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羽捧着檀木匣跨过议事厅门槛时,青铜烛台的光正顺着飞檐漏下,在孙长老的青铜拐上镀了层冷霜。
他能听见自己靴底与青砖相叩的脆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方才在帐外,孙长老的警惕是悬在头顶的剑,此刻这把剑终于要落下了。
“且慢!“孙长老的青铜拐重重顿在青砖上,裂纹顺着砖缝爬向罗羽脚边。
他枯瘦的手突然攥住盟约卷首,指甲几乎要掐进明黄纸里,“这劳什子盟约,老夫先替联军验验真假!“
“孙老儿你疯了?“赵师兄带着酒气扑过来,腰间酒葫芦撞在案角发出闷响,“那是玄冥卫的诚意!“
“诚意?“孙长老青筋暴起的手猛一用力,“嗤啦“声里明黄文书裂成两半。
罗羽瞳孔微缩——他看见玄鸟暗纹随着撕裂的纸页扭曲,像被撕开的旧伤口。
孙长老将半片残卷拍在案上,胡须因愤怒簌簌发抖:“二十年前幽冥宗血洗青岚山,用的就是这玄鸟纹!
当年我亲眼见他们举着这样的文书,说要'共抗大劫',结果呢?“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叩着残卷,“结果青岚山满门,就剩我这把老骨头!“
帐中死寂。
罗羽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残佩,师娘临终前的体温突然涌上来——那枚残佩也是玄鸟纹,是母亲用命换他活时塞给他的。
此刻残卷上的半只翅膀与残佩严丝合缝,像两柄对插的剑,刺得他心口发疼。
“孙长老说的在理。“王瑶按住腰间青玉剑,剑鞘上的云纹被她握得发暖,“但玄冥卫能挡雷火冲是事实。“她目光扫过帐中各脉代表,有人攥紧了腰间符袋,有人盯着孙长老的青铜拐,“如今青蚨门三十万大军压境,我们拒了援手是死,信了陷阱也是死。“她突然笑了,眼尾微弯像掠过春溪的燕,“不如...先派人去玄冥卫营里走一遭?“
“我去。“
众人转头时,苏浅正倚在帐柱后,发尾碎发随着她绕动的指尖轻颤。
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衫,腰间挂着串缺了颗珠子的翡翠串,活脱脱个流亡小修:“我扮成被青蚨门打散的散修,混进去探探底。“她冲罗羽眨眨眼,眼波里藏着狡黠的光,“罗哥哥放心,我要是被发现...“她顿了顿,指尖绕发的动作停住,“大不了用你的《破妄诀》溜回来。“
罗羽喉结动了动。
他想开口说“太危险“,可看见苏浅眼底跃动的星火——那是当年她为救被妖兽围困的小弟子,硬闯三重雷阵时的光。
他最终只是点头,将一枚刻着玄鸟的玉牌塞进她掌心:“遇到危险,捏碎它。“
夜色如墨时,苏浅缩在玄冥卫营外的荆棘丛里。
营中火把连成串,照见巡夜修士甲叶上的冷光。
她摸了摸脸上的易容膏,那是用青蚨门秘药调的,连结丹修士的神识都能骗过半分。
正欲摸出缩骨丹,忽听得两个巡夜人擦身而过。
“那黑袍大人又在祭台待了半日。“一人压低声音,“我听影刺说,再这么耗下去,咱们的命都要填进那破阵里!“
“嘘!“另一人踹了他小腿,“没看见影卫的人在附近?
上回老周多嘴一句,第二天就被发去雷火冲最前线——“
话音被风声卷散。
苏浅眯起眼——祭台、影刺、雷火冲,这几个词像散落的珠串,在她脑子里叮当作响。
她趁着巡夜人换班的空当,缩成巴掌大的团子,顺着排水沟溜进营区。
军械库的锁是九连环样式,苏浅摸出随身的柳叶刀,三两下挑开。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架上堆着的玄铁剑——每柄剑鞘都刻着半只玄鸟。
她翻到最下层的木匣时,指尖突然顿住:匣中密档的封皮上,赫然印着“幽冥宗“三个血字!
