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美国短篇小说集·导言

H.富克尔（Walker）在牛津大学《世界名著丛书》本《短篇小说选》的导言里说，若把英美两国的短篇小说名著合选在一起，美国的作家至少可以占到三分之一的比例，至于诗歌的合选，美国的作家恐怕占不到十分之一罢。这是说明了美国的短篇小说在英语的短篇小说中所占地位的重要。

不；不但在英语的短篇小说中，就是以全世界的短篇小说而论，美国的短篇小说也占着极重要的地位。因为，我们晓得，美国和法国的短篇小说是近代短篇小说所由发展的两个主要的源派，而法国则等到一八五二—六五年间K.波特莱尔（Baudelaire）翻译了E.爱伦坡的作品方才完成了近代短篇小说的艺术，而产生了G.莫泊桑之流的大作手。那末我们即使说美国的短篇小说是近代短篇小说的鼻祖，也不算过分夸张的。

这里所选译的只有十一个作家，当然不能代表美国短篇小说的全部，但是美国短篇小说对于近代短篇小说所贡献的各种成分，却都有了代表了：——

（1）形式与技巧上的完成——W.欧文、N.霍桑，及E.爱伦·坡。

（2）幽默的成分——马克·吐温及O.亨利。

（3）地方色彩即乡土小说——F.布雷·哈德。

（4）心理分析或性格解剖——A.皮尔斯及H.詹姆士。

（5）生理的解剖——T.德莱塞。

（6）大战后美国生活的反映——W.卡脱及S.列易士。

再从时代思潮上着眼，也已各个作派都有了代表：——

（1）前期浪漫主义，即初期国民时代（1800—1840）的代表——W.欧文。

（2）后期浪漫主义，即后期国民时代（1840—1861）的代表——N.霍桑。

（3）南方浪漫主义的代表——E.爱伦·坡。

（4）南北战争后所谓镀金时代的（1865—1900）代表——马克·吐温。

（5）美国写实主义创始的代表——F.布雷·哈德、A.皮耳斯及H.詹姆士。

（6）写实主义确立时代（1900—1920）的代表——O.亨利。

（7）自然主义的代表——T.德莱塞。

（8）大战后的代表——W.卡脱及S.列易士。

美国自从独立运动得到胜利，脱离了英国的羁绊，同时也就渐渐打开了清教主义的笼罩，文化中心由北方清教主义的根据地新英格兰移到了南方的纽约，一般精神都倾向于国力的提高和国运的发展，它的在文学上的反映便是前期的浪漫主义，而在短篇小说部门中的代表便是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

当欧文诞生在纽约的时候，美国的独立运动还没有完成。他目击着独立战争的经过，由此替他的作品贮蓄了不少的感兴。少年时因为身体衰弱，便到欧洲去作长期旅行，同时在那里担任过几次外交官的职务。一八〇九年开始在Salmagundi月刊上发表History of New York（《纽约史》），便开始显露他的幽默的天才。一八一五年旅居英国后，他不久就专从事于著作的生活。他的杰作The Sketch Book（《随笔》，林译《拊掌录》）出版于一八二〇年，当即在英美两国都博得不少的赞美。继此而出的有Tales of a Traveller（1824）（《一个旅行家的故事》）及旅居西班牙时所作史书多种。一八三二年回居纽约，是早已声名大著的了。

他的作品包含着不少十八世纪的浪漫气分，它的一般特色是感情的，主观的，想像的，内容则充满着民间传说，神秘，悲哀情调及异国情调等等。但他具有他的特殊的风格，特别在短篇作品里，他曾创造了一种独特的优美动人的情调，就成了短篇小说所不可缺少的一个元素。所以短篇小说的体裁虽不完成在欧文手里，欧文却曾给短篇小说打下了一重坚实的精神的基础。

拿但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虽然比欧文不过迟生二十年，美国文学的发展却已进入了另一阶段。这个时代包括美国南北战争起来以前的二十余年，当时美国一面是在继续的大发展之中，一面却已遭逢到极大的苦难。因为物质上既然突飞猛进，同时社会的罪恶必然也要跟着增加起来。加以经济上政治上逐渐显露南北分裂的危机，于是在这一面努力于大自由、大解放、大活动、大发展的时代，同时也就是一个大混乱、大不统一、大不安的时代。在这样的局面当中，社会自然要求着一种精神的指导，而这种指导既然不免要和当时的物质的要求背道而驰，所以终于不能不充溢着浪漫的色彩，这就成了后期浪漫主义了。

霍桑生于马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的撒冷城（Salem），是个清教徒的旧世家的后裔。他自小就受到新英格兰那个清教主义根据地的环境的影响，所以对于清教主义与人类生活的关系有着一种异常深切的了解。有一个批评家甚至曾说霍桑的小说就是清教主义的化身。但是他并不像真正的清教徒那样严肃的说教。在真正的清教徒，艺术是不容存在的；他们以为艺术的美就是恶。在霍桑，则把道德和艺术调和得非常融洽，以致他的作品里虽然包含着深切的教训，却使你无论如何不会觉得讨厌。这一点，我们读了他的最大杰作The Scarlet Letter（傅译《猩红文》）就可以明白。

