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暮色里的偏心藤

暮色在医院走廊的瓷砖上流淌成暗河,祖母突然拔高的嗓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枯瘦的手指在蓝布衫衣角绞出麻花状褶皱,灰扑扑的袖口还沾着早市讨价还价时蹭的面粉:“哎呀,妈还能害你不成?既然你都好得差不多了,那就出院吧!“尾音像根浸了醋的棉线,在消毒水气味里晃荡,明面上的关切被算盘珠子打得稀碎——她盯着住院部墙上的缴费通知,心里早就算好了:这几天的费用够给小女儿家买三篓子冬储大白菜,够给外孙做双新棉鞋,够在煤炉上多煨几壶给亲家公的烧酒。

说起这偏心的渊源,得从雕花拔步床说起。清末民初的江南深宅里,曾祖父的正妻陆吴氏卧在描金床榻上,咳出来的帕子染着梅花般的血点。她床头的粗布帐子补着补丁,与东厢房小妾陆李氏的鹅黄缎面帐子隔着三重院落——陆李氏的妆匣里盛着苏州绣娘手作的绢花,衣箱底压着杭绸裁的夹袄,连熏香都是从沪上洋行运来的玫瑰露。作为陆吴氏唯一的骨血,祖母六岁就懂得踮脚替继母捶腿,寒冬腊月里赤着脚在青石板上替陆李氏取燕窝粥,脚趾冻得比帐子上的金线还红,却换不来半句温言。檐角的冰棱化了又结,她像株长在墙缝里的野薄荷,在陆李氏眼尾的冷光里悄悄抽枝,根须里浸满了嫡庶有别的苦汁。

民国二十三年的北风卷着关外的沙砾,将这户人家从雕花门楣的深宅吹到了蓟辽省锦溪岛市。祖母跟着驼队走了四个半月,棉袄里的棉絮早就跑了瓤,露出底下陆吴氏陪嫁的月白里子——那是她母亲唯一留下的物件,补丁摞补丁,却比继母给的绫罗更暖些。到了地头,因着是贫农出身的“正经闺女“,民国三十四年腊月,她被许配给扛长活的祖父蒋文忠。解放前夕的田垄上,祖父脊梁上的鞭痕叠着鞭痕,秋收时攥着几枚被地主克扣得坑坑洼洼的大洋,站在结着冰碴的场院上,看着祖母用榆树皮面给孩子们贴饼子。新社会的太阳升起来时,他们举着“贫农证“搬进土坯房,窗纸上的雪光映着墙上的领袖像,锅里的野菜粥却还是照得见人影。

这些年的霜雪,在祖母心里腌成了咸涩的陈茶。她总说“小慧(姑妈)打小身子弱“,却忘了父亲十二岁就替地主家放猪,冻掉了半个脚趾;总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却把父亲寄来的转业费偷偷塞进姑妈的陪嫁箱。此刻在医院走廊,她盯着电子屏上跳动的住院费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当年在陆家,连块绿豆糕都要分嫡庶,如今咱们穷家小户的,更得把钱花在刀刃上。“这话像从旧时光里挖出来的冻土豆,带着股子发馊的冷硬。她没看见父亲枕边摆着的搪瓷缸,那是当年抗美援朝时发的,边沿磕得坑坑洼洼,却被擦得锃亮——就像父亲这些年咽下的委屈,明明灼人,却从来没说过半句。

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晚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掠过祖母肩头。她摩挲着袖口那截毛线,是姑妈去年寄来的,藏青色里掺着几根银线,针脚密得能挡住关外的暴雪。可这暖意到了父亲床前就凝住了,化作床头柜上凉透的小米粥,化作心电监护仪上单调的滴答声。新社会的阳光照亮了土坯房的裂缝,却照不进祖母心里那间锁着的厢房——那里永远停着旧时光的雪,陆李氏的绫罗,地主的皮鞭,还有她作为“正经闺女“却得不到的半块桂花糖。如今她把这些苦汁酿成了偏心的蜜,全浇在姑妈家的门楣上,却忘了长子的脊梁,早已被生活压成了土坯房的房梁,撑起了整个家的天。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着,像旧时光漏下的泪。祖母还在絮叨着“小慧家的煤炉该换了“,却没看见父亲望向窗外的眼神——那里有棵老槐树,枝桠上挂着解放那年分得的铜铃铛,风一吹,就响出当年斗地主时的鞭炮声。新旧时光在暮色里重叠,有人在旧梦里栽刺,有人在新土里育苗,而亲情的藤蔓,终究在偏见的阴影里,长成了两副模样。

输液管里最后一滴药水坠着银线般的尾光,顺着透明导管滑进父亲手背的静脉。监护仪的绿线在CRT屏幕上划出平缓的波峰,他撑着铁床栏起身时,病号服领口扯开道缝隙,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浅褐色的月牙形疤——那是1998年工厂锅炉爆炸时溅起的铁片划开的,愈合后像片卷边的厂牌,永远烙在泛黄的皮肤上。我刚迈出半步,姐姐的手臂已横在胸前,她新买的藏青布衫袖口掠过我手腕,布料硬挺得带着商场制服的浆洗味:“别慌,我来。“她指尖的茧子还很淡,是上周在超市理货时搬罐头磨出来的,此刻正小心地勾住父亲手肘,像对待货架上易碎的玻璃罐。

