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辈
去年春天,我就发现菜园里有一个鼠洞,洞口紧挨着那棵桃树根。
这棵桃树是自己长出来的。但是几年后,它结出了果子,一下子泄露了秘密。家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又嫌它遮挡了光线,而每年的端午节却只有一次。这样综合起来一考量,也就毫不犹豫地把它锯掉了。
一棵没有好果子给人吃的毛桃树,确实难以得到原谅。
留下来的一小截树桩紧挨着两垄韭菜,要把树根挖出来因此很麻烦,于是索性留在了那儿。这些根须不再生长,但想来,仍牢牢支撑起地下的房间。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嗯,我的智商,其实一直很有限。
这座地下住宅最早的开发者和建设者,可能是一只刚刚成年的老鼠。脱离了原来的家庭,它还没有彻底掌握独立谋生的本领。有几次,这只少年老鼠大约饿极了,大白天里也跑出来找吃的。那时候是在冬天,养鸽子的邻居送了我家一些鸽粪,就摊在菜园里沤肥。鸽粪中间没消化干净的玉米粒,引来了一群麻雀。每次这只老鼠一来,麻雀们就不得不飞到旁边的香椿树上,拧着头向下看,神态间很有些气愤。
到了春天,少年老鼠不复在白天里出现,换成了一只小小的幼年老鼠,体型也就比麻雀大上那么一点点儿。我家那只叫塔塔的猫第一次看见它,紧张地弓起脊背,好像见到了外星人。
没过多久,我就对这只小老鼠有了意见。我在菜园里种下的几窠南瓜籽,隔天去看,感觉那几处泥土有些异样。为了证明自己只是犯了疑心病,我耐心地等了一周,这才确信南瓜籽真的被小老鼠偷吃了,于是重新补种,并在周围撒了些米粒作为障眼法。但是补种的南瓜籽仍未能逃过噩运。没办法,我只好把瓜籽种进阳台的花盆里,等它们长到两寸高,这才逐一移植到菜园。经过这一番折腾,南瓜们错过了节气,直到仲秋,才勉强结出了两三颗果实。我试探着切开其中的一个,里面的籽都是瘪的。这未熟的南瓜没法吃,扔掉又舍不得。两难之间,我觉得这些鼠辈也着实可恶。
今年春天,我决定不再种南瓜,黄瓜和冬瓜秧苗也是从花鸟鱼市场买来的。第二天,我想起徐畅,于是又买了两棵葫芦秧。
我的小姑子徐畅小我一个月,也是属鼠的。我出生在盛夏,她生在初秋。按照相书上的说法,我和她都有个衣食无忧的好命。但徐畅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常年食素,炒菜时甚至不放蒜和葱,只用姜丝作为调味品。她说葫芦可以吸走秽气,我就在卫生间门上悬了一只小葫芦。她说抄写经书可以消灾祈福,我就耐了性子抄写一本金刚经。
几个月前,徐畅去健身会馆练瑜珈,途中遇到三只老鼠——它们被捕鼠胶黏住,弃在路旁等死。其中的一只整个身体的下半部均被黏牢,一片血肉模糊,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只一见徐畅走近,恐惧至极,拼命挣扎,结果被黏得更紧。第三只老鼠倒是显得十分镇定。徐畅在附近找到了一根小木棍,开始帮这只老鼠一点点疏通被黏住的四爪和尾巴。一定很痛,但老鼠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灵性,默契配合徐畅的救援行动。徐畅疏开了一只爪子,在爪下垫以硬纸,老鼠就开始打理那只爪子上残余的黏液。这一场救援大约花了二十多分钟,获救后老鼠看了看徐畅,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但是徐畅负责打理的婚纱店里也有一只老鼠。婚纱是从上海和广州进的,价格昂贵。可徐畅坚称这只老鼠没有破坏行为,把家人买来的鼠胶鼠药鼠夹全部扔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这只老鼠也果如徐畅所言,不曾损坏店里的哪一样东西。按照惯例,徐畅的婚纱店也终年在茶几上摆放喜糖和水果,而这只古怪的老鼠,只吃徐畅她们吃剩的果核。再后来,大约确信自己处境安全,没有客人的时候,它就大摇大摆地出来散步。徐畅说,这只老鼠应该很老了,胡须乱七八糟的,下嘴唇那儿还有一块白癜风。
徐畅这人和我差不多,一向没有什么花草缘。她在店里养的一盆铜钱草,长来长去,始终只有零星三四只叶片。
但旁边的那家婚纱店,养的一盆吊兰葳蕤无比。下雨的时候,年轻的店主把她的美丽吊兰搬到外面迎接甘霖,徐畅也赶紧把她的铜钱草摆出去,和人家的吊兰并列在一起。年轻店主过来找徐畅聊天,围绕着两盆花草,用稀里哗啦的东北话把徐畅好一顿打趣。隔了一天,年轻店主又来找徐畅,商量灭鼠的事。徐畅拒绝了,说她店里的老鼠不需要捉。年轻店主说,徐姐,你还真有病啊你。
又隔了一天,徐畅告诉我,那家店里的几只老鼠被黏鼠胶黏住,其状惨烈。这也是意料中事。接下来徐畅说,奇怪的是那盆茂盛的吊兰,一夜之间,莫名其妙的,只剩下了两枚叶子。
麻雀在南,黄猫在北
那天,看见塔塔弓背缩颈,藏在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后面,显得异常激动。
我好奇,顺着它的视线往外看。在窗前菜园里刨食吃的十几只麻雀倏地从地上跳起来,飞走了。
塔塔斜睨我一眼,表情悻然。
菜园的一角堆着用以积肥的鸽子粪。去年夏天,我外出回来,被自天而降的一小坨鸽粪准确命中,尚未消化干净的半粒花生米敲得我肩骨生疼。想来麻雀寻觅的,就是这些花生和玉米残骸。深冬食物短缺,麻雀们也实在顾不了许多。在赫塔·米勒的《呼吸秋千》里,被饥饿驱赶的人类可以吃下一切可供果腹之物。何况麻雀。
渐渐发现,麻雀们的就餐时间很有规律,多数是在正午,有时下午也会来上一次,数量从三五只到二十只不等。下午四点钟以后,麻雀们踪影不见——难道它们不吃晚饭?
