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及其他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想要活得快乐,最重要的守则之一,就是与这个世界少一些牵扯。我坚定地践行这条人生至理,直到一只猫出现,将我的小宇宙完全打破。
那时候是四月下旬。一天上午,先生特地发来短信,说已经相中了一只小猫,等回家给我看照片。
这是最后一个回合的试探。我想了想,回复说:“好。”
彼时,关于收养一只小猫的议题已经进行了差不多一年。我的态度从坚决反对到不置可否到些微心动——这就是时间的水磨功夫。而在此期间,我祖母离世,徐鉴涵则进入高考备战的最后阶段。有那么几次,这个多情善感的巨蟹座男生拥住我的肩膀,不无伤感地指出,再过上几个月,我即将面对一只偌大的空巢。好像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此生最让我牵挂的两个人,都注定要弃我而去,独自远行。
许多日子之后,我想到了“乘虚而入”这个词,它的具体形象,是一只随风潜入夜的猫。
本来先生最初的打算是收养一只加菲。我也很喜欢加菲,这种喜欢有百分之九十九来自好莱坞。在现实生活中,我对名牌没有多少概念。好友出国时特意买回来送我的一只COACH手包,除了这番遥迢万里的情意,我实在看不出其贵在哪里——这可能正是我迟迟没有变成名牌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一些人养个宠物也要名种。作为商业产品,为了维持稳定收益,经销者必须保证其出品血统纯粹。这就是说,这些产品小时候的模样和长大后的样子,全部已纳入规划,有章可循。世界越来越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为保证安全,我们需要任何一件有把握的东西。
但以上的点滴领悟出现在很久以后。四月下旬的那天晚上,当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只小猫,看它满心不情愿地对着镜头,眼光的焦点却分明停留在鼻尖前方一二厘米处,我的肺腑深处陡然升起了一缕久违的爱怜。为了厘清责任,我事先声明它在严格意义上属于我先生,我只负责在必要的时候代为照管。但当这只小猫来到我家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必要的时候”越来越多,终于整个变成了我独自经营的事业。我花费了许多时间为它选购包括玩具在内的各种用品,为它洗澡、清洁厕所,教它握手,陪它玩耍,甚至试图教它说话。新闻报道上说,有一只英国猫曾经突然开口说话,诸如“我要出去走走”之类。虽然汉语被公认为地球上最难于掌握的语言之一,但那只是相对于字形笔画及其无限派生的广阔歧义;至于发音,说汉语与说英语,其难度并无二致。
它很快便可以听懂我的话。只要我喊一声:“藏好啦!”无论它逡巡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都会立即跑过来找我。有一回我躲进衣橱里,透过柜门的缝隙,我见它一溜烟冲到床后,又钻进窗帘里面,再跳到床上查看被子,然后满脸疑惑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我带它去另外的小区花园爬树。当它在树上煞有介事地开拓领地,我则在树下无所事事地刷微信,以此消磨掉整个黄昏。我都不记得我有多少年不曾如此奢侈地豪掷过时间。大约在三十岁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或者是一个假装忙碌的人。但是惭愧,在这样的许多个黄昏,我享受着无所事事者散漫的幸福,并且毫不感到羞愧。晚风吹拂起我孕妇般宽肥的娃娃裙,如此不合时宜,如此久客如归。
“时光原只用于虚度”,我记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这一道突兀的闪电,它迅速消失在无数主流的、励志的、激流勇进的天宇之间。
爱与被爱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家猫,或曰土猫。头部和脊背是棕黄与浅黄相间的虎皮斑纹,肚腹和四爪呈雪白色。尤其是颏下与前胸的白色斑块,活像穿了一件翻领衬衫;上面系一只佯充领结的粉色防蚤项圈。
我叫它伊斯塔。我不能解释我为什么要叫它伊斯塔。在它来到我家之前,这个名字突然跳进我的脑子里。为了稳妥起见,我还特意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这个名字并非我的原创,在《圣经·旧约·以斯帖记》中,女主角名叫Easter。
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其实是一只男猫。
男猫就男猫,这不妨碍我叫它伊斯塔。昵称塔塔、塔、塔小咪、塔大乖、乖咪,绰号坏塔、臭猫。
长到三个月,塔已宛然一只大猫。一周岁时,体长达到六十厘米,体重逼近十五市斤。在绰号中多了一项“肥猫”之后,塔主动节食减肥,最终稳定在十二斤四两。
如此高大强壮,塔看上去威风凛凛,表情严峻。但是它天生一副尖下巴,这张脸因此很像是狐狸、孙悟空和成年辛巴的混合体,唯独不像一只猫。
我说塔会笑。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妈说,动物与人类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们没有笑的表情。我说是真的,塔的笑在它的眼睛里,还有鼻子、眉毛和胡须的位置。有时它就这样与我对视,满含笑意,因为快乐,或者表达揶揄。
有一天我妈来到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妈问我:徐鉴涵喜欢这只猫吗?大概我的回答浮皮潦草不尽如人意,我妈先后把这个问题问了好几遍。我妈离开后,我动手打扫房间,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这样没有底线地宠爱一只猫,作为正宗少爷的徐鉴涵难道不吃醋吗?
