艺上的合作”“揭破社会上一切罪恶”等等口号。在一九一七年,“新”诗列在“第一等国家文艺”;他的成功,是扫荡一切的,他的销路,是破天荒的。以前未读诗的人们,此后都拜读“新”诗,并且觉得能够赏鉴他。他们此后可以不用一部专载希古生字古典注引的辞典,以助他们的欣赏诗歌了;他们从此可免于谙习拉丁遗闻,以及希腊巨神种种爱情的珍闻了。人生是他们的语汇,并不是文学。“新”诗作品,是用读者自己的文字,向读者说话。此外,“新”诗不独是对他们说出他们前所未闻的东西;“新”诗是更为接近于他们的土地,更为密切于他们的心坎。惠特曼所邀请的“诗艺女神”,此刻已降临那个“较优美较新鲜较忙碌的地球,较广而新兴的领域”,其地的人民“正需要”她哩。

a “新”诗运动概论

文学界革命之举,从史家看来,也是常事。如果诗人喜欢发挥他的个性,表泄他的天才,描写时代精神或未来社会,他须需要自由。他有自由之权,去选用或创造模型(patterns),以表现其思想情绪;他有自由之权,去选用或竟创造,那种真能确切表现其意义情绪的“诗辞”(poetic diction),他有自由之权,以发表其个人的思想,或表现社会情状,时代精神,以及有关人类及自然的各种事物。如果他觉得老人所习用的模型“诗”辞,题材,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当然要起革命,以求自由创作的机会了。他就要把那种呆板的(stereotyped)束缚他创作力的模型破坏了;他就要把陈旧的辞藻的修饰的“诗”辞废弃了;他就要把狭小的千篇一律的“传统的”“封建”的题材肃清了。另一方面,他就要努力于建设创造的工作。

美国文艺复兴时,一般诗人的努力,就是要再造美国诗。一方面,将新英吉利派维多利亚派的残余势力推翻,将惠特曼的民主精神,及艺术特质,恢复起来,或者稍为异别而醇化之,将世界文艺,足资借镜攻错助兴者,广为翻译或述作,总期完成一个真能表现美国及时代精神的诗艺。在模型方面,他们有倡用自由体诗者。在这一点,他们是追宗惠特曼的自由体诗。惠氏最早的弟子和模仿者,是法国诗人,他的体裁,是由法而传至英,由英而回到美。新诗人中也有使用传统式的模型,如十四行诗(sonnet)、四行诗(quatrain)以及无韵诗(blank verse)者,但是各家的作风仍是不同,好像“新酒放在旧瓶里”,只要他们真能供给诗人以适当的表现工具。内有诗人曾听得扑罗文司(Provence)派诗人的抒情歌,曾研究早期意大利十四行诗及短诗的精致结构,曾精读希腊诗,曾欢迎东方作风者。心像派诗人除提倡自由体诗或称“无脚韵的音调”外,尚有实行“多音的散文”(polyphonic prose)者。在文字方面,他们提倡自然的朴纯的字,去表现思想,因此,他们可以真诚热烈地表现他们的情感。对于这一点,美国新诗人得着二种鼓动力。一是“色勒特的文艺复兴(Celtic Revival)”。爱尔兰文艺复兴健将夏芝(Yeats)说:“我们要废去的,不仅是美辞。我们要剥去任何虚假的不自然的东西,我们要得到一种像言语的体裁,其纯简是像最纯简的散文,又像心声。”一是惠特曼的倡用新字。他说:“我们必须有新字,新可能性的言语——一种可以表现美国的文字……新时代新人民当然需要新语文……他们将有这种新语文——在新语文未发达之前,他们将不会意满的。”在题材方面,新诗人觉到,人生一切情状,宇宙现象,都配做诗词方面合法而正当的材料。他们响应时代的精神,从实在方面去找一切材料,他们的见解也是变更了,他们的眼界也是扩大了,能见到前代诗人所不能见的东西。他们求知的欲望,也是增强了,所以他们有翻译或述作印度、波斯、天竺、中、日、德、俄各国诗文之工作。所以“新”诗运动,是趋于精神上模型上较大的自由,并是格外认识,伟大的诗艺是富有国际范围世界性的。

我现在姑把几个名辞的意义,以及心像派诗人所主张的信条,释注如左:

(一)节奏(rhythm)与自由体诗 新诗人中有不满意传统式节诗的韵律(stanzaic)的构造(metrical),而创有自由体诗。他们的宗旨,就艺技而论,是要使节奏的运用,能具柔适的变易性。节奏在诗艺方面,占有重要地位,故特提出,略述其本质,及其与自由体诗的关系。

节奏是较脚韵(meter)愈为亲切伟大而优美。脚韵意示测量,但是节奏则暗示行动生气,因为这个名词来自希腊古字,意谓“流动”。所以节奏为诗歌方面那种似浪流动的连续声音。人体的生存,也有节奏可按。如果血液循环的节奏有了缺点,则心部或已致疾病。人体节奏破裂,即足致死。我们的情绪,可以变换身体的节奏,使他或徐或疾或增或减。这种个性的节奏,是一种品质,属于种种习常的心地和情感,这种种习常的心地和情感,是为诗人于恬静中记忆得之,因而浸入于他们所作诗词的行动中。

这种个性的节奏,倒是一件真实的东西。各个诗人的节奏,是不相同的。节奏是精神的外形,精神是节奏的灵魂;彼此不能分离。“借尸还魂”的事,在人生实际上,是一件怪事,所以真正天才的诗人,当然不会摹仿别位诗人的节奏,以表现其情感思想及精神的。现代节奏,可说是个性的,因为他们是“机体的”(organic),有关于诗人本性的。

所谓“自由体诗的运动”有价值的地方,就是因为他系一种方法,去实验机体的节奏。当诗人做自由体诗时,他们过于重视机体节奏的价值,不将别种的节奏理论,来限制机体的节奏理论。有规则的回归重音(regularly recurrent stresses)是有帮助的价值,他们的价值,是拿他们的音乐,来降伏我们心中的实际家,释放我们心中的想像家;节奏能给诗型以结构上的均衡(structural symmetry),——这两种理论,常为许多做自由体诗者所忘却,或置之不顾。所以做自由体诗的作品,其可贵之处,是教授节奏的使用,须具有柔适变易性。

仅有少数诗人,能做自由体诗。许多下等的做诗者,类多不谙英美诗古体的均衡模型,又不能流利纯熟地写那种隔句押韵的四行诗。他们抓着自由体诗盛行的机会,大做其投机的作品,“鱼目混珠”,自命为诗人,以愚公众。但这是冒牌的诗人;他们只把长而清晰的散文句子,随手割成各种长度,纷乱地写在白纸上。这种把散文支离割断的诗句,当然没有真诗的音调,因为没有那种真纯诗情的提高力,去产生之。因此,这般诗匠不能永久维持读者的兴趣。许多最热忱于主张自由体诗的人们,许多学用自由体诗的能手,现仍回到使用那种较为均衡的模型,较为有规则的重音节奏了。

(二)心像派诗人对于节奏的观念和他们所持的信条 心像派对于节奏的思想,很是有趣,并且他们亦有写自由体诗者。在一九一四——一五年中,他们的著作和宣言,刊布于世。在罗伟尔一派的诗人,为三个英国人罗兰斯(D.H.Lawrence)、爱尔定顿(Richard Aldington)、弗灵脱(F.S.Flint),三个美国人为爱尔定顿夫人,笔名H.D.,弗兰却(J.G.Fletcher)、爱梅·罗伟尔本身。最初的领袖为磅特(Ezra Pound)。下为他们对于节奏的理论,发表在一九一五年出版的《几位心像派诗人》(Some Imagist Poets)一书中。他们说,一个诗人应该:

