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善恶

“殿下……您对那些贫穷、弱小的家伙们有什么看法？”

阿尔巴的问题出乎夏尔的意料。

“阿尔巴，你指的是魔族吗？”

从对话的脉络来看，十之八九是魔族，但夏尔还是姑且确认一下。说不定他想谈的是不分种族的弱者与贫困问题。

“是的，正是如此。”

猜错了，他只针对魔族。

魔族的贫穷弱者？

夏尔总不能回答“全都去死一死算了”。

“唔……”

夏尔沉吟着争取时间，思考阿尔巴到底想要的回答是什么？

从他的态度来看，似乎不是想跟夏尔一起嘲笑那些魔族，毕竟阿尔巴以魔族来说算是罕见的温和类型。

再说，他自己也住在旧市区。有些人会借着贬低周遭的人来突显自己的优秀，但阿尔巴不是那种魔族。

然后，他几乎在穿过旧市区的同时提起这个话题，恐怕是不想让居民听到，再加上他询问身为王子的夏尔。

［他是不是想提出什么问题？］

——或许吧。可以确定的是，他正在观察我的态度。

夏尔感觉到阿尔巴在等待回答中，逐渐紧张起来。

［说起来，有必要想得这么深入吗？不管你怎么回答，这家伙怎么想，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是啊，这么说也没错。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坦率地说出感想，看看阿尔巴的反应。

“老实说，我连有贫穷的魔族存在都不知道。”

这是夏尔的真心话，魔族不就是魔王国的贵族阶级吗？

“这样……啊。”

阿尔巴的脸微微扭曲，仿佛在说“居然从这里开始吗？”。

“我是在魔王城出生长大的，身边只有强大的魔族。”

都是些压榨其他种族、滥用魔力与权力、身穿蛮族风格的贵族服饰、耀武扬威的家伙。

“所以，如果你问我有什么想法，我会很惊讶。为什么他们会穷困潦倒？”

既然住在这里，那就是灵柱族吧？作为魔族珍贵的治疗术——转置咒的使用者，为什么会变得贫困？

“这个嘛……不能一概而论，有很多原因……”

阿尔巴挠了挠头，斟酌着用词开口。

“比方说，一家之主在继承人成长茁壮前战死沙场。”

嗯，也是有这种事吧，在同盟也看过很多次了。

“或是明明和专精战斗的恶魔缔结契约，却无法上战场，没有机会培育魔力，导致成长停滞。”

明明和恶魔缔结了契约，这样未免太奢侈了吧？夏尔原本这么想。

“为什么不能上战场？”

“……没有门路的话，很难请人带自己上战场。能无条件上战场的只有初次上阵，但初次上阵很难立下战功。结果，只有强者和其亲属能上战场。”

“原来如此。”

夏尔是王子，总是受到特别待遇，因此没怎么理解一般魔族的军制。

无论在哪个前线，似乎都会为了战功，以及由哪个氏族负责下一个攻略对象而争执不休，但夏尔并不清楚决定负责氏族后，该氏族会如何派出战力，具体流程是什么。

“……请人带自己上战场是指，氏族会支付前往前线所需的种种经费，这样理解可以吗？”

“是的。因为骸骨马车的费用、伙食费等等，有很多开销……不可能带所有志愿者上战场。”

啊，所以才会发生争夺名额的事吗？

“既然如此，如果不能带自己上战场，就靠自己——”

夏尔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因为夏尔看清了问题的核心。

“——原来如此，如果太穷，连这些费用都出不起吗？”

“是的，殿下说得没错。”

阿尔巴神情严肃地点头。

［富者恒富，贫者恒贫。这种构图已经看到腻了……连魔族都逃不了吗？］

安缇傻眼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嘲讽。

“只要让阶级在一定以上的魔族，例如伯爵以上的魔族自行负担参战费用，让空出来的名额给年轻人不就行了？”

“这……是没错。”

夏尔单纯的疑问，似乎反而出乎阿尔巴的意料。

“但若要问上层阶级的魔族是否会爽快答应这个提议……”

“……”

绝对会反对。

“又或者……如果殿下能强烈要求……”

——别这样，不要用求助的眼神看我！

夏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帮忙培育魔族的新兵不可啊！

“很遗憾，我是王子，不是灵柱族的继承人。”

夏尔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随便插手氏族事务，可能会引发摩擦。母亲大人也再三叮咛过我，要我注意这一点。”

所以别期待我能帮上忙，夏尔用这种言外之意警告他。

“这样啊……说得也是……”

“你去向族长提议如何？”

听了夏尔的话，阿尔巴露出苦涩的表情，或许他已经提议过了，却遭到拒绝吗？

瓦尔特家的立场似乎还不稳固，无法强行推动会遭到中坚分子集体反对的政策。夏尔反而能想象得到，迪欧斯家高举废除制度的旗帜，大肆作乱的模样。

“世事难如人意啊。”

如果夏尔是灵柱族的一员，肯定会很头痛吧。不过，夏尔实际上是个王子，而且内在是这副德性，所以事不关己。

假设缩小熟练战士的名额，增加新手魔族投入前线的数量。

这么做或许能提高同盟方打倒魔族的概率，所以有自己出手的价值。夏尔是这么想的，不过——

［这么做反而可能会让沉睡的才能获得成长的机会，这才是难处。］

就是这点，与恶魔的契约最可怕的就是这点。因为不晓得会因为什么契机而爆发性地成长。

还有，如果强行让贫穷的魔族上战场，夏尔觉得资深魔族的名额应该会维持不变，只是新人会多加进来。

这样反而会增加同盟的负担，这样就没意义了。

“阿尔巴，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夏尔询问垂头丧气的阿尔巴。

“你明白这问题很难彻底解决吧？你自己又想怎么做？”