“你看到的太多了。“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苏浅旋身,柳叶刀已抵住喉间——来者着墨色劲装,左眼蒙着黑布,刀疤从额角贯到下颌。
她认得这张脸,方才在营中见过他呵斥想要逃走的散修,众人都叫他“影刺“。
“小丫头倒有几分本事。“影刺的刀压进半分,苏浅能闻到刀刃上的血腥气,“不过...“他突然笑了,“敢闯幽冥宗的场子,你娘没教过你规矩?“
苏浅腕间翻出罗羽给的玉牌,掌心骤然发烫。
她脚尖点地向后倒跃,柳叶刀擦着影刺面门划过,带落他半片眼罩——露出的左眼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浸在尸水里的琉璃。
“想跑?“影刺甩出三枚透骨钉,钉尖淬着幽蓝毒雾。
苏浅咬破舌尖,血珠溅在玉牌上,识海里炸开罗羽的声音:“往西南角,有我留的隐踪符!“她撞开气窗的刹那,透骨钉擦着耳尖钉进木梁,震得密档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分明写着“罗羽,凡骨,玄鸟血脉...“
晨雾漫进联军帐时,罗羽正对着残卷发呆。
王瑶端来的参茶早凉了,茶盏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像他掌心里未干的汗。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弟子掀帘而入时,发梢还滴着夜露:“统领!
苏姑娘回来了,在偏帐里,她...她肩上中了毒钉!“
罗羽霍然起身,茶盏“啪“地摔碎在青砖上。
他看见王瑶的指尖在颤抖,青玉剑的剑穗扫过碎瓷,像在划着某种急乱的符咒。
帐外的晨鸦又开始叫了,一声比一声凄厉,他突然想起昨夜苏浅临走前的笑——那抹狡黠的光里,藏着他从未见过的郑重:“罗哥哥,若我回不来...“
“不可能。“罗羽攥紧袖中残佩,玄鸟纹硌得掌心生疼。
他大步走向偏帐,靴底碾碎的不仅是茶盏的碎片,还有某种东西——在联军的裂痕里,在玄冥卫的阴谋里,在天地大劫的阴影里,正在破土而出的,是他压在心底二十年的,名为“真相“的种子。
罗羽掀帘的动作太急,竹帘刮过眉骨,火辣辣的疼。
偏帐内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一眼就看见苏浅蜷在青布榻上,左肩缠着渗血的白纱,发梢还沾着夜露,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浅儿!“他踉跄两步跪在榻前,指尖悬在她发顶不敢落,生怕碰碎了这团脆弱的光。
苏浅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罗哥哥...我没搞砸。“她抬起未受伤的手,掌心躺着半枚染血的密档残页,“幽冥宗...他们...在查你的血脉。“
罗羽喉间发紧,接过残页时指节泛白。
王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指尖轻轻搭在他绷紧的肩背,像在安抚一头随时会暴起的兽:“大夫说毒钉的寒毒压下去了,可这伤...“她声音发涩,“得用千年冰蚕膏才能去根。“
帐外传来巡营的号角声,呜咽着撕开晨雾。
罗羽突然起身,残页在掌心攥成皱团:“王姑娘,随我去议事厅。“他转身时,腰间残佩与玉牌相撞,发出清响——那是苏浅昨夜捏碎的求救玉牌,此刻还带着她的体温。
议事厅的炭盆烧得正旺,罗羽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将苏浅带回的密档残页拍在案上,玄鸟纹在火光里泛着暗红:“玄冥卫是幽冥宗的幌子,孙长老没说错。“王瑶的指尖抚过“幽冥宗“三个字,青玉剑的嗡鸣突然从鞘中溢出,“可联军现在离不开他们挡雷火冲。“她抬眼时,眼底有冷光流转,“我们需要试探。“
罗羽指节叩着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演武切磋。“他突然开口,“以联军惯例为名,邀他们各派高手比试。
真金不怕火炼,假的...总会露马脚。“王瑶点头,袖中摸出枚刻着云纹的令符:“我去通知各脉代表,就说罗统领要借演武稳定军心。“她转身时,发间银簪扫过烛火,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把悬着的剑。
演武场的日头刚爬上旗杆时,联军与玄冥卫的高手已列阵两侧。
罗羽站在观礼台中央,目光扫过对面的黑袍人——对方今日摘了斗笠,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左眼下有枚蝶形青斑,像块凝固的瘀。
“第一阵,点到为止。“罗羽话音未落,联军这边的结丹修士李横已提剑跃入场中。
玄冥卫那边走出个灰衣老者,腰间挂着串骷髅铃铛,未动先有阴风吹得旗幡猎猎。
两剑相交的刹那,罗羽瞳孔骤缩。
灰衣老者的剑势看似普通,可在收招时,剑尖竟诡异地扭曲成蛇形——那是幽冥宗“蚀骨剑“的起手式!