创造新节奏——以表现新性情,——不应该去抄袭模仿旧节奏,因旧节奏,仅仅回响旧性情。我们并不坚持着“自由体诗”,为做诗唯一的方法。我们为自由体诗奋斗,当他是一种自由的原则。我们相信诗人的个性,或能常于自由体诗中,优为表出,以较于惯例的习用的模型中。在诗方面,一种新音调,意含一种新观念。

他们的观念,即时引起批评家的喧叫。所以在一九一六年第二集《几位心像派诗人》一书中,他们就写了一篇序文,详释他们对于节奏的理论。自该集诗选出版后,这般诗人,各向公众解释他对于节奏的理论,各有独到而饶趣味的地方。心像派诗人可说是尽情阐明自由体诗了,但是精髓之点,可由上段所引第一次宣言中见之,尤其是这一句“在诗方面,一种新音调,意含一种新观念”。

因为心像派诗人,代表现代诗发展上数种趋势,所以现在援引他们在一九一五年所宣示公众的美术信条。这派诗人的主张,以为凡是诗人,就应该:

使用普通言语的文字,但须用确切的字,不是几乎确切的字,更不是全然修饰的字。

予以绝对自由于题材的选择。拙劣地描写飞机汽车,这不可算是好的艺术;优美地描写既往,这也不可说是坏的艺术。我们热烈相信,现代生活的美术价值,但是我们愿意指出,没有东西再像一九一一年的飞机为乏味陈旧了。

现示一个心像(因此“心像派”的名称产生)。我们不是一派画家,但是我们深信,诗歌应该确切地表显个别的细点,不应该写述笼统的一般,无论这种笼统的一般,是如何庄严而朗声。为了这层理由,我们反对了宇宙派诗人,在我们看来,这位宇宙派诗人,似乎规避他艺术上真正的困难。

著作坚硬明晰不糊涂亦不迂阔的诗。

最后我们多数深信,专注是诗之本质。

这几条原则,并不是新的,更不是革命的。心像派诗人,仅把这般废绝的原则,重新申述,他们说“他们真是一般伟大诗艺的主要原则,亦为一般伟大文学的主要原则”。但是许多保守派以及反动派诗人的批评,斥此种原则为邪说。然而,心像派诗人那种畏于类似“宇宙派诗人”的心理,或许常使他们规避人类普通经历以做诗的材料,并使他们过分着重感觉的写意主义(sense impressionism);他们所主张“坚而清”的诗,有时或许缺少暗示的和音(suggestive overtones)以及富于感动力的内容,这种诗真是坚冷光泽如陶器了。

(三)多音的散文 心像派诗人亦有尝试一种模型,叫做“多音的散文”者,它是一个杂种的形体,介乎诗与散文间的作品。罗伟尔女士介绍他于美国诗中,她所著《铅姆搿兰特的堡垒》(Can Grande’s Castles)表显她运用这种体裁,很是优长。在序文中,她说多音的散文曰:

在《刀叶片和罂粟花种子》(Sword Blades and Poppy Seed)一书的序文中,我曾说过,我由法国诗人保罗福脱(Paul Fort)的作品中,找得这种模型的观念。但使这种模型适宜于英语,我不得不把他多所变更,现可视为新的模型了。其中最大的变更,是在节奏。福脱的艺技,几乎完全是将有规则的诗段,散布于有规则的散文段落中。但在他诗歌中,却有一种暗示,使我相信,这两种模型,可以格外密切的调和起来。

对于多音的散文,第一点应该注意的,就是它的节奏,是无规则的,像散文的节奏大都是无规则的,但若诗人善用脚韵应音(sound echoes)以及诗句时,多音的散文就比散文具有更为流畅更为热烈的妙处。多音的散文又像诗一般,常用脚韵,并使声音平均。这真是多音的文体呀!但是多音的散文,不常给脚韵应音以一定的间隔,而且有许多脚韵应音,是精妙地隐藏真面目,因此难被认识,仅为诗之组织一部分罢了。要做这种模型,到那精美不生厌的地步,须有高超的技能。

b 新诗的精神

现代批评家,对于美国现代诗,是有各种不同的见解,每种见解,各有独到之处,可供读者对于现代诗认识之参考。一位英国批评家,穆雷(John Middleton Murry)的见解,以为美国诗,或许是太依靠了叙述的或戏剧的兴趣及骇人听闻的主义。恩脱慢亚(Louis Untermeyer)为美国批评家,并为诗人,兼做游戏诗文者。他的见解,以为现代美国诗是好的,因为它是直接从惠特曼来的;现代美国诗是好的,当它是真正时代性诗人的声音,这位诗人,快乐地广大地甚至疏散地,接受这个新世界的环境,社会的工业的新习俗,自由的新意识。罗伟尔的见解,以为美国诗是好的,或趋于好的途径;这种好的程度,是与诗人的作品,能否表现他对于社会的道德的“现在和此处”一种深刻的认识,以及诗人能否忠诚致力于美的成就,超脱于异国文学的势力,为正比例。爱肯(Conrad Aiken)的见解,以为现代美国诗,从其质量和公众兴趣而论,是异常康健,而富精神的诗;在这时期的美国诗,是充满了显著的能力、丰富的生产力、广博的范围、浓厚的色彩,以及文艺思潮的混乱。一般保守家的见解,以为现代美国诗的好处,就是在目前最不显著的东西——传统的诗歌,这种诗歌是优雅的、动情的、纯正道德的、温和理想的作品。

c 各派诗人概论

新诗人中,就其作风而论,则有新实写主义派、心像主义派、抒情派。新实写主义派诗人为鲁宾逊(Robinson)、福劳斯忒(Frost)、麦斯脱士(Masters);心像主义派诗人为磅特、罗伟尔、爱尔定顿夫人、弗兰却;抒情派诗人为密兰(Millay)、替斯但尔(Teasdale)。就地域而论,麦斯脱士、林特散(Lindsay)、散姆特堡(Sandburg)为中西部勃兴的代表诗人。每派中各位诗人,自有特殊的质性。下文是将以上各位诗人予以介绍。至于中西部诗人中善于描写黑人生活的散兰脱(Sarett)、熏陶于艺术生活的爱理奥脱(Eliot)、富有诙谐人生观的诗人如斯蒂文司(Stevens)、崇我而喜讥讽的诗人如波顿汉姆(Bodenheim)等辈,概暂从略。

一 心像派诗人

这派诗人所揭示的信条,已于新诗运动中述及。提倡者为磅特,领袖为罗伟尔,最能遵守信条的文字和精神者为爱尔定顿夫人,最重色彩联想者为弗兰却。

罗伟尔(1874—1925)

罗伟尔女士,以她热切的探究精神,以她令人诧愕的多才多艺,著名于时。她是新诗运动的宣传家,亦是诗人。她介绍心像派诗到美国,尝试多音的散文,辩护自由体诗。她厌弃那种用疲的文辞。在她人格方面,我们可以找得一种感觉锐敏的美雅的女性,混合着一种男性的精力。因此人家常称她为诗坛的罗斯福。因她辩才之卓越,新诗运动深得其助。她的方法体裁诗风题材均甚优良,她被认为美国女作家中最是多才多艺的妇女。

她曾说:“诗人须学习他的职业,像一个做细木工人同样的风尚,同样的吃苦……诗词应当存在,因他是创作的美……诗人常须找寻新画景,使读者觉到活力的思想。”她主张废弃旧的心像,旧的语句,艺术店存货;她宣说,好的诗词能为一种活气的热烈的艺术。她憎恨于使用诗歌,以教授道德观念;纯粹的为人之道,是不能系结在人生,或那般有教训式的诗上。她以为一个诗人,如把道德的格言,去文饰他的艺术,他就要降下地位;但是,如他能想到或认识经历事实中所含那种较深的意义,并于适当的地方,把这种意义应用到个人方面,这就不算错的。