塔五个月大时,徐鉴涵去北京读大学。又过了两个月,我和先生开始搬家。新家在一楼,窗前有一个十几平方的小菜园,我们计划着来年种上葡萄、生菜和倭瓜。我还想种一丛蔷薇。我的书房也比原来大了三分之一,我计划着再添两只书橱。生活仿佛正重新开始,美好无比。
但是客厅的新窗帘刚挂上没两天,就被塔尖利的指甲抓得抽了丝——它在夜晚试图自己拉开窗帘,跳到窗台上去。我把它抱到那道抽丝前面,耐心地讲了一通道理。可是隔了一天,窗帘上又多出一条更长的丝线。我大怒:“伊斯塔!这是怎么回事?!”塔本来正在旁边的沙发上悠闲地磨爪子,闻声“嗖”地钻进沙发后面,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我的窗帘从此得保无虞。
但是塔的破坏力不止于此。在它顽皮的幼年和少年期,它打碎了数只碗、一只花瓶,抓坏了我和先生的多件衣服,把我的手臂和小腿变成了随时刷新的经纬地图。它偏爱一切小而圆的东西,买来的玩具球大的它不喜欢,小的则很快玩得踪影不见。买回的鸡蛋如果忘记及时藏进冰箱里,它就会把它们一只一只地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再一只一只从桌子上拨下去。
这实在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猫。它相貌中下,脾气很坏,不喜人抱。尤其有了前面两条,一只猫似乎很难再找到其他优点。
它显然也无意于博取我的欢心。当爱来得容易,再也不会有谁为谋求被爱而耗费心机。正如当金钱来得容易,挥霍就成为必然。这就是为什么民谵里说,溺爱的儿女不得济——如果不付出就可以收获得足够多,那么事实证明:和一切动物一样,人类更热衷于不劳而获。
爱是天下最没有道理的东西。被爱者不需要美貌,不需要善良和温柔,不需要才华盖世富可敌国——那只不过是俗世的砝码、权衡和算计。爱你的人自会在你的身上叠加起无数光环和美德。
这就是爱的真相:一旦你爱上了,他或者它,就是全世界最好的。
我的手机里一点点填满了它的照片。它来到我家第一天的样子。它在树枝间雀跃的英姿。它卧在我的笔记本屏幕后边陪伴我写作。它在洒满阳光的窗前伫立沉思。更多的是它的各种奇葩睡姿,各种萌,各种囧,各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惊奇。
我爱它的每一个侧面,包括它的坏脾气和小傲慢,包括它这张像狐狸又像狮子的脸。在此之前,我以为很多同毛色的动物都长得相像;现在我确信,我可以在看上去长得一模一样的一万只猫里,一眼分辨出我唯一的小咪。
自由与体制
新房子的北窗外,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停车场兼后园。公司有食堂,残羹剩饭养活了一只流浪猫,这只猫又生下五只小猫。除了一只是黑白花的,其余四只都与塔的毛色接近,出生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只是身形比塔要瘦小一些。大猫后来被外派到工地上履职捉老鼠,剩下五只少年猫,仍每天准时聚拢在公司的后门前,等待开饭。
这是塔离开母亲和兄弟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类。它趴在窗台上凝神细观,看上去心境平和,不忧不喜。我有时会撒一些猫粮在北窗下的水泥台基上,猫们便跑过来吃。塔对同类们的就餐方式非常好奇,它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勾头下视。我在后面环住它的腰,以防它追随猫群,舍我而去。这是大东北的隆冬,室内外温差足有三十度,塔的肚腹一阵急剧起伏。也许它突然发现,它竟然没有足够的装备去追求自由。
猫有五只,但公司食堂里负责做饭的大姐只能给它们准备两只猫碗。我很快发现,猫们的就餐秩序井然,并无争执和打斗。这让我好奇。一奶同胞的五只猫,一眼看去都差不多;但或许早在出生之前,强势和弱势已决出分野?如果强者享有先行就餐的权利,那么它有可能享用到更多更好的食物,而弱者则刚好相反。也就是说,强者将更强,弱者将更弱,猫社会也同样适用古老的马太法则。我幻想实际情形其实并非如此:基于手足之情,它们或许会谦让给身体最弱的弟妹先行享用?但人类社会进化到今天,仍没有抵达这样的理想国度,我怎么能要求喵星人可以先行一步?