“我……”

阿尔巴抬起头。

“我……可以的话，我想帮助那些魔族。”

他的眼中蕴藏着意志的光芒，握着长枪的手也用力地握紧。

“或许你会觉得我懦弱，居然想帮助弱者。可是，每个人出生时都是婴儿，婴儿不就是弱者吗？要是没有人帮助，根本没办法变强！”

阿尔巴拼命压抑着语气，继续说道：

“如果个性真的懦弱、怠惰，又不肯锻炼，那弱者就是自作自受。可是，其中也有人明明想变强，却因为没有机会而无法成长。我想给那些魔族机会……可是现在的我只是个子爵，没有强大的人脉，力量也不够。所以——”

阿尔巴看着夏尔。

“——我想成为大人物。这就是我自愿成为殿下随从的理由。我想立下更多功劳，变得伟大，成为有能力帮助那些人的存在。”

——你的志向很了不起，可是阿尔巴啊。

——你完全找错人依靠了。

不过，这家伙还真奇怪，傲慢的魔族到底是怎么获得这种人格的？

“你……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帮助那些没机会的魔族？”

夏尔基于兴趣这么问，阿尔巴却露出畏缩的样子，他可能以为夏尔在责备他。

“啊，你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的主义很懦弱，我反而很佩服你。说到魔族，就是任性、傲慢、只要够强就什么也不管，完全不把下等生物放在眼里——我本来以为魔族都是这样。”

“嗯哼！”背后传来忍笑的声音。大概是薇妮觉得我的说法很好笑，差点笑出来。接着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大概是被同事们用手肘顶了吧。

“或许，像你这样的魔族应该称为慈善家吧，阿尔巴。”

“慈善家……我是慈善家吗？”

阿尔巴歪着头，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

“我只是……觉得不耐烦而已。应该说，我讨厌那种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事。”

阿尔巴欲言又止，表现出犹豫的样子。

“殿下，其实我有个姐姐。”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

“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姐姐的眼睛看不见。”

明明是灵柱族？

“她天生就没有眼睛。”

这……

阿尔巴对哑口无言的夏尔说起他的姐姐，以及决定保护她的父母，本来应该被当成“不曾存在”的姐姐的事。

“我想，这对我影响很大。我现在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姐姐的生活——这么一想，我实在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弱小就该理所当然地横死街头’这种话，没办法对他们置之不理。”

……

“不过，这全都是我自作主张！可是我就是这么任性，对不起。”

阿尔巴半开玩笑地轻轻低头致歉。虽然他嬉皮笑脸，眼神却展现出绝不让步的坚定意志。

这样啊，你也是自我意识强烈的魔族。

夏尔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空虚。

为什么你……身为魔族，却这么有同理心？

虽然很佩服他，夏尔的心却冷了下来。

夏尔一边听他说，一边不断思考。

那么，人族又如何？

阿尔巴说的话，如果把魔族换成人族，就能产生许多共鸣。应该说只有共鸣。可是，阿尔巴关心的只有魔族，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夏尔和阿尔巴之间，有道屹立不摇的墙壁，种族差异的墙壁。

而且，虽然魔族很穷，但至少还有随从骑士的薪水，不至于饿死。反过来说，他们知道同盟圈有多少人穷困潦倒吗？他们知道有多少家庭因为父亲或丈夫战死，而为饥饿所苦吗？

因为不能上战场，所以无法立功？别奢求了。被逼到绝境的国家强制征兵，不得不上战场的人族士兵，魔族有考虑过他们的心情吗？

开什么玩笑！

虚无感逐渐升温。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会藏不住。

夏尔转换心情，若无其事地点头说“嗯”。

“你的志气值得赞赏。话虽如此，我也只是子爵。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带你上战场。”

夏尔会带他上战场。

但是，能不能平安累积战功就另当别论了。

“不不不！这最令人感激了！我几乎没靠山，这真的帮了大忙！”

阿尔巴天真地欢欣鼓舞，让夏尔更加烦躁与空虚，夏尔的陪笑变得像面具一样。

“对了，阿尔巴，我想问你一件事，当作参考。”

夏尔问道：

“我非常明白你无法对弱势、贫苦之人置之不理的心情。但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只有我们魔族。”

阿尔巴困惑地眨了眨眼，夏尔盯着他的眼睛。

“其他种族呢？兽人、精灵、矮人，以及我们的仇敌人族。弱势、贫苦之人，想得救的人应该很多吧。或者，也有人因为父亲或丈夫战死，而陷入穷困。关于这点，你怎么想？”

如果他说人族死光活该的话，那他跟其他认为“弱者死在路边也无所谓”的魔族，就没什么两样了。

“这……”

阿尔巴似乎不假思索地用手遮住了嘴。

“殿下，我没想过。不，我听说过很多兽人与夜精灵的事，例如治疗名额之类……”

阿尔巴一边在意背后的薇妮他们，一边显得心情复杂。

“不过，说的也是，仔细想想，他们跟牧场饲养的那些家伙不一样，同盟的人族也有家人。”

阿尔巴仰望天空，将手放在头上沉吟。

“真难办啊……不，抱歉，是我太懦弱了。”

他如此说着，困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