她比其他心像派诗人,为格外能自觉,格外审量,格外有力;她愈多“看见”这个客观的世界,并且“看见”得格外完备,以较其他心像派诗人。她为抒情诗和叙事诗的作家。但在叙述历史的古传的个人轶事的方面,她格外能够发挥她丰富的天才和能力,她爱好色彩声调以及行事。她所做丰富性的叙事诗,是与她伤感性的抒情诗,对照得甚显。她畅用一己的想象、性情、学识等才能,去致力于诗艺。她努力于演讲及做诗,以传家风,但卒以心病而猝死。

磅特(1885— )

磅特,被许多批评家称为发动“革命”或“复兴”的一位诗人。他激起那种格外自由的现代的冲动性于诗歌中,他是推进这种冲动性的一个力量。卡尔·散姆特堡批评磅特的作品曰:“磅特为现代人士中,最能激动的新冲动性于诗词中”,其理由是在他热烈的教授心——那种激励鼓舞领导后进的爱。他可算是有数感动后进的良导师了。他的方法,是激烈地破坏一般深根的偏见,但他亦激励每枝青芽的新生命。他的心智,是富有想象的创作的天才,使他表现例证及箴言,并供给世界以美诗。他须要成立一派,所以他聚集一组诗人,由他们方面,他使自己的势力逐渐扩大;现今的美国诗人,仍能觉到他的势力。

至于磅特反抗维多利亚派诗人文字上奢侈之热情,是从他研究中古时代扑罗文司的抒情诗而起。他那种翻译扑罗文司、早期意大利、衰落时期的拉丁以及中国等处文学名著之工作,是与他创作同时进行,因而分享他特殊的性质。近来他嗜好古时作家,所以他的作品,具有专门太过的色彩,他与文学组派,逐渐分隔,并与创造将来的种种势力离开。他的艺术,现不由人生方面,充实其活力,唯在古籍方面,借助力量,以进善其作品。

至于他已有的著作,在批评家看来,是有完善的美。他为诗艺界一个领袖,一位革命者,他可在文学史中占一位置;论他诗人的身份,亦可感动后期爱好自由体诗歌者的心坎。

弗兰却(1886— )

他是一位画家的诗人,一位风景画的诗人,一位丹青妙手。他的想象是锐敏于感觉以及思省世界上种种美的色相。他于诗歌中,咏唱他爱好地海天的神奇变化。他亦描写自然界种种色相,被居屋城市船只所限制所包围的情景。他由十一种色彩会唱(symphonies)中,表现他那般为崇美热忱所激起的沉思心像。他对于地球上万般色相,都生个人兴感之情。他说:“我是世界上的遨游者……我足须走到风神之乡……我愿独自外出,去享受幽静的快乐。”他具有灵敏的耳朵,去听字的和韵,以及音律的长短快慢,以完成他个性的节奏。

这位诗人虽是富有色感的特性,沉乐于描写种种情景,然而他于三集《心像派诗家》中出现之后,就致力于深奥的思想情感。他所做与人类格外有密切关系的作品如《林肯》一诗,是具有庄严的精神;《生命之树》是充满了一种感动人心的神秘主义;描写美国景色及个人所怀情感的诗是《花岗石和浪沫》(Granite and Breakers)。

希尔达·杜丽得尔(Hilda Doolittle or H.D.)(1886— )

这位女诗人,被称为最富心像的心像派作家。这位新诗人,对于诗艺,是崇尚精确简括,个性的节奏,直接现示的心像,剥去一般无用的文饰。所以她的诗体,是像碑铭式的简括无华。她那种严肃的本性,为磅特的严厉训练所增强。她的诗歌,是富有希腊诗风。研究希腊诗时,她觉得自身无异在故乡,所以她于诗中显出这种同属的精神。希腊诗人常是户外的诗人,他们的神明就是造化的产物,是造化势力的人身化。女诗人所表现的精神上动机,是超脱文明的束缚,她为造化的骄女。她于《隐蔽的花园》(Sheltered Garden)一诗中说,“噫,抹删这个花园,忘记这个花园,在一个可怕的风神施虐的地方,去找新的美。”她鲜描写户内的生活,爱与憎,以及主观的情感。她的题材是描写人类心灵的经历及志气——她所写的花草树木石头风山是心灵冒险的象征,这个心灵是掷弃超越化醇平常人生的日事及情感。她的作品,具有石铜雕刻物的特性,好像是希腊花瓶或庙宇的一块碎片,虽为遗物,但甚可爱,并为一种不朽之美的精妙标记。

二 抒情派诗人

这般诗人,少注意到时代的精神、艺术和人生的理论,以及盛行于时的各种运动。他们仍唱那种生、死、花、鸟、时光、亿年之旧歌。他们所用的体裁,大多是旧式的,他们咏唱通常不变的人性大观,人生所有种种狂欢恐怖,以及世间人生之美和可怜。他们的诗,可说是无时代性的诗,任何时期,都可产生的。诗人中有女性的作家,也有男性的作家。现在我姑把二位女诗人介绍如左:

密兰(1892— )

密兰,女诗人,为现代年轻抒情派中最有才能者。虽她的作品是并不多,然而诗品倒很伟大,她唯一长诗《复兴》(Renascence)是作者十九岁时所写成的;这首诗为现代名诗之一,充满了少女时期的神秘感,富有真切的智慧,神圣聪明的惊奇心。她的心志,是要找寻真美善,尤其是美。她可说是九艺女神的骄女了。在她诗词中,读者可以得到清晰锐利透辟的心智,精妙热烈的想像力,恳挚的情感,以及灵敏的美感性。她全部的诗表示一个特殊可爱而力强的女性人格,她最佳的抒情诗,可为女子作品中最为丰富最为珍贵的诗品了。

替斯达尔(1894— )

这位女诗人,要于体裁最简单的抒情诗中,表现她的情感。她的抒情诗具有精妙优美的音乐,严格纯简的心像。她的节奏,并不是阔大的一种,而且她的题材,亦依照个人的情感为范围。读者觉得,在诗词的背后,是隐着一种直接的思想,清白的心地,但是诗的动机,则来自情感,而非思想方面;至于这种情感,亦发自普通人生的经验,并不发自那种接受的或反抗的心智热情。她的诗,能够表达一位优雅的女性,反映造化及人生之美,爱情的狂欢,痛苦和死亡的恐吓,以及一般东西的暂时性。她有一个音讯给读者,就是在那首《声》诗中的二句。她说:“寻求美——唯她是与人类同战死神。”

三 东部诗人

心像派诗人及自由体诗的作家,失于偏重艺技,抒情派诗人,失于偏重美术的孤远性;这两派诗人,鲜注意到美国社会的精神的组织;他们的艺术,算是较为纯粹的。现代读者,如要研究美国社会的精神的组织,他须阅读那种内容较为充实,见解较能代表社会,意义较为高深的艺术;因此他须赏鉴东部及中西部名家著作。至于东部与中西部之间,当有不同之处,这种不同之处,可由代表这两部的诗词中找得之。

代表东部的诗人为福劳斯忒及鲁宾逊二氏。他们的诗,对于政治社会方面实际情状,表示消极及保守的色彩。福劳斯忒退隐于乡村自然及自诉心曲的境况,鲁宾逊则致力于心理的分析,以及英国文学的境域,过其文隐者的生活。

福劳斯忒(1875— )

劳勃脱·福劳斯忒虽为新英吉利的主要解释者,然他于一八七五年三月二十六日诞生于加利福尼亚三藩市。十岁时,氏父亡,氏母携子女回到氏家八世居住的罗兰斯(Lawrence)。一八九二年氏卒业于墨薛邱雪芝(Massachusetts)州罗兰斯中学后,就学数月于大忒毛户司(Dartmouth)学院。氏不惯于学校生活,并愿专心于诗艺,因此改就罗兰斯某工厂,当锭子管理员。其时他已经学做诗词;数首作品已经刊登于《独立》。但是他那种奇异而含有泥土味的诗格,不为主编者所嗜好,但氏继续做诗约二十年,不顾种种挫心的冷遇。