有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如果塔喜欢,就随它去吧,好过它因被囚而憎恶我。塔再探出头去的时候,我没有阻止,而是轻轻在它后腰上拍了两下。塔当即会意,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我马上后悔了。我把头探到窗外,恨不能让视线变成一根绳子。我想我可以绕到后园,不顾形象,把塔捉拿归案。这后窗,我从此可以不再打开,或者提前装上纱窗。
塔显然也后悔了。对它这个新成员的加入,猫群并未表现出意想中的热情。它们各自待在原地,冷眼旁观。塔发现自己是个外来者,甚至处境危险。它试了两次,但都未能跳回窗台上。窗台的高度是一个障碍,防盗窗的铁栏杆是障碍上的障碍。窄窄的栏杆间距只容塔身体穿过,跳出去容易,从下面跳上来,就需要技巧和精准度。塔害怕了,开始在窗下急速走动,并开口向我求助。我爬到窗台上,尽可能地向塔伸出我的手。塔奔向我。窗下的那只猫以为塔来抢它的猫粮,毫不客气地给了塔一记耳光。塔大吃一惊,后退数步。塔无助的神情让我焦急万分。先生走过来查看了一下情况,穿上外套出去援救。
从我家到后园,表面上只隔着一扇窗,走过去却需要绕上一大圈。终于,后园的铁门一阵叮哐作响。但当先生的身影刚在拐角处出现,塔大骇,求生潜能瞬间爆发,它“噌”地跳上窗台,箭一般射进我的书房。
可怜的塔,怕陌生人怕成这样。
经过这一番历险,尤其确定了众猫对塔并无友善,我便不允许塔去后园。此时春节已近,徐鉴涵也放假回来。等到忙碌劲儿过去,我才发现,后园里的猫群不见了。
想必是公司放假,再没有人给猫们定时备饭,于是猫群星散,去他处谋生。
但还是有一只猫会经常回来,在公司的后门前守候徘徊。这只猫毛色黄白相间,但黄色部分比塔浅得多。眼睛像极了狐狸,看人的时候有如鬼魅。鼻尖上一个大大的醒目的黑点。我随口叫它点点。
看来点点是一只恋旧的猫,我从此经常为它准备些吃的,它也就更频繁地在窗下等待,后来干脆跳上了窗台。北方城市的铝材窗是双层的,夹层间的窗台大约有二十厘米宽,我在上面为点点准备了一只碗。
塔小时候喜欢吃虾皮或鱼肉拌饭,喜欢牛肝,也吃鸡蛋黄。长大后逐渐不肯吃鱼和虾,只吃猫粮。也会吃一些炸鸡肉,尤其喜欢肯德基新奥尔良鸡腿堡中间的那一块。偶尔赏脸,吃点鲜排骨上剔下来的嫩肉,我还要夸奖它好半天。虽然不吃鱼虾,但塔却有点喜欢烤鱼片。有一次徐鉴涵从超市拎回一堆吃的,塔自己撕开了海苔的包装袋,于是海苔成了它的常备零食。
点点呢?点点没有零食,它只有饭。有时家里吃熟食,我会分给它几块,改善一下伙食。多数时候,点点吃虾皮拌饭或是鱼拌饭,我也不负责给它剔鱼刺。有时候没有鱼,冰箱里的虾皮又吃光了,就用菜汤给它拌饭,把炒菜里的肉片挑出来拌进去,假装是一顿有肉的丰盛晚餐。点点不喜欢吃这样的饭,那也没办法,它不是我家的猫,不是我的责任所在。
这样一对比,我觉得猫世界也分成体制内和体制外。
有一天,点点正在吃饭,我又给它送去几片香肠。我的动作不够小心,点点误会了,“咔”地一下,给我来了一爪子。我这才知道,同样是猫,而且是同一种类同一花色的猫,点点的爪子和塔的大不一样。整个冬天不再外出练习爬树,我隔段时间给塔剪一次指甲。塔的指甲尖细,和我嬉闹时失了分寸,划出的也不过是一条细细的血道子,没几天就愈合了。而点点的指甲尖端锐利,后端粗壮,其坚似铁,一爪下来,我的手登时皮开肉绽。
体制外的生存需要真功夫,这一点我当然清楚。点点的武器很厉害,我为它高兴。但是,它的敌人难道是——我?
