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乡有夫子:西方《孟子》研究与儒家伦理建构
- 韩振华
- 2203字
- 2025-04-24 19:30:51
一 来华耶稣会士及其对手
——两种释《孟》立场的奠立
从历史上看,文化间的交流未必都是双向的,而往往表现出某种“势差”,即水平较高的文化会流向并影响水平较低的文化,而不是相反的。古罗马文化之征服欧洲大陆,基督教之征服非洲,大抵如此。中西文化在明末清初时的碰撞,尽管肇端于负有传教使命的来华传教士,但其效果却是中西方的相互注视与了解。依着“后见之明”的看法,这要归功于耶稣会士们的“适应(accommodation)政策”[2],即耶稣会士们在中国没有采取“左手执剑,右手持十字架”的武力传教模式,而是穿儒服、读儒书、授西技、重会通,走和平传教的路子。然而从根本上看,“适应政策”的形成,绝非夙心早发、有意为之,其实是环境使然,是在克服困难中的产物,而其背后则是当时中西文化水平的势均力敌[3]。传教士们选择了“入乎其内”之后著书立说的做法,而想“入乎其内”,则必须熟读中国古代大量的经史子集,尤其是儒家的经书,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儒家“亚圣”孟轲成为传教士关注的对象。
最初,西人对《孟子》的译介仅停留于来华传教士的小圈子里,因此还不能说《孟子》已经漂洋过海,远赴泰西。虽然西班牙多明我会(Dominican)会士高毋羡(Juan Cobo,1546—1592)在以西班牙文翻译并于1589年出版于菲律宾的中国童蒙读物《明心宝鉴》[4](明·范立本编)中已经20多次提到孟子的言论,但由于发行规模小,且跟彼时在中国的传教士们殊少关联,所以影响不大。1591—1593年间,意大利来华耶稣会士罗明坚(1543—1607)、利玛窦(1552—1610)曾合作编译了《拉丁文版孔子语录汇编》,以之作为新来传教士学习高雅汉语、了解中国文化的辅助材料。此书其实是对《四书》的节译,并不限定于“孔子语录”,其中第五部分就是《孟子》文本的拉丁文节译[5]。这部译作并未正式出版,但一直被新来华传教士用作学习中文的教材。由于罗明坚和利玛窦二人的先驱者身份,他们对儒家经典的理解遂成为西人解读中国思想的开创性范式,事实上,这一范式也融化、积淀到之后传教士(尤其是耶稣会士)的中国经典翻译与诠释之中。
《天主实义》[6]一书是利玛窦假托“西士”身份对“中士”进行教理启蒙的中文著作,其中对《孟子》部分言论的释评就具有创立轨范的意义。《天主实义》引《孟子》“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之语,佐证“天主生彼鸟兽,以随我使耳,则杀而使之,以养人命,何伤乎”之旨[7];称孟子倡“仁义”,以“王天下”为“利”劝行仁政,说明圣人亦言利害,进而说明天主教之重视“来世之利”方为“至大”“至实”之利[8];引述孟子“人性与牛犬性不同”之语,说明“人性”之善恶问题,本无关乎作为“依赖之品”的、恒善的“(天)理”,“性”与“理”不可混同,又引《孟子》“孺子将入于井”之例,说明性善作为“良善”与德善(“习善”)的区别[9]。以上利玛窦之引述《孟子》观点,尽管其意图与《孟子》原文的论述出发点歧出,但尚不能说其为南辕北辙。然而,当论及《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语时,利玛窦则认定,“吾谓以无后为不孝,断非中国先进之旨”,并引《孟子》“求在我”“求在外”之区分,申论孝之与否,跟得子与否无关[10]。利玛窦并不反对儒家的孝道,其容不得的是将“无后”列为最不孝,因为这势必将冲击敬奉上帝的优先性。以上种种,可证利玛窦于儒学有取亦有舍,而取舍之标准,则全视儒学观点是否可与基督教义接榫合铆。
意大利耶稣会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的《中国上古史》(1658)[11]取材于中国正史,而辅之以西历纪年,欲借以沟通中、西因相互独立发展而长期隔绝的“历史”。这部断代史虽也有将中国历史纳入旧约《圣经》编年史的用心,但卫匡国延续了利玛窦的适应路线,相对注意著述的科学性,由此对中国“上古”文明颇含同情,在论调上多有赞美,近于中国正史。此书记述了孟子的简单生平与思想,以及当时与孟子辩论的部分哲学家(第155—161、170—171页),认为孟子是一位“非常高尚和极有雄辩能力的哲学家”,并将《孟子》一书开头孟子与梁惠王讨论义利问题的对话简译为拉丁文。
而西班牙多明我会会士闵明我(Domingo Fernández Navarrete,1618—1686)虽跟卫匡国同时来华传教,但代表了迥异的传教路线。在《中国历史、政治和宗教论集》(1676)[12]一书中,他激烈反对耶稣会的适应、同化路线,主张包括孟子思想在内的中国思想无法兼容于基督教信仰。卫匡国和《西文四书直解》[13]的作者基于他们对《春秋》部分记载的理解,断定孔子已经预言了基督本人之降生以及基督教之传入中国,而法国耶稣会士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在《中国近事报道》(1696)[14]一书中,也认同《西文四书直解》的看法,认为公元67年前后汉明帝“感梦求法”,其所梦之金人、白马本来即是孔子所预言的东来之基督教,只是由于明帝所遣使者的某个过失,结果阴差阳错,误把佛教而非基督教迎入中土[15]。闵明我从根本上不赞成这种在中国古代经典中索隐、附会基督踪迹的做法,坚称孔子是一个无神论者,而且孔子只字未提基督的启示。闵明我也依据《孟子》一书的记载,力图证明孟子对于真主一无所知(第138—141页)。
作为耶稣会和多明我会在华传教士的代表,卫匡国、闵明我二人的著作开始在西方具有一些影响。荷兰作家Olfert Dapper(约1635—1689年)一生虽未到过亚洲,甚至没有出过荷兰,但他依照卫匡国《中国上古史》、《中国新图志》(1655)、《鞑靼战记》(1654)诸书的资料,想象性地创作并出版了《第二、三次荷兰东印度公司使节出使大清帝国记》[16]一书,在当时产生了较大影响。书中也提到了孟子(第101—104页),其记述与论调一如卫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