一八九五年氏与旧同学发爱忒(White)结婚。他做教师、制鞋者、周报等各种事业约有三年,在一九〇〇年居住于新海姆泼夏州豆兰(New Hampshire,Derry)做农夫。以后十一年中,氏勤奋农事,欲从坚硬石山的田地中谋生,但惜未能成功。他处身于清寂之乡,土地吝于供给诗人以生活;文艺界继续遗忘他的生存。氏于是要变换环境,故于教书数年后,即出售田地,于一九一二年九月,偕同妻子及子女四人到英国去。

在英时,氏遇着磅特及其他诗人,与他们相处有时,他把前所被却的诗,于集成后,交与一位英国发行家,翌年该本诗集,即行出版,名为《一位儿童的意志》,很受读者的欢迎。一九一四年,《波士顿之北》(North of Boston)出版,氏之声名从此大著于英美二国。一九一五年三月,氏回美国,居于新海姆泼夏州一个小山;一九一六年出版了《山谷》(Mountain Intervals)。从一九一六年以来,他教授于爱姆汉司脱(Amherst)学院,其中有数年,氏教授于墨起肯(Michigan)大学。每年中他费去几个月于教育界,做“一种诗的发光体”,他有时担任短期演讲,其余时间,度其生活于魏忙忒(Vermont)田舍中。各大学各团体赠氏许多荣誉。《新海姆泼夏》于一九二三年出版,氏得潘力柴(Pulitzer)奖金。

《波士顿之北》出版后,读者承认新英吉利真正的诗人出现了。福劳斯忒所咏唱的新英吉利,并不是英国文学的区域:前期的新英吉利诗人,类多是模仿英国文人的作家,在精神上诗艺上,他们是受英国文坛的支配。福劳斯忒是与他所描写的孤寂田舍、多尘覆盆子、孤独人民、涸渴溪流,以及山谷,是同样的土著。他爱好实事的美,但是他不甘于仅说实在,唯求事实的真理。他是一位默静、安恬、同情的诗人,无论他的讥讽诙谐悲绪,都是染着温顺的色彩。许多人说福劳斯忒即是新英吉利。

《波士顿之北》据诗人自述,为“一本人民的书”。在这本书内,读者不独看见许多乡间人民,也能捉着他们的思想,听见他们说话的声调。他把邻人说话的声调节奏,醇而化之,所以诗本中人物的说话,可在纸上听得。这般诗品因为能够坚确地实现“一般诗词,是复发实在的言语音调”,所以能有迅敏的感动力。

此外,《波士顿之北》充满了种种背景,其活现的情状及戏剧性,是与其地的人民一样。他奕奕描写一座石墙、一座空茅舍、一棵苹果树、一座山、赤杨。这本书深为富有种种实在,更是富有种种精神的价值,因他那种最为具体的事实,都可做精神价值的象征。诗人所绘的景色,所写的人物,都是切近本地的;他们在这种实写主义中,正是根深蒂固的绘写出来。但是福劳斯忒并不是一个摄影家的实写派。他说:“实写主义派是有二种——一种是供给一只多染尘土的蕃芋,以便表示这是实在的蕃芋;又一种则满足于一只刷清楚的蕃芋。我偏喜第二种……我看艺术为人生尽力的地方,是把一件东西,剥除到形体而已。”

至于诗人自传的作品,我们可由《新海姆泼夏》一首长诗中看出。这首诗,虽是描写诗人所处身的州,但就该州的特性而论,也就是诗人的特性。他所描写的州,为一个节俭、自吝、自尊、有定见、不妥协的州,这个州具有“各物的标本”,但是“没有很足的东西可以出卖”。这个州,是紧握着她的田地山脉,紧握着自己与纽约、意利诺(Illinois)、各姊妹州平等的州权,甚至于心中窃喜,以为自身较大邻为佳,虽她的身材是苗条瘦长。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诗,那末福劳斯忒个人的态度当是一样。他或许对自己说:“我是一个模范农夫,教师,旅行家,公民,诗人;我没有充分的东西可卖出;但我心的内部,也有几座山及山谷,又有一片小海,可以望过,并且我名亦著,我须继续前进。”这般态度亦合情理。凡有诙谐性的人们,须承认自己在宇宙界的地位,实是不甚重要;但是他也具有权利,去自植其重要于宇宙体统中为一分子。

鲁宾逊(1869— )

鲁宾逊于一八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生于埋姆(Maine)州海特太突(Head Tide)村庄,氏父原为米商,后在银行界任职。一岁时,氏家迁至近城轧特拿(Gardiner)。一八九一年氏进哈佛大学约二年,后以父病家贫,就此辍学谋生。一八九六年,氏自刊第一次诗本《急流及黑夜在前》(The Torrent and the Night Before),其时氏之人生观是:“世界并不是一个牢狱,但为一个精神的幼稚园,在那园里,数百万儿童正用错误的木板,去努力拼出上帝。”一八九七年,他出版《夜中的儿童》(The Children of the Night)。

此后,鲁宾逊服务于纽约,以维持其生活,约有数年,一方面仍旧做诗不辍,故于一九〇二年出版《甲必丹克兰搿》(Captain Craig)。但在一九五〇年,罗斯福总统因赏识他的诗才,委氏为墨西哥领事,氏不愿离纽约,罗斯福为之设法,在海关谋一位置;氏于一九〇九年,辞去海关职务,专心著作。在一九一一年,氏择定佳地于新海姆泼夏。从此度其暑假于别墅,但在冬季,氏则住于纽约,过他读书看戏的生活。他终身不娶,他为国家艺术文艺会会员。一九二二年,耶鲁(Yale)大学赠氏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一九二一,一九二四,氏得潘力柴奖金。

鲁宾逊对于新诗运动的努力,是在他创用锐确的语句,明白清晰的言语。新诗所以能迅快成功,是因他不受传统的铺张扬厉的“诗辞”所束缚。新时代诗人所使用的语文,并不是下等诗人的文字,但为民众的语文。在平常言语中,新诗人又现出精力及平凡的奥妙了。鲁宾逊对于时代的贡献,就是他喜绘或同情的研究历史上传奇人物,以及他的邻人,内有许多人的生命,从世俗的眼光看来,是失败者。鲁氏对于失败者的描写,是一种深刻的反映,以对待他时代所崇尚经济的成功主义,残酷不仁的实效主义,以及成功主义。

其次,他具有探求真理、不息于询究、不甘于盲从的精神。他虽被人认为持着消极态度以对人生,但他的哲学仍是积极的;他的哲学是坚毅不挠的探求一个较深的信仰,一种较大的光明。这种哲学是在《甲必丹克兰搿》一诗中表出:“你只要凭你精诚,你就持着上进的左券;飞求真理,地狱定没有暴风雨来挫败你的飞腾,没有讥笑可以扰落你的忠诚。”

鲁宾逊深饶兴趣于人类失败的心理;他以恳挚同情的心智,去研究一般失败者。至于这种同情的心智,是被他好奇心敬畏心所感动,并为辣辛的诙谐所辉煌。他所描写的心理,是介乎精神上成功与失败之间的境地。他所注重的奋斗,并不是卑贱的但为英雄的奋斗,如果不全是英雄的奋斗,至少也是一般感觉锐灵的人们,努力奋斗于完成自身显明的命运;这种奋斗的结局,或则归于接受和妥协环境的要求,或则归宿于悲剧的精神反抗。至于诗人鲁氏所用的体裁,是叙述的体裁,是诗人自身做叙述者;但在较长的诗中,读者可得独话会话,人物于长话中透露其疑惑,或记载彼此的行动,这种长辞,并不为闲谈,但为浓烈光亮自表身世的谈话;好像一道爱克斯光,透入受苦者的心灵中,把他藏隐的根本神秘,泄露得清清楚楚。所以鲁宾逊的方法,是近乎心理学分析家的方法,他用自述的独话或会话,去打透表面上种种虚假,露出庐山真面目。被他分析的人物,站立前面,现出他们那副悲壮的美相。这种方法,有时是非常的简单,有时则精细分析,言繁辞长。

至于他政治见解,则是消极的摆脱幻象的见解,能深烛美国民主政治之肤理。他研究国人时,他的性情是含有讥讽的哲理的预言的风味。他对于浮浅的民主政治,下一种警告式的询问:

你们是否把你们一切的本性品格,去付你们的所有物吗?