或许,我更在意的是,塔对我的伤害,并非出于故意。而点点的袭击既准且狠,分明带有敌意。在我与塔之间,因为有日久弥深的信任和情意作为铺垫,塔带来的一点表皮伤我从未介怀。但点点不同,在与它的相处中,我并未注入深情。我怜惜它,只是因为它是塔的同类。我怜惜这小小的、精灵般的种族,而不是点点这个个体。我看得出它对我深怀戒备,也从未试图与它亲昵。作为一只体制外的猫,它本来与我无关,我也不要求它为我做任何事。在人类社会中,体制外的员工通常要承担最大的工作量而收获最少的薪金,以致新劳动法不得不出台专项条文,为临时工提供法律保护。但这些条例并不适用于点点——它不曾有过任何付出。当然,作为体制内的塔也没有做什么,身为水泥丛林中的喵星人,它所能做的,只是“陪伴”。我不需要点点的陪伴,我为它准备的食物属于友情馈赠;我并未希望它对此心怀感激,但我认为我有理由要求它懂得起码的善意。
伤口很疼。因为担心感染,我马上用肥皂水做了冲洗,这样当然更疼了。
第二天,点点照例又跳上窗台对我叫。手背上余痛未消,我白了它一眼。
没想到,点点的自尊心这样强,我只不过冷淡了它这一次,它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有点后悔,也感到惭愧。我想我生拉硬扯的体制理论其实站不住脚跟。这个事情也许更适用于亲生子与非亲生子理论。塔就像是我血肉相连的孩子;而点点,它是别人的孩子。我距离孟子所期待的理想国民还远得很,既没有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没有做到猫吾猫以及人之猫。
我还担心点点出了意外。新闻曝光说,大排档用猫肉和老鼠肉来冒充羊肉串。我担心点点会因为饥饿,陷入坏人的诱捕笼。我抱着塔,一想到万一塔离家走失,很可能冻馁而死,或者变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羊肉串,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半个月,我知道点点再也不会来了。它用过的那只碗还在窗台上,犹豫了几天,我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不再有猫的影子出现,冬天的后园荒凉而空旷。
性,以及生育
春天来了,塔已是成年猫。那个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困扰着我的问题,业已迫在眉睫。
作为一只公猫,塔未做绝育。
据说,给猫做绝育好处多多:长寿;避免罹患泌尿系统疾病;性格柔顺温和。当然,还有不便明言的原因。除了专业繁殖者,普通养猫人为猫解决婚姻问题,终究是件麻烦事。很多宠物猫由于依靠人工繁殖,母猫生下小猫后,连剪脐带撕胞衣这样的事情都需要人类代劳。而像塔这类不具备经济效益的猫种,为小猫们找收养人家都是个问题。
但是割阑尾真的可以一劳永逸?历史上又为什么一再出现宦官乱国?推行计划生育的初始时期,医生们力证结扎男性输精管比女性绝育手术简便得多,政府也特意为此推出鼓励政策,但响应者寥若晨星。就算科学证明阉割后可以活到二百岁,愿意为此放弃性别的男人,只怕也是极少数吧?