他见过典籍里的记载:此剑专破修士护体灵光,剑刃会像活物般钻入经脉,啃食修士本源。
“好!“赵师兄拍着大腿喝彩,酒葫芦在腰间晃得叮当响,“这老头有两下子!“他转头看向罗羽,酒气喷在对方脸上,“你看,人家是真心来帮忙的——“
“赵师兄。“罗羽打断他,声音像浸了冰,“你可记得《万剑录》里的蚀骨剑?“赵师兄的笑僵在脸上,酒葫芦“当啷“掉在地上。
灰衣老者似乎察觉了什么,骷髅铃铛突然炸响,震得观礼台的烛火全灭。
等光明重临时,他已退回己方阵营,低头盯着自己的剑尖,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演武结束时,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
赵师兄蹲在墙角捡酒葫芦,手指抠着泥地上的剑痕:“就算...就算他们真有幽冥宗的底子,说不定是被迫的?“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玄色道袍上,“当年我被妖兽围在绝云谷,是个穿幽冥宗道服的小子给我扔了张避毒符。
人心...没那么容易分黑白。“
罗羽望着他泛红的眼尾,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师娘用玄鸟残佩护着他躲进地窖,外面是幽冥宗弟子的喊杀声。“我答应你。“他说,“让他们去雷火冲最前线。“赵师兄猛地抬头,酒葫芦差点砸在脚面上。
罗羽的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的影卫令,“但我要在他们营里布三重监视:影卫暗桩、困神符阵、各脉眼线。“他顿了顿,“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月上中天时,赵师兄的营帐里飘出浓烈的酒气。
他抱着酒葫芦蜷在榻上,突然听见窗纸“嘶啦“一响。
翻身时,半块带血的绢帛从枕下滑出,上面用朱砂写着:“若执意相助,杀无赦。“
“狗娘养的!“他抄起酒葫芦砸向窗口,却只砸落几片被夜风吹动的竹叶。
月光照在血书上,红得像要滴下来。
赵师兄扯过案上的地图,用炭笔在雷火冲的位置画了个圈——那里是青蚨门的必经之路,也是联军的生死线。“老子偏要看看,你们能奈我何。“他嘟囔着灌了口酒,酒液呛进喉咙,辣得眼眶发酸。
罗羽站在联军主营的望楼顶端,望着玄冥卫营地方向的火光。
夜风吹起他的衣摆,袖中残佩与苏浅的玉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
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骷髅铃铛声,若有若无,像某种古老的咒。“他们要的...绝不是这一场胜仗。“他低声说,声音被风卷向黑暗深处。
望楼下的影卫暗桩抬头望来,只看见道修长的剪影,像柄未出鞘的剑。
而在更远处的玄冥卫营中,影刺摸着脸上的刀疤,望着主帐透出的幽蓝光芒,冷笑一声:“鱼儿...该上钩了。“
罗羽摸向腰间的影卫令,指腹触到刻着的玄鸟纹。
他转身走向楼梯,靴底与青石板相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一次,他不打算再躲在阴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