无论他的短篇小说——代表的集子是Twice Told Tales——或长篇小说，他都用象征的方法。他表现在作品里的一般态度和当时一般精神指导者的态度都不同。当时的哲学家，如R.W.爱默生（Emerson），对于社会是抱乐观的，霍桑则是个悲观主义者。他一面向理想的和灵的方面去竭力探索，一面也对当时的现实世相加以精细的观察。结果是觉得现实的黑暗和理想的光明太相矛盾太难调和了。因此他的作品里面一般地充满着黑暗的阴郁而又流露着闪电一般的光明，使读者读了之后自然觉得现实之可唾弃和光明之可追求。这就是他用最高艺术手段施行教训的方法。

同是这个时候，南方出了一个怪杰，代表了美国后期浪漫主义的另一态相，而完成了短篇小说的技巧。这人就是爱得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原来当时美国的文化是荟萃在北部，南部则在一般大地主的支配之下，大家努力于蓄奴治产，教育文化等等精神的产物全被蔑视，因而和北方的宗教道德的传统完全绝了缘，文学只能从民众当中产出，而坡就是这种文学的代表之一。

坡的父亲是爱尔兰人，母亲是苏格兰人，因而他遗传了前一人种的神秘和热情，后一人种的丰富的想像力。再加上他生长在南部温暖的气候当中，不受宗教上道德上一切的拘束，所以他就成了一个具有特独作风的作家。他的短短的生世也很多波折。他生在波斯盾，生后父母就弃世，寄养在维基尼亚（Virginia）一个同姓的商人家里，虽则也曾得他培植，进过几年学校，但不得他的欢心，被派到商店里去工作。他不耐这种生活，自己跑到波斯盾去尝试文学的生涯。后来又去投过军，犯事被革。从此就一径靠投稿为生，和贫穷不住的挣扎。但是这对于他的作品当然也有影响的。

他同时是一个诗人，批评家和短篇小说作者，但他的短篇小说给与世界的影响最大。他的短篇小说集子有Tales of Mystery and Imagination（《神秘和想象的故事》），就是这书的名字已称暗示我们他的作品的特质了。他的短篇小说里面充满着恐怖感，病的气氛及幻想等等。也有一种讽喻的作品，如本书选译的The Tell-Tale Heart（《告密的心》）。他又是后来侦探小说及冒险小说的首创者。他在短篇小说的技巧上的贡献最大。他指出了“整一的效果”（Effect of Totality）为短篇小说的必具条件。他对于情节的展开和性格的描写都不很注重，专注重全篇的气氛，因此他用做诗的方法做小说，他的小说也就同他的诗一般，作风简洁而能给人以强力的整个印象。在这一点上，他被承认为近代短篇小说的先驱者。

当南北战争以后进入跟物质的繁荣一齐开始抬头的写实主义的时期中，我们头一个遇见的著名短篇小说作者，就是以幽默著名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本书所选译的一篇The Celebrated Jumping Frog of Calaveras County（《天才的跳蛙》）就是他在一八六五年发表于纽约某杂志而成名的杰作。

马克·吐温原名撒母耳·蓝朋·克莱门斯（Samuel Langhorne Clemens，1835—1910），生于东南部的佛罗里达（Florida）。少时只受过片段的教育。十七岁时在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上一只船里工作，后来才跟他哥哥到西部去。从此他给各日报投稿。及从欧洲旅行回来，仍继续他的写作生活，同时到各处旅行，讲演，所到的地方颇多。当这七八十年代的所谓“镀金时代”（The Gilded Age），美国正在狂热地从事于矿山地域的开拓，表面上是欣欣向荣的。他却睁着一双冷眼，凝视着现实，看透了人类行为无可掩饰的动机，乃至基于社会的因习和阶级的偏见等等上面的恶俗的道德观，心里感到了深刻的愤慨和憎恶，却用幽默装着讽刺，一一的将它们刺着。在体裁上，则因短篇小说跟定期刊物发生了更密切的关系，自然不得不新闻通信化，但正唯如此，倒替短篇小说开辟了一条新路了。他的短篇集子有Sketches New and Old（《新旧随笔》）出版于一八七五年。

同时同是为这镀金时代的反映而却采用比较严肃的态度的，则为乡土小说的作者法兰西斯·布雷·哈德（Francis Bret Harte，1836—1902）。他生于阿尔班尼（Albany），少年时过着一种不安定的生活，做过小学教师、矿工和排字人，但始终倾向于新闻事业，到十八岁时，就跟旧金山一家报馆定了约，替它写短篇小说。一八六四年他开始写Condensed Novels，又四年后创办Overland Monthly，他的最好的短篇小说大半都是这上面发表的。后来终老于伦敦。他的代表作品有The Luck of Roaring Camp and Other Stories，Miggles，The Outcast of Poker Flat及Tennessee’s Partner等，题材多取于加利福尼亚的矿工生活，而以含有浓厚的地方色彩著名。他并不怎样掩饰人们的恶，但他有一种伎俩，能够显出即使万恶的败类也未尝不包含着几分的善，而表现时又丝毫不违背自然。