民主的答语,是透露贵族的气味:

少数人定须救助多数人,否则多数人将要堕落——依旧争论于那个喧哗的坟墓中。

他对于“群众为奴”“刚厉为益”以愚民众而利少数人的陋习,深致其鞭挞:

那个最后的全体一致登了位,或可完满地整齐你的见地了;

那个可怜自卑的个性被废,倒称为自由为效能,别人将称此为地狱哩。

由此可见诗人爱护个性,崇尚真正的自由,不愿全体人民都变成机械化,而且一个民族的发展,亦全靠各个分子,凭他的个性,自由地忠诚地向着公共的目标走。

在《主人》一首诗中,除深赞林肯之为人外,他并批评美国士,不能认识像林肯一般伟大人物的高超人格;因为这般美国人,是以商人的眼光,去测验时代和价值。在《假神》一诗中,他把世间一切为人所造的假神或偶像,自说其心地:“我们一般假神,是难免于死的,制造来专是为你们所杀戮的。”

在他得奖的名著《一个重死的人》里面,我们得有奇异的叙事和感奋的哲理。诗人以为世上是没有成功,失败为一般人的命运,心灵的高贵是以心灵尊贵性的失败所测量,不是拿心灵微小性的成功所能定价的。诗中主人奈许(Fernando Nash),是一位天才的音乐家,自败自负。在他死前,他觉悟到:

一种伟大的快乐告诉他,就是在热情、骄傲、大望、疑惑、忧惧、失败、悲伤、绝望之后,他能从苦难中达到安乐,这种安乐宁静,是超越理解的。

罗宾逊称赞这位英雄曰:“这个人虽有种种弱点和过度,然他具有不可侵侮的优美品质,唯有死的火可以消灭之。他具有在精神上与伟大前辈感通的苦心孤诣。并且他怀着与前辈齐名并荣的热忱,他不被诈伪所限制,亦不被失败怨艾拯救所降服。”上面的话,可说是诗人的自道,因他亦曾经奋斗而最后获得胜利。

于鲁宾逊五十禧年时,诗人迈斯脱士赞颂他曰:“就技艺专家而论,鲁宾逊是一位名家,就思想家而论,他是精妙而卓越的一个,就美术家而论,他始终能保持其信仰而不变。美国诗人景仰他,去奋斗努力于精神化美国,他现到事业成功之境,……”

鲁宾逊是一位怕羞而孤高的、思想及生活严正的、观察锐敏的、热心像百炼钢的人,他站在适当的不妥协的地位,是一位伟人、透彻的锐见的艺术家。有人称他为“美国文学界最所骄傲的人物”。他独自打辟径地,后起的诗人往往跟随他。

四 中西部诗人

中西部的诗是最能代表时代精神。这般诗人,是比较其他美国诗人为格外热切,格外活泼,格外本着少年的热忱,去握持世界的事实。麦斯脱士和散姆特堡为实写派诗人,为中西部一般残暴欲念以及美之史家。林特散是一位乐观者,咏唱美及纯良政治之二种福音。理哑那特(Leonard)俨然指出美国人对待黑人的种种横暴罪恶。散兰脱则离开时代中一切扰攘,注意到黑人的生活,回到过去的原始梦境,他独是浪漫的诗人。

至于中西部诗艺勃兴的意义,是有二种:第一种是精力,他们咏唱实际的人生,而离开摹仿的生活;第二种是美国精神的表现。他们不是藏书室般的民主家!他们歌唱那正在工作,正与资本家相战,正在骛高的美国,他们唤起华盛顿林肯的灵魂,来帮助成立一个新的实业的民主国。他们努力于实现美国美术化,努力于亲见美国的工作和游戏,亲见美国正像一般爱国志士所期望于她的。在道德方面,麦斯脱士及散姆特堡意愿一种格外广义的自由。他们不甚赞成清净教徒式的抑压,意愿情绪得到自由的活动。虽是他们的诗是有活气,颤动着实业的人类的国家的情识,这种诗词亦是剧烈的向上的革命的伟大精神(Titanism)之表现。

麦斯脱士(1869— )

麦斯脱士于一八六九年八月二十三日生在铅姆散斯(Kansas)州轧奈忒(Garnett)。他为古时清净教徒及殖民先进的后裔。童子时,氏家迁到意利诺州,氏在诺克斯(Knox)学院求学,后在罗维斯顿(Lewiston)地方父亲办事处从父研究法律。氏与其父同做律师约有一年,后至芝加哥,做律师。

未到芝加哥之前,麦斯脱士已做有许多旧体旧题的诗;二十四岁时他已做有四百首诗,表显他的博学并露出艾伦坡、济慈、雪莱、史温朋的势力。在《斯博姆力外集诗》(Spoon River Anthology)出版之前,他的著作可说是次等的。一九一四年,氏著有《斯博姆力外集诗》,以《希腊集诗》(Greek Anthology)为先例。这本集诗,约有两百首,假定为死者自志的碑铭。他为中西部一个乡镇中死者自传其一生经历的作品。在他们开诚的宣露真相中,读者可以知道,有许多死人是互有关系的;他觉得自身无异于重睹那个乡镇。该乡镇所有种种诡谋伪善争斗磨难以及稀少的快乐都呈露于眼前。在这一个灰褐色的乡镇中,一般单调乏味的生活,一般主义的失败,一般求达较高目标的奋斗——都在这本集诗中总合起来。在这本集诗中,读者还可听见各种声调,各种心地,连诗人自己的也是在内。论起这本书的价值,确是很大。他不独专描写一个乡镇,就是中西部一般乡镇亦总合在内,因此他的含意是普遍的,是全部社会的剖面观。这本集诗出版后,销路极广,在数月中再版了又再版。读者却忘了麦斯脱士是把社会间种种鄙贱的欺骗伪善,泄露出来,因为他们深饶兴趣于见到他们的邻人,被作者暴露得体无遗肤。然而,如果麦斯脱士仅着重于该镇的幻梦,如果他过分重视那般不健全的琐事,他当要遗下一种奇观的失去均衡性的著作了。但该书能使读者从泞泥满足的地上,望着群星灿烂的天空,而结局于胜利的理想,因此他有不朽的价值。麦斯脱士的著作,是继续探求一把透达真理及洞澈人生的钥匙。

他这种要看人生到真处的热欲,促他做成《末日书》(Doomsday Book)。诗述一位二十八岁的女郎,叫做爱力诺·梅理(Elenor Murray)的,刚从法国看护欧战伤兵回美,然回后未几,即遭惨死。诗的情节是逐渐露出她生死的秘密,照着三十个人的见解:理想家、神秘家、玩世家、讥讽家、佛罗特派(Freudian)心理家、艺术家等辈。他们对于这桩离奇案子予以自由探究的精神,各自发表意见。验尸官则论断美国社会的弊病。该书是代表一种见解,表现人生片段,除对于伦理学及现代世界种种目的下一研究外,并努力于得到英雄生活的见解:英雄的生活,照麦斯脱士看来,是教一个人,须服从自己的根本情绪,一任社会如何来报复你。该书亦是描写民主国普通民众现代有力的叙事诗。

在一九二四年,麦斯脱士做有《新斯博姆力外集诗》,它的开场诗是《静寂的山谷》,诗人于此文中,表示其个人的感怀及希望。现在把它草译如左:

静寂的山谷

幸福的希望在何乡,

朋友的信心在何乡,

爱情的忠诚在何乡,

从未降临的丰乐在何乡,

人生种种悲伤在何乡,

那般不息的争斗在何乡,

那种变成泪的笑在何乡,

那枯燥长日中烘干的泪在何乡呢?