既然男人们不愿意,我怎么能保证塔就愿意?就算身为监护人,我有没有权利代替塔做这样的重大决定?
我更担心的是,这贸然施加的伤害和疼痛会留下看不见的阴影。即使年幼时并不理解这其中的含义,我怎么能确定塔一定毫不介怀?我该怎么对它解释,承担这样的疼痛是必须的?是对它的好心和善意?有朋友家的猫在做过绝育手术后,再也不肯让人类的手触碰到它的肚子。而我的塔,到那个时候,它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提防地坦露着雪白的肚腹,在我身旁酣然入睡?而我总是忍不住要把脸埋进这一团温香和柔软,仿佛整个世界的信赖和柔情正对着我无垠敞开。
但是我担心我会后悔。如果他们说的偏巧是对的?如果塔的寿命因此而缩短?本来就只有短短的十几年,我怎么可以放任自己破坏这短暂的相聚?每当想到塔终将先于我而去,我就伤感不已。
做,还是不做?这真是一个问题。
这天,弟弟的朋友小武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姐,我有两只美国短毛,送给你吧?”
小武的微信头像就是一只美国短毛猫,漂亮得很。
我说,美短是名猫呀,为什么要送人呢?
小武说,他本来花两千二百元买了一对美短,但养了一年,母猫没发情,他着急了。正赶上猫涨价,他狠狠心又花三千元买回一只十一个月大的母猫,但还是不行。他媳妇嫌每天打扫猫毛太讨厌,他只好把两只母猫寄养在兄嫂家。而嫂子也嫌猫弄脏房间,便把两只猫养在笼子里,笼子放在阳台上,冬冷夏热,让小武很心痛。而且小武认为,两只母猫之所以到了成年仍不发情,正是因为整天关在笼子里,缺少活动。毕竟美短不同于别的宠物猫,它们生性活泼好动。
小武发来两只母猫的照片,我一下子心疼了。猫是何等热爱自由的物种,关在这样狭小的笼子里,简直是生不如死。更何况,美国短毛猫是最聪明活泼又善解人意的种族啊。
我犹豫着说,可是我家已经有猫了啊,是公猫。
小武问是什么品种?我想了想,答:中华短毛家猫。
小武“哦”了一声说,姐,我的猫可漂亮了,看了我的猫,再看别的猫,简直就是一猴子。
我还在犹豫。小武说,姐,把你那只土猫阉了吧,要不然串了种,可就糟蹋了。
小武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打消了收养两只美短的想法。按小武的逻辑,他的猫们是商品,它们并且繁殖出商品。但我的塔不是。在别人眼里它或许一文不值,但对我来说,它无价。
这天我在厨房里刷碗,一扭头,正见窗外不远处,卧着一只猫。
居然是点点。我唤了它一声,它犹豫着向我看看,然后飞快地跑过来,冲我说了一连串的“喵”。还是那双鬼魅般的狐狸眼,但是鼻尖上醒目的黑点不见了,我本来就怀疑那是米饭的黏液混合灰尘造成的,果然。可能因为天气转暖,抵御严寒的厚绒毛已经脱落,点点看上去有点儿形销骨立。
我干脆在防盗窗的栏杆上铺了一块长方形木板,算是点点的就餐台。公司餐厅的大姐也每天给点点备饭。
点点是女猫。我开始留意塔。它和点点之间会发生点什么故事吗?在上次失踪之前,有那么几次,点点进入窗户夹层间吃饭,塔没有来得及提前退回房间,被堵在了窗角。点点对塔“喵喵喵”地说了很多话,塔显得很窘,眼睛都不知该朝哪儿看。
点点似乎仍然对塔怀有好感。它经常用鬼魅般的狐狸眼隔着玻璃注视塔,一边把面颊在铝材窗上蹭来蹭去。有几次我打开窗子,点点大大方方地进来了,它把嘴巴凑近塔的嘴,貌似索吻。不过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点点只不过是想知道塔刚吃过些什么美味。