但是写实主义在它发展的过程中，必须要经过性格解剖或心理分析的阶段，方始可算确立，于是应运而生的就有A.皮尔斯和H.詹姆士。

安卜罗斯·皮尔斯（Ambrose Bierce，1842—1914？）生于俄海阿（Ohio），在南北战争时当过军官。一八六六年他到加利福尼亚，又六年后旅居英国。未到英国之前，他就写过许多的随笔和短篇小说，但并没有人注意。一八七七年至一八八四年间，由英国回到加利福尼亚，编辑了一种杂志。一九一四年时居墨西哥，从此再听不见他的消息，据说就是那一年死在那里的。他的短篇小说集著名的有Tales of Soldiers and Civilians，为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始。它们的情调也有悲剧的，也有讽刺的，但都非常精细而深刻。

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1848—1916）生于纽约，但大部分受教育的时期都在外国。及到一八八〇年，他就决计久居于英国，只不过偶尔回到美国来几趟。他的短篇小说集有The Better Sort（1903）。他因旅居在欧洲及英国受了不少的刺激，所以一般作品都表现着对于一种有教养及有洗练趣味的世界的渴求，往往把文化空气稀薄的美国社会和富有传统美的欧洲文明作种种的对照，而所有用的方法则是性格分析，从此开拓了心理小说的一条大路。

但是到了O.亨利的手里，美国在短篇小说中的写实主义方才算是确立。O.亨利本名威廉·雪德尼·波脱尔（William Sydney Porter，1862—1910），生于南部之格林斯卜罗（Greensboro）。父亲是一个穷苦的医师，因而他小时候不过受过一点极粗浅的教育。青年时做过地产公司和银行的小职员，又因人牵累下过狱。在狱中时他开始做短篇小说给各杂志投稿，不久，就成为一个流行极广的作家。他的题材大都是近代都市中的下层薪给者的生活，常能引起读者的轻妙的笑和不可及料的泪，把握题材擅长发明力和布局的技巧，故虽在社会意义上价值不如那些同时代的社会抗议的作家，却不能不认为都市生活的精密的反映，因而具有了历史的价值，同时又完成了美国短篇小说最高的技巧。他的短篇作品著名的有The Four Million及The Voice of the City等。

稍后，用着比较严肃的态度及自然主义的观察点去解剖近代都市的丑恶面的，则有提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 ）。他小时候因家境贫苦，就投身于新闻界，从此做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文字生活才得成名。他因受过长久的新闻记者的训练，所以也用新闻记者的态度做小说。他是彻头彻尾的一个自然主义者。无论在长篇小说或短篇小说里，他都用严格的科学家的眼光去解剖人生和社会，而认定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生物化学的（bio-chemical）作用，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他又认出人生是不住的奋斗，而奋斗的结果往往是产生悲剧，所以他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短篇小说上，他大胆打破了从前那种讲究布局的作风，而自创一种新风格，因为他已经看出现实的人生是并不如小说家所意想的那么有结构的。他的短篇小说集有Free and Other Stories及Chains等。

经过了世界大战之后，美国一般文艺作品中所表现的是对于以前的繁荣理想的幻灭意识和败北主义，这里只选两个代表：

威拉·卡脱女士（Miss Willa Cather，1876— ）生于温彻斯脱（Winchester），从事过新闻生活好几年，又做过McClure’s Magazine的助理编辑许多年。她的短篇小说集Youth and Bright Medusa出版于一九二〇年。她的写实的观察非常忠实，但一般的含着悲剧的情调，往往把现代生活烘托在过去时代的背景上。

辛克莱·列易士（Sinclair Lewis，1885— ）以Main Street（1920）一部小说著名，短篇集有Selected Short Stories of Sinclair Lewis（1935）。他是一个眼光锐利的第一流的讽刺家。他的题材是彻底地现代生活的。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明显确定的主张，但是他对于现世相的各方面表示着深刻的不满和愤激。一九三一年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他在美国文学界的地位从此固定了。

以上不过指示美国短篇小说的一条极其粗略的线索，且因篇幅的限制，被遗漏了的作家当然很多。但是读者倘能依着这条线索去读本书所收的几篇小说，并从此推广出去读其他作家及其他作品，想来就不致茫无头绪了。

编者按：该文是傅东华为他与于熙俭合译的《美国短篇小说集》撰写的“导言”，摘自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13页。该著初版于1929年。傅东华生于1893年，卒于1971年。他在20世纪30年代译介美国文学的成绩非常丰硕，除翻译琉威松、门肯、卡尔浮登等人的文学批评论著，还翻译了辛克莱、德莱塞、杰克·伦敦、霍桑、加兰等人的多部小说。他几乎在每部译著之前，都撰写介绍作家作品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