一般,一般都消灭在这个小山外的幽谷中!

他们的幸福是种在浅泥中,

那般幸福的根就干枯了。

他们的信仰是像水,

而苦楚的星就落在里面。

他们的忠诚是破了,像一个水壶,

又像一个乞丐的空杯,

直拿到双手瘫痪的日子。

他们的安乐来去像夏季。

他们的挣扎与欢笑是由静到响由响复静!

黑夜的声响是虽喊而实未喊,——

一般,一般都消灭在,并且拿到,这个小山外的幽谷中。


战胜战败现均逝去了;

诈骗信托现均无存了;

爱情的礼物现是没有了;

欢然接受怒然摈弃的东西各是没有了。

他们不再在这里追寻,

不再在这里愿望,

不再伤损,不再医疗,

不再计划,不再创造,

不再杀害,不再奔逐,不再淫欲,

不再嫉忌,不再贪求;

不再惊疑倒究吃食或节食,

否认或确说,

作或不作,

站后或冒险;

不在惊疑倒究行事而不顾,

或行事而思利;

或奋求心灵的真理。

他们放下尘世的负担在这个小山的脚下,

过此小山就是那静寂的山谷。

淳心的人们在何处,

赐给快乐的人们在何处,

蒙着慈悲的眼睛在何处,

显出真理的眼睛在何处,

一双起死回生的玉手在何处,

那对不会憔悴于亲吻的嘴唇在何处,

不出恶言的双唇在何处;

那般知道圣园秘密而表达于不朽文字

的爱憎者歌唱者梦想者究在何处呢?

他们是像白翼的鹫鸟

从海洋高飞到天空,

好像海浪的追逐鹫鹰,

而在天空的阳光中消隐。

一般,一般都消灭在这个小山

外的幽谷中!


那个定将关闭的地狱在何处,

那般定被打破的死神钥锁在何处呢?

……

寻求正义之举是在何处,

清流般的见景是在何处,

那个不需太阳的城是在何处,

那种永久的人生是在何处呢?

看吓!这般的希望是在这小山旁

村庄的我们,这个村庄是在

幽谷的这边吓!

麦斯脱士探究真理与人生意义的结果,是使他摆脱幻像,然而他仍旧信仰希望于他所描写的乡镇人民。他虽承认人类的罪恶,鞭打美国那种虚伪错误的文明,然而读者或许觉得这位诗人那副伟大的心胸,深挚的同情,以对一般备受磨难挫折的人类,当他们茫然行动于幻境中,被形形色色以及梦幻所激动。在最后公道的法庭前,诗人麦斯脱士是做一般被告者的律师,一面承受被告所犯的事由,一面辩护他们,为了他们处在永不停息的善恶美丑交战中所遭的种种悲痛苦难。

他作品的伟大深刻性,是在麦斯脱士能过热烈的生活,艰苦的思想。他的想像,好像是种种欢乐悲伤的战场——他所描写人物的种种情感,即是他自己的情感。他的中心哲学是:爱好民族,以及热烈探求幸福,和合理的愿望。他注重于尘世的路径,觉得幸福为充分的目的;超过这种密接的境界,就是神秘的辽远的地方了。他是一位实写派诗人,不惧于人生的丑陋,但是他的实写主义,是超过仅仅的实事,有限与无限对于他是同样的真实,同为梦境中稀薄的材料。他使诗中人说:

斯博姆力外,你可知道使人生为恐怖为惨楚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由于大人与小人间的冲突,

小人想人生是真实的,

所以他们工作,节省,立法,

控告,兴兵,

大人则知道人生是梦,

尘世活动的大部分是

纯愚并为白痴的饶舌。

他屡屡歌颂人生——这件华服的幸福,徒然赠给人们,有许多人穿得很是笨拙的:

噫生命,噫无穷的美吓!——

现要离你,我知道你从不会被人充分钟爱过,

我愿以心灵的无上智愿,

重新活过你吓!

他在许多诗中,鞭打一种不可宽宥的罪孽,就是污辱人生的罪孽。宏大的机会以及我们蹉跎这种宏大的机会——成为诗人讥讽的材料。他又以锐利如金刚钻的文笔,去讥讽去鞭挞一般狭隘自是的乡愿,一般故步自封并阻碍冒险者以及自由、坦荡、光明儿童之途径的冥顽不灵家。在《新斯博姆力外集诗》中,他使盘姆斯(Emmett Burns)总结他对于这个大错世界的情感:

路过者,你可知道谁是最圆滑的阴谋家

谁是最优等的专制者?

他们是这般人,口说这是对的,这是错的,

登上他们所谓的权位,

于是拿法律去藩篱这种权利。

难道没有方法去打击这般浅薄心肠的人吗?

路过者,你跟随我:

你须少壮,须要智慧,

漠然于善恶,

以及他们所定的法律——

务求真理

而死!

在《安那·罗忒兰琪》(Anne Rutledge)一诗中,诗人现示人生为无穷尽的胜利的东西:

那种不朽音乐的声浪,

是从我这个无价值不闻名的人弹出;

“与人无恨,与世以仁。”

从我产生了数百万人对于数百万人的宥恕,

从我产生了那个正义真理满容的国家。

我是安那罗忒兰琪,长眠在这般野草之下;

为林肯毕身钟爱的情人,

不是由缔盟中与他结婚,

但是由死别中与他结合。

噫共和国吓,从我尘胸中,

愿你永远发扬无穷!

她与林肯的情史,为美国人所称传的佳话,此是一段伤心史。于她临危时,林肯在她病室中,深谈数小时,女之家人,都在室外。女死后,林肯悲哀异常,几至发狂,此后林肯一生行事,深受此段伤心事迹的影响。

这位歌咏美国史材的诗人,虽是讥讽美国及其人民,但亦热忱光荣他们的。他本大无畏的精神,恳挚的心怀,去描写他的时代,及地方上的材料。他的作品,是值得我们所赏鉴的。

林特散(1879— )

范契儿·林特散于一八七九年十一月十日生在意利诺州斯拨灵费尔特(Springfield)。氏母为一位热心禁酒家。氏家住在意利诺州总督府之旁,故氏于著作之暇,时能由窗外眺总督之出入来往,其中有一位殉难的总督为约翰·批·爱尔搿替尔特(John P.Algteld),他为诗人的名诗所赞扬不朽。氏毕业于当地中学后,就学于海伦姆(Hiram)学院,于一九〇〇——一九○三年间,研究艺术于芝加哥艺术院,一九〇四年则在纽约艺术学校。氏担任青年会教职二年后,于一九〇六年春季作步行之举,经过福罗立大(Florida)、乔其亚(Georgia)、卡罗林奈斯(Carolinas),宣传“美的福音”并计划他社会艺术的规略。此后他又步行美国各处,有一次到新墨西哥,有一次经过潘雪尔维尼亚,再有一次经越石头山。像一位真正振兴宗教家,氏努力于唤醒所遇者去注意美感。他歌唱、讲述、朗诵自己的作品,以易膳宿,他所散赠人家的小册子,是叫“换易面包的诗”。他的任务是,传布“美的福音”,使人民深悟“美的神圣”与“神圣的美”。氏心中所愿宣传的道理,并不是隘狭的美术节略,但是提倡那种融合阔大精神的民主发展的美国生活与各种美善成为一致的艺术。他努力把人民生活中最佳的质素,输入于诗中——美国人的政治宗教,工作,娱乐。氏以其诙谐理解热情节奏咏唱政治宗教工作娱乐于他的诗中。

氏于一八九七年起做诗,但在许多年中,只刊出小册子,鲜受人们的注意。然在一九一三年,氏出其《仆斯(Booth)将军进天堂》于《诗词杂志》后,声名遍闻于时。此后氏做诗多种。氏广游各地,在美国各大学吟诵其诗词,并作演讲,氏于一九二〇年,曾到英国吟讲。一九二五年氏才结婚,现住于斯巴克奈(Spokane),生有子女二人。