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塔还小呢,不解风情。不过我更疑心,点点有什么地方没有让塔中意。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和塔谈心,我说二儿子,咱眼光别太高了吧,虽然点点脾气不太好,外表也有点脏,但长相其实不算坏,更重要的是它喜欢你。塔看我一眼,把头扭到一边,在我的唠叨声里睡着了。
国土与战争
战争爆发在一天子夜,彼时我刚刚睡下。睡眠铺架的深长滑梯绵软而光滑,托我一路沉向黑甜之乡。
突然,一阵古怪的声音响起来。那声音低沉而阴森,仿佛压低的雷鸣,炸响在我的左近。黑暗之中,我惊坐而起,心脏骤停,毛骨悚然。足足过了十秒钟,我彻底清醒过来,扭亮床头灯,又跳起来去拉窗帘。
那是塔。灯光勾勒出窗外一张好看的猫脸,眼神温和,声音细柔。而塔焦躁地在窗内来回踱步,神色凶狠,回之以一连串瘆人的怒吼。
我想,塔的爱情终于来了。这段时间,塔经常到楼前的院子里散步,或者藏在那一大丛薄荷的阴凉里假寐。这只猫一定是发现了塔留下的气味。
我没有放塔出去,担心它追随对方跑远,一去不回。
隔了一天,深夜时分,塔又呜呜低吼。那只猫蹲坐在主卧室外面的窗台上,依旧柔声细气地对着塔叫。先生拉开外层的窗子,那猫当即闪身进来,扑向塔。塔惊骇跳起,高度几达窗顶。只不过两秒钟,第一个回合宣告结束,塔把两只前爪按在里层的窗玻璃上,眼神惊恐,像极了被追杀到绝境上的一个人,正拍打向一扇救命的门。我赶紧拉开窗子,塔走进来,神情落寞,心事重重。铝材窗夹层的瓷砖上散落一片猫毛,塔的身上也挂着几缕,十分狼狈。
这一次,我们看清了那只猫的长相。是只白猫,头部和脊背上方有很浅的黄。
我很疑惑:难道母猫的爱情开端,先要考量一番对方的实力?难道猫和人类一样,需要雄性的一方有所尽责?或者是,仅仅基于遗传方面的考虑?
自此白猫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出现在南窗,有时出现在后园。每次塔都如临大敌,怒火万丈。
直到有一天,真相终于大白:白猫居然是一只男猫!
我忽然想到,这就是不久以前,在塔的项圈上留下齿印的那只猫。
那天我开窗喂点点,见一只猫正斜斜穿过后园。五月阳光灿烂,万物欣然生长,世界安恬而美好。那只猫径直走到窗前的银杏树下,并没有向我们这边看。塔本来一直蹲坐在窗台上看风景,此时突然冲出,我来不及阻止,塔已跳到地上,尾随在那只猫的身后。
我很惊讶。那只猫看上去十分平常,难道这就是喵星人的一见钟情?
我探出身去察看动静,见两只猫停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那猫已转过身来面对塔,但它们谁也不看对方。一种奇怪的对峙。
我把给点点拌饭的碗筷送回厨房,又回到窗前察看。塔已经在转身往回走,那只猫若无其事地跟在它身后。突然之间,那猫一跃而起,猛地把塔扑倒在地。塔挣扎着爬起来,跑回我家窗下,那猫并不追赶。但塔看上去余悸未消。我喊塔:“快回来呀!”塔跳上窗台,径直走回客厅,颓然倒在地板上。
我想塔还是太年轻了,一点儿实战经验也没有。而对方就老练多了。战事诡谲,偷袭也叫“奇袭”,合乎兵法。
那天晚上,我解下塔的项圈,发现上面有一个深深的齿印,险些穿透足有二三毫米厚的结实塑胶。那两天,塔的情绪极坏,神经质且郁郁寡欢。喉咙里动辄呼噜作响,像发怒又像哭泣。我再开后窗让塔出去玩,塔在防盗窗的栏杆里面转一圈,再也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经过这一战,塔失去了它的后园领土,这个挫败十分严重。
而白猫则自此发现了这个潜在的对手,时隔多日,它开始每天前来挑衅。它柔媚的叫声若翻译成中国汉语,应该是:
“手下败将,速速滚远,此地乃本尊的地盘!”
