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轰隆隆——”

军绿色的火车冒着连绵蒸汽从远处驶来,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龙。绿皮车厢哐当哐当碾过铁轨,连接处的铁皮被震得发颤,窗玻璃上的雨痕在颠簸中抖成细碎的银线。明奕对面的赵鹏正弓着腰泡方便面,眉头因用力而拧成疙瘩,左手死死按住摇晃的桌板,右手捏着调料包抖了三抖,直到最后一点辣椒粉簌簌落在面饼上,才松了口气似的直起身。他嘴角还沾着红油,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我爸托人在派出所找了个协警的活儿,虽说不如在部队威风,好歹也算穿制服。”说着突然拍响大腿,塑料水壶盖被震得跳起来,脸上堆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妈特意给我看了新做的警号套,红绸子扎得比咱们授勋时还隆重!”

“协警也算制服?”斜对角的李想正转着枚磨亮的弹壳,闻言嗤笑一声,眼角眉梢都带着戏谑,弹壳“当啷”撞在搪瓷缸上。缸沿结着圈褐色的茶渍,是去年野营拉练时留下的纪念。他抬眼扫过赵鹏,嘴角撇出个弧度:“得了吧你,协警哪有我自在。”说着从床底拖出军绿色背包,拉链头在铁板上划出刺耳声响,翻出个锈迹斑斑的扳手,眼睛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在炊事班修了两年给养车,发动机螺丝拧得比步枪分解还熟,修个卡车总没问题。等我开个修车铺,天天给你免费洗车,保管给你弄得锃亮!”

“你那手艺能行吗?”后排的王磊猛地探过脑袋,军帽被门框撞得歪在一边,露出额头上晒出的帽檐印,像道浅褐色的分水岭。眉毛挑得老高,语气里满是调侃,“上次给炊事班修高压锅,差点把锅胆炸飞,害得咱们啃了三天压缩饼干。我可不敢让你修我的车,怕开着开着轮子飞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想抓起桌上的苹果就扔,脸上腾起一层薄红,梗着脖子反驳:“那是高压锅自己老化!纯属意外!”他突然弯腰扯开作训服第二颗纽扣,露出里面缝补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行的蜈蚣。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要证明什么:“再说了,我后来不也给你补好了作战靴吗?你当时还说我手艺好,这会儿倒翻旧账!”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混合着煤烟味和泡面的香气在闷热的空间里翻涌。明奕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木纹里还嵌着去年演习时沾上的泥垢。眼神落在窗外掠过的白杨林上,树叶被风掀得翻转过来,露出灰白的叶背,像无数只扇动的手掌。

赵鹏看出他的沉默,把没吃完的火腿肠递过来,肠衣上还沾着几粒黑胡椒。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奕子,你呢?别老闷着。你在特勤连练的那套格斗术,去给大老板当保镖肯定抢手,听说月薪能过万。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有好事想着点咱。”

明奕摆摆手,目光落在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上,那里曾沾过演习时的模拟血浆。声音低沉:“我不爱跟有钱人打交道,规矩太多,不自在。”他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再说,当保镖哪有咱们在训练场上痛快?那种真刀真枪的较量,可不是陪老板应酬能比的,没劲透了。”

“那去当健身教练啊!”王磊咬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嘴角沾着果肉,汁水顺着下巴滴在军装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眼睛笑得眯成了缝,“你那八块腹肌,往健身房一站,保准有人抢着买课。到时候我去给你当助教,帮你吆喝吆喝,保管生意红火!”他突然俯身做了个俯卧撑的姿势,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螺丝松动的地方漏下几缕灰尘。

李想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弹壳在指间转得更快,映出窗外流动的树影。“我表舅在消防队当队长,要不我帮你问问?听说他们最近招专职消防员,退伍军人优先。”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明奕的膝盖,眼神里带着鼓励,“你在部队练的绳索攀爬,不正好用得上?而且消防队的训练强度,肯定合你胃口,绝对不含糊!”

明奕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下意识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能清晰摸到掌心因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又很快被犹豫取代。窗外掠过的村庄里,炊烟正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混着麦秸秆燃烧的焦香,在暮色里织成张朦胧的网。他忽然想起新兵连第一次练习结绳,班长握着他的手绕了三圈,粗糙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绳子系得牢,才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我再想想,”明奕松开拳头,指节泛着白,他把李想的弹壳拿过来在指间掂了掂,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眼神飘忽,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回家先跟我妈商量商量。她一直希望我找个安稳点的工作,消防队这活儿,估计她不放心,总觉得太危险。”话音刚落,火车钻进隧道,车厢瞬间陷入黑暗。黑暗中,他听见赵鹏摸出打火机的“咔嗒”声,橘红色的火苗窜起来,映出李想探过来的脸,睫毛上还沾着白天训练时的沙尘。王磊正伸手去够桌上的水壶,壶身上印着的五角星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

“不管干啥,”赵鹏的声音在火苗里发颤,他把打火机递过来,火苗在明奕眼前跳了跳,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眼睛里满是真诚,“别忘了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兄弟。过年回部队看看,班长说要给咱们炖排骨——”他突然拍了下明奕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明奕晃了晃,桌上的搪瓷缸跟着跳了跳,“到时候你可得来,少一个人都不算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李想笑着应和:“就是,到时候咱们四个还睡一个宿舍,跟以前一样,热热闹闹的才好。”突然被王磊拽了拽胳膊,后者正指着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逐渐扩大的光斑:“快看!隧道口的灯!”四个人同时扭头,光亮像潮水般涌进来,把他们的影子钉在对面的铁皮上,明奕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做着握枪的姿势——那是他下意识摆出的警戒动作,眼神里透着军人特有的坚毅。

车窗外的夜色渐浓,战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像首杂乱的交响曲。明奕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叠在远处的灯火里,那些灯火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摸出那枚弹壳,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刻痕,拇指来回摩挲着——那是第一次参加实战演练时,被碎石划出的印记。

“或许真能试试消防,”他对着车窗里的自己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层薄雾。眼睛里渐渐有了光彩,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火焰,“至少还能穿着制服,干点正经事,踏实。”远处的火车鸣笛声划破夜空,带着金属的震颤,他猛地坐直身体,像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眼神里充满坚定,在摇晃的车厢里悄悄绷紧了准备前行的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