有一位批评家,称氏为“饶钹者,预言家,牧师,游行诗人,次等画家,诙谐家,民主主义信徒,并为美国文坛中最有趣味的人。当他朗诵诗词时,诗中所具乐队式的精彩,实无比敌”。他又说:“在林特散名著中,我们找得二种性质的结合:就是求美的热情与求正义的饥渴。他那种仁慈的心肠,那副同情的丰富的想像力,使他得到领悟各种人物的心地。”

《仆斯将军进天堂》一诗,是描写将军坚毅仁爱的精神,救拔并率领世间一般贫苦颠沛残废堕落不幸的人们,于耶稣的血中,洗涤罪孽后,共进天堂。诗人林特散景仰仆斯将军之为人,于此诗中,他露出仁慈乐观而又诙谐的精神。至于诗韵,亦像乐队的音调。

林特散住居南部很近,故能赏鉴黑人的种种特性,他的艺术亦稍受影响——色彩的暗示,奇诞的迷信,振兴宗教的癖好,以及奇异节时的音乐。在《刚果》(The Congo)一诗中,他把这种种特色表现出来。“黑人的野蛮性”,“黑人的饱满精神”,“黑人的宗教希望”做他诗题的资料。在“黑人的宗教希望”一节诗中,我觉得帝国主义者文化侵略的势力浸漫于非洲,变换黑人固有的宗教信仰。该诗以飞鹰残啼着黑人固有宗教伤失的微声作结:

树林,动物,人类均是得救了,

惟有野鹰敢在明月孤凉深远的山间,

在寂静中喊出康哥的声调:——

刚果主神孟姆抱(Mumbo)瞿抱(Jumbo)将责罚你。

孟姆抱——瞿抱会责罚你,

孟姆抱……瞿抱……会……责罚……你。

在《中国夜莺》一诗中,读者可以找得东方的色彩和传奇,神秘感,声色动人的音乐,前尘因果的学说。那双栖在三藩市华侨洗衣商腕上的夜莺,于本诗的末尾时,好像是代替他主人的心灵,说述前尘的身世:

我现已忘记你所说的巨龙,

你那座已失的巍巍宫门现是朦胧了。

我隐约知道故昔是有英雄,

有种种超乎心力所能忍受的困难,

深林中有豺狼

但在棚中亦有羊群

杏树顶上有鸟巢……

常青树……桑树……

人生,忙碌,快乐都是遗忘,

我只半懂时岁加上时岁……

人生是一捆火炬,不久即成灰烬,

五月六月,于是沉死的十二月,

沉死的十二月又到了六月。

谁能终止我混乱的梦呢?

人生是一个织机,织出幻像……

我记得,我记得

昔时是有各种可怕的面罗花编……

在那幽隐的亭台深处……

情人热烈满色的面孔

互相偎着

各诉衷情。

他们无穷地回响

在我心的红窟里面。

“爱人,爱人,爱人”,

他们彼此相说。

我想他们说危险是过去了。——

我想他们说安乐是最后到了。

我只记得一种东西:

“春是永远的前来

春是永远的前来。”

他的仁慈是无限不竭的,这使他不仅钟爱人类并且对于一般恶劣的虫类亦是慈悲为怀的:

我要一切活的东西,在他们自满中留存。

我不愿杀死一个虚荣的蚱蜢:

虽他吃破我衬衫一个孔,像一扇门。

我任他出去,给他一次机会。

或者当他在幻癖时啮我帽,

发出他的抒情歌哩。

他复富有同情性的想像,以对人类求美的欲望,如《爱力滕与魔鬼》(Aladdin and the Jinn)。他的慈悲心,普愿一般贫苦无告者,得到均等的机会,愿“露,雨,月光下降,以祝福人类”。他不愿世上有眼睛疲乏的人们。他说:

毋任少年的心灵窒息,

在他们做奇妙事迹和充分夸示自豪之前。

世界的一种罪恶,是他的婴儿变得愚蠢,

他的贫苦者,变成牛样,软柔而眼重。

他憎恨一般领袖人物,以神圣高贵的名义,去做种种罪恶。他们欺迫人们为狼为猪;惨杀战士于战场,使战壕中发出碎脑的臭气,使战士的神经脉管撕裂,那荒野黄金色的平原满种了躯肉。他们劫掠名城,使万户哭号使孩童亡命,使母亲喊出但愿速死的惨声。诗人林氏认这般行事为莫大罪孽。

这位斯拨灵费尔特诗人,是于林肯惨遭暗杀及俭葬在斯拨灵费尔特十四年后诞生。他由父老及林肯故居方面,深知林肯生时遗闻及其为人。故于欧战时他做有《阿勃兰很·林肯深夜中独行于踽踽》一诗,宗旨是在恳吁世界和平博爱,并描写美国及世界于欧战时所有那种不安宁的精神。林肯是一位爱好和平的人;他是美国最完美的民主家;他的精神,在美国人看来,是代表各民族各阶级间的同情,代表公道,代表坚决的正直,代表人生或资产虚耗的可惜。欧战既兴,美国亦参战,林肯不能安睡在坟中,觉得美国人民对于他的主义精神,尚不能宣扬而光大,而且人类尚不能实现世界和平博爱的理想,所以他在深夜中行走。“当生病的世界呻吟呼号时,他如何能安睡呢?……一般黩武者的罪恶烧着他的心……在他肩上,担着痛苦愚蠢伤心。”“他不能安息,等到那种精神的黎明来临……谁会带下白色的和平,使他再能安眠于山坟中呢?”

诗人林特散所宣传的主义,是“美的福音”、“神圣的美”与“美的神圣”。他要使一般村庄,都成美的中心地,一般人民,都是美术家。他见到这个世界,是包藏了许多丑恶黑暗的势力,或可说他是被许多丑恶黑暗的势力所支配。这般势力,正压迫着一般人们,去崇拜唯物主义,去做拜金主义的信徒,去过机械化的生活,所以他抱着美化人生的宏愿;可是现在人生美化尚未成功,诗人仍需努力宣传吧。

散姆特堡(1873— )

卡尔·散姆特堡于一八七三年正月六日生在意利诺州搿尔斯堡(Galesburg)。氏父母为瑞典人,移居美国,教育并不高深。氏少年时,氏父作工于搿尔斯堡铁路工厂。氏求学并不贯续;十三岁时,氏工作于牛奶车上,以后六年中,氏做理发店阍人、小戏院布景移动员、砖场矮车手、陶器旋盘工徒、旅馆洗盆者、麦田收获帮手。这种种事业养成氏后来为工业美国的桂冠诗人。西班牙与美国战争时,氏从军于意利诺州第六步兵队,差遣到炮吐力高(Porto Rico)约有八月。战事告毕后,氏聚有百元,回到家乡后,进郎排特(Lombard)学院为特别生。

氏于一八九八年至一九〇二年中,求学于该学院,以担任该校司阍打钟帮教维持其学业。氏为校中篮球队长,并任学校月刊年刊主笔。氏与校中斐烈泼·格灵·拉忒(Philip Green Wright)教师相结识,加入拉忒所创立的“贫苦著作家俱乐部”为会员,该会会员诵读自己的诗文,互相批评。

毕业后,氏作旅行之举,并为公司经售人。一九〇七年至一九〇八年氏为威斯康新(Wisconsin)社会民主党一位地方组织员。一九〇八年六月十五日氏与斯戴钦(Steichen)婚。从一九一〇年到一九一二年氏为密尔何奇(Milwaukee)第一个社会党市长西台儿(Seidel)的秘书。到芝加哥城后,他为《芝加哥日报》新闻记者。一九一八年,氏旅行于挪威瑞典,为新闻联合社访员。返美后氏仍服务于《芝加哥日报》。