护士站的金属抽屉“咔嗒“弹开,穿白大褂的医生握着纸质缴费单走来,皮鞋跟在瓷砖上敲出催命似的节奏:“病人家属来结一下余款。“祖母膝头的蓝布拎兜突然抖了抖,像是被这声音惊着的老棉鞋。她低头解拎兜绳结的动作慢得反常,指甲在粗布边缘刮出刺啦刺啦的响,先是掏出个用旧报纸裹着的冷馒头——硬壳边缘还沾着没搓干净的面粉,和早市讨价还价时蹭在袖口的一模一样;接着是半块包在油纸里的桂花糖,纸角沁着浅黄的油渍,恍惚能看见她往姑妈家孩子手里塞糖时,袖口银线在阳光里一闪的模样——那截毛线是姑妈2008年寄来的,藏青色里掺着几根银线,针脚密得能织住关外的暴雪。

“哎哟,钱...钱肯定带了的。“当那张皱巴巴的《工人日报》滑落在地时,祖母的声音突然尖得像缝衣针。我弯腰捡起报纸,1950年的油墨香混着霉味涌进鼻腔,头版上“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标题被红笔圈了又圈,报缝里还贴着张发黄的剪报——褪了色的照片里,二十岁的父亲穿着蓝布工装,站在机床前握着扳手,身后是车间墙上“安全生产“的红色标语。祖母盯着照片里儿子挺直的腰板,指尖在“劳动光荣“四个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粗粝的纸纹里摸回1980年代父亲第一次领回劳保搪瓷缸的温度,却没注意到2009年的阳光正从窗缝漏进来,把报纸上的铅字影子投在缴费单的数字上,像叠了层褪色的岁月批注。

收费处的灯光在母亲鬓角镀了层霜。她从帆布包里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时,我看见她内衬口袋里露出半截皱缩的橘子皮——那是早市收摊前捡的边角料,她说晒干了泡给我喝能止咳。纸币边缘磨得发毛,混着几张过期的粮票(虽然早过了使用年限,母亲却总舍不得扔),母亲数钱时指尖微微发颤,指腹上的倒刺刮过缴费单,发出细不可闻的“嘶啦“声。这双手凌晨四点还在批发市场的泥水里挑拣带霜的萝卜,天没亮就蹲在水泥地上把土豆按大小分堆,听见城管哨声立刻扛起半人高的菜筐狂奔,塑料筐耳在肩膀上勒出的紫印,此刻正隔着洗得发透的蓝布衫,在她锁骨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是和父亲机床手套上的油渍、姐姐铅字油墨一样,属于劳动者的勋章。

祖母还在絮絮说着“小慧家煤炉漏烟,得买二十斤好炭压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那截藏青毛线。她没看见母亲把找回的零钱数了三遍,才小心地按票面大小叠好塞进诺基亚手机的布袋(那是父亲用三个月奖金买的,键盘已经磨得发亮);没看见父亲靠在姐姐肩头挪动时,目光掠过她拎兜里露出的旧报纸,落在走廊尽头那盏掉了搪瓷的吊灯上,灯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像极了车间墙上那面被机油熏黄的劳模锦旗。

暮色从窗缝渗进来,给收费处的玻璃抹上灰蓝的底色。母亲接过我手里装着保温桶的网兜,桶身还带着她连夜熬粥时的余温,却暖不了她掌心的凉。桶盖上凝结的水珠滴在瓷砖上,洇出小小的圆斑,像她这些年掉在菜筐里、煤炉边、城管追来时的巷弄里,那些没来得及擦的泪。而祖母正把旧报纸重新折好,边角对齐得比当年在陆家叠绸缎帕子还要仔细,报上“工人阶级万岁“的字样被她的手指压出深深的褶,仿佛要把半个世纪前的机床轰鸣,永远折进给小女儿家囤煤的算计里——在这个国企改制、工人纷纷下岗的年代,她的世界仍停留在劳保鞋与搪瓷缸构筑的旧时光里。

缴费单的回执在母亲掌心攥成一团,她望着祖母走向楼梯的背影——蓝布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磨得发白的裤脚,和父亲工作服上的补丁一样,总是沾着洗不净的生活碎屑。消毒水的气味里,不知谁的病房传来婴儿的啼哭,新生命的声响混着走廊尽头老槐树的沙沙声,把1980年的机床、1998年的伤疤、2009年的工伤和缴费单,都揉进暮色里。有人把旧时光的苦酿成了偏心的蜜,有人把新日子的甜熬成了糊口的糖,而医院走廊的瓷砖上,母亲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像根永远绷直的扁担,一头担着工厂宿舍的铁皮饭盒,一头担着批发市场的霜雪,在国企改革与个体经营的裂缝里,踩出一串沉默的、深浅不一的脚印——那些脚印里,有父亲工具箱里生锈的扳手,有母亲菜筐里沾着泥的新世纪土豆,有姐姐布衫上的商场logo,有我作业里杂乱无章的字,还有祖母拎兜里永远折叠整齐的旧报纸,还有这个秋天,所有没被秋风带走的、沉甸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