难怪塔暴怒成那样子。
我觉得白猫有点欺猫太甚。它再来时,我试图以中立国的身份出面调解。我的意见是,后园是它的属地,塔也严格遵循这项国际守则;而南窗下是我家的菜园,它没有资格强迫塔出让这块散步场地。
大抵白猫认为,作为中立方,我的立场颇有偏私嫌疑。它坚持每天邀战。
就在两只猫之间的又一场恶战爆发之前,我妹妹沙琳回来了。
作为爱猫人士,沙琳的资历比我深多了。早在小学时期,沙琳就坚定地向父母要求养一只自己的猫。如今在香港寸土寸金的公寓里,沙琳养了三只猫。
沙琳到达的这天晚上,白猫又来挑战。在两只猫长腔短调的骂阵声中,我把这一番领土之争向沙琳作了简要介绍。沙琳开始对白猫好言相劝。两天后,沙琳好话说尽,白猫照来不误,并隔着纱窗对塔发动进攻。纱窗当即破了一个洞。沙琳果断地递给我一只长柄雨伞,我拉开窗子,轻轻打了一下白猫的背,正式宣布由中立国转为敌对国。但是白猫毫不畏惧,十几分钟后,它转战到南窗。我气得拿了手电出去,白猫见我动怒,跑开了。
这天白猫又跳上北窗挑衅。我手持雨伞,刚拉开窗户,塔刷地从我手臂下钻出去,跳到地上。两只猫登时厮打在一起,然后瞬间踪影全无。
此时已是晚间九点多钟,后园里漆黑一片。我用手电四处探照,呼唤塔快点儿回来。过了半晌,塔仍杳无音讯。我五内如焚,出门绕到工程公司的后园门前,门锁着。我又去敲公司的正门,足足十几分钟,传达室里面明明亮着灯,但是始终没有人出来应门。沙琳让我替她抱着女儿,她准备翻墙跳进去。经过的路人看不下去,开始帮我们打电话给114,查询市政工程公司传达室电话,结果却是个系统电话,打不通。
回到家中,塔却正蹲在北窗下。
我放心了,塔还活着,看上去也无大恙。但一个小时过去,塔仍蹲在那里,不肯回家。
沙琳说,塔正守着它的地盘呢。不管怎么说,到这一步,塔算是赢了。
先生也过来察看再三,他的看法比较悲观。我当即反对。塔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塔了,这点儿高度它完全可以来去自如。
转眼到了午夜,塔开始在窗下面走来走去,并出声向我求援。我这才相信先生的猜测是对的:由于我们无从得知的原因,塔无法再跳回窗台上。
我开始试图营救塔。把平时购物背的大包用绳子顺下去,结果失手把包掉到地上。塔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走过来在购物袋上打转。我想还是放个纸箱下去,塔只要站到纸箱上,我就可以拉它上来。没有空纸箱,我拆开一箱饮料的塑封,把里面的易拉罐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然后用胶带把纸箱开口封上。这时沙琳喊:“塔上来了!”
我冲回窗前,塔真的跳上了窗台的一角,正在努力平衡身体,向我们这边小心挪移。我探身一把抓住塔的前肢,另一只手把它托起来,搂在怀里。这只从小就不喜欢被人抱着的猫,此刻乖乖地偎在我的胸前。
猝不及防,我的眼泪直掉下来。
塔的右腿膝盖内侧受了伤,无法用力。大抵是我坚持不懈的努力鼓励了它,它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彼时已近凌晨两点。持续数小时的营救活动,让蚊子们趁机涌入屋中。我一夜噩梦。
塔跛着腿在家里待了一个星期。每天我都要对它解释不许它外出的原因。而白猫仍旧每天前来,塔仍旧焦躁怒吼,我和沙琳仍旧劝说加恫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这是猫族的战争,两只猫都只不过遵从它们的本性。作为人类,我们插手其间已是不对。
塔伤愈之后,又和白猫动了一次手。这一场,似乎未分胜负。
这天晚上塔又对着窗外怒吼,我拿着手电出去,眼前阴影一闪,一只猫跳下窗台,从我身前掠过。竟是一只黑灰相间的狸花猫。我以为我看花了眼,用手电追过去照,却见白猫气定神闲地蹲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神态里满是“此事与我无关”的坦然。
塔长大了。它的对手,正一个个找上门来。
这是猫的江湖,其深浅我们一无所知。它们誓死攻守的国土或城池,在我们看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所谓意义,从来也只在当事者的心里。
从广义到狭义,世界无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