氏于学校毕业后,继续做诗,一九〇四年自刊第一集诗,约有二十二篇。十二年后,氏之天才方受文坛之注意。是年《诗词杂志》登载氏诗多篇,包括他名著《芝加哥》,氏获该杂志奖金。一九一六年氏出版第一全集《芝加哥诗集》,一九一八年《打谷者》(Corn Huskers),一九二〇年《烟与钢》(Smoke and Steel)。近年来氏的诗词都用自由体诗。

氏旅行美国各部,演讲,诵读自己作品,咏唱民谣,收集他《美国诗袋》的材料共有多年,该书于一九二七年出版。此外,氏作有儿童故事二本;一九二六年氏出版林肯小传叫做《草原时代》(The Prairie Years)。

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一年,氏获得美国诗社奖金的半数。一九二三年母校赠氏以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一九二八年,氏为哈佛大学铅派(Kappa)诗人。氏有女三人,现居于意利诺州爱尔姆汉斯忒(Almhurst)。

那个伟大的中西部,是由散姆特堡宣说出来。他是钢厂屠牛场稻麦田草原繁密城镇旷地等等的大区域。这位诗人是代表工业美国的声音:《芝加哥诗集》《打谷者》《烟与钢》震唱着发电机那种洪大的呜呜声,打杂器那种的节奏,建造工人的闲谈纵笑声,现代机器那种伟大不息的精力。氏诗深得惠特曼的影响。

《芝加哥诗集》充满了激动性;他滚沸着直接的鲜明的诗,充溢着惊人的能力。氏的言语是纯简而有力;他自由使用俚语。因此抗议之声迭然兴起,说他是粗鲁而野蛮,说他的作品是丑陋而失真,说他的语文是不优雅,不适宜于诗。然诽谤者忘却散姆特堡之所以残忍,是当他描写那种残忍的情状,他那种粗俗的言辞,是因他极爱人生;他那种激辣的责骂,是本他健全憎恶虚假的结果。在他弹丸式字句的力量后面,是燃烧着他极大怜悯的热爱,他那种神秘感的爱情,是超过他憎厌罪恶的精力。

他有那种无敌的不移的系土精力,像一大块花岗石,显出那历经风雨的表面于泥土之上。像这块大石,散姆特堡具有慈和亲密的爱,以对一般温柔生长的东西——草茵,苔菜,花卉,儿童,受苦者。他描写地球及生命的可爱性,他深切同情的怜悯一般“贫苦者,忍耐而操劳”,敞门后的儿童,战壕中流血的兵士,这般无告者的痛苦使他悲伤得很。

他深知芝加哥,而《芝加哥诗集》给示读者以该城的写真。他可以看见该城及其人民、街道、公园、阔湖以及沙阜,被这个艺术家绘写得有声有色。至于《打谷者》则描写诗人诞生的西部意利诺乡间风景,描写他曾经搭车的铁道,逗留过的逆旅,做短工作时曾经认识的劳工儿童妇女马畜。读者可以想见那种五谷满地的草原,荡动着像海一般,并且这种草原产生一般纯朴而忠事田地眼界广大的农夫。《烟与钢》描写工厂工场中情形,其主要动机,是注重于人造的机器,与机器造成的人。该书格外剧烈地着重于描写一般憔悴瘦弱的人们,他们离开了合法的人权,不能享受造化及艺术这两方面丰富而美的生活。

上面三本诗集,诚是一种史诗,给读者一个很中心化区域的故事。诗人所用的方法,可是抒情的。读者可由此三本书中,觉到一种真切深挚的爱情,做中心的动机——就是诗人钟爱那草原的乡村,草原的城镇,以及一般操劳辛苦的人。这种爱情,使他的诗词具有丰富性。

现在我草译他《篱笆》一诗,以见诗人认定自然及时间为最伟大民主家之用意:

现在河前的巨座落成,工人们

正动手做藩篱。

杙篱是铁条做的,配以钢尖头,

他们能刺死任何倾落在上面的人。

藩篱真是杰作,可以关出暴徒

流氓饥民以及寻找游戏场所的儿童。

除死神雨露以及明日之外,无物

可以经过铁条的钢尖头。

又草译《承霤口》(Gargoyle)以见诗人对于工业的象征主义:

我看见一只嘴嘲笑。溶化的红铁流满在嘴上,那嘴的笑声

充满了钉的急鸣。这是小孩所梦想的嘴。

一只拳头打击该只嘴:礟铁的绞关节被电腕电肩胛所

驱赶。是小孩所梦想的臂。

拳头打嘴,打了再打。

嘴流出溶铁而笑他钉声急鸣的笑。

我看见拳头捣击得越多嘴笑得越甚。

拳头是继续捣击,嘴则不息的回应。


我宣扬新城市新人民

我告诉你已往是一桶灰烬。

我告诉你昨日是已降的风,

是一个西沉的太阳。

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别物

惟有许多明日的汪洋

惟有许多明日的天空。

上面这段诗是卡尔散姆特堡所抱的宏愿。现在他正年富力强,我们日后定能多看他的汪洋与天空呢。

结论

现代美国诗,可说是已超脱了模仿的殖民地的时期,而到精壮复杂优美的实验时期了。有人说,现代美国诗,是缺少前期文艺复兴时代那种清明醇朴的美。但是我们如果知道,有一部分的美国“新”诗,是一种反抗的文学——反抗丑恶,反抗机器化的进步,反抗标准化的“成功”,我们才能了解并且鉴赏他的质性。现代美国诗人,已重定诗艺的中心点,再向着实在看;他们从实在方面,创造新的美,这种新的美,是与新真理同行的。许多男女诗人,风会云集的涌兴,唱歌他们对于时代的见解,代表新时代的精神。总集他们的作品而研究之,这无异于观览一幅描写美国生活思想事业风景的华美绣幔。描写黑人生活及特殊精神的作品我们可以找散兰脱的诗及泰兰(Tally)教授所采集的《黑人民谣》(Negro Folk Rhymes)、琼孙(Johnson)所汇集的《美国黑人诗集》(The Book of American Negro Poetry)。描写民间生活的歌谣,可由罗马克斯(Lomax)采集的《牧童歌及其他疆界短歌》(Cowboy Songs and Other Frontier Ballads)、《牛迹及牛帐歌》(Song of the Cattle Trail and Cow Camp)以及散姆特堡的《美国歌袋》中见之。描写并同情于一般被压迫民众的诗文也是繁多;如麦克很的《荷锄头者》、哑攀海姆的《奴隶》、路易·恩脱慢亚的《铅烈朋在煤矿中》、散姆特堡诗歌的一部分、许发(Schauffer)的《地球上的贱民》(Scum of the Earth)等等。妇女界的生活思想见解可由数十位女诗家的作品中见之。美国的高山、巨海、湖泽、草原、田野、繁市、高耸云霄的巨厦,读者亦能由弗兰却、散姆特堡等辈的作品中探求之。

其次,文学像人生,是人类心灵的表现,而作家的心灵是读者最有兴趣的东西。至于研究现代美国诗,我们不独是要了解美国社会情状,人民生活,民主精神,实业势力,自然景色,人物理想,以求我们对于美国所有种种真善种种虚假种种丑恶种种美点的认识;并且要与表现这般东西的作家,做精神上的朋友。他们各本特性及教育,对于时代的问题,人生的究竟,自然的美怖,社会的情状,作一个真诚的贡献。所以除了研究诗材之外,我们可得各种精神上的朋友,探求各个作家的性情人格,这是何等饶有兴趣的事吓!

现代美国诗,就其质量及作家而论,可说是很健全,值得我们研究而欣赏的。

编者按:该文作者为朱复,原载于《小说月报》第21卷第5号第811—839页,1930年5月10日出刊。该文是现代中国最早全面论述美国现代诗的文章。作者将南北战争视为美国现代诗的起点。但下一篇选文——邵洵美著《现代美国诗坛概观》,却将1912年《诗》杂志的出版视为美国现代诗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