在北中国,冬日的严酷对所有生灵均构成考验。而城市,城市看起来如此丰饶,暗地里藏起不为人知的饥寒。那天傍晚,我出去扔垃圾,见一个人打着手电,正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见有人过来,这个性别不明的人马上关了手电,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僵在那儿。我把手中的袋子放在垃圾桶旁边,然后快速离开。袋子里是一些用不上的药品和保暖裤之类。第二天清早,我经过那儿,那只袋子已经不见。
我对麻雀们心生恻隐。这天收拾厨房,才发现家里竟然存了这么多杂粮,有的已经生了米虫,正好可以用作麻雀们的食物——趁着天黑,我把半斤小米撒到园子里。
我发现塔其实听得懂一些复杂的人类语言。比如我说:“麻雀来了!”它就奔往南窗。我说:“小伙伴们!”它当即跳上北窗观看。
北窗外是市政工程公司的后院。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区,如此广阔的庭院相当罕见。靠北的那一侧已经开辟成菜园——这家公司拥有自己的食堂。而食堂里剩下的饭菜,有一搭没一搭的,养活了几只猫。
是四只黄色花纹的猫,尚未真正成年。按最早看到它们的时间推算,应该是和塔差不多年纪,但身形明显小了一圈。也和塔一样,它们是土猫。若比较眉眼,塔其实还要稍逊。而一只猫的命运也类似于人的命运:塔所有的优势仅仅在于,它有一个还算负责的前主人。
有时当着塔的面,我把它的猫粮分给后园的猫们吃,塔也并不反对。它把头探出去看人家吃东西,久久地,一动不动。在北中国的严冬,室内外温差达到三十几度,塔一定知道,它没有足够的装备去追寻自由。
两个月过去,天气开始转暖,塔与后园的伙伴们始终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友情,但和前窗的麻雀似已达成默契。当麻雀们不慌不忙地享用它们的午餐,塔就卧在敞开的窗前静默旁观。我猜,麻雀们早已看出,这只养尊处优的胖猫对它们的威胁相当有限。但麻雀们可能不知道,仅仅十几米外,几只掠食者正四处游荡,爪牙锐利,身手矫健。而几十米高的大楼宛如天堑,在整个白昼,可供绕行的大街则遍布凶险。黄猫们可能在深夜外出捕猎,而彼时麻雀早已安然就寝。
上帝的慈悲并不是拿走所有的凶险。而是,危机可能近在咫尺,但掠食者与它们的猎物,却可以避而不见。
像黄瓜一样
一连两天都在下雨,加上还有个稿子要赶,也就没去菜园。
这天正在查资料,瞥见先生的头在窗外一闪。一分钟后,他出现在我的书房门前,将手里的黄瓜得意地晃一晃:“看!”
我丢下书直跳起来,紧追在他的身后:“怎么摘了啊,我还要留着拍照呢!我还要留着拍照呢!”
追到厨房的水池边上,他已经三两下把黄瓜洗好了,“咔”一下从中间掰成两半。“嗯,太好吃了!”
确实好吃极了,和菜场上买来的黄瓜完全两样。
这是我家菜园里今年产出的第一根黄瓜。真是可惜,本来我连准备发微信朋友圈的那几句台词,都已经拟好了的。
我打腹稿的那一天,它还只有十厘米。
这些话,还没说出来就只能咽回去了,在肚子里慢慢消化。
就像这半根黄瓜一样。
我这人天生嘴笨。以前与两位伶牙俐齿的女同胞共事,也没能把人家的优势学来一星半点儿。相反的,偶尔有个练兵的机会,我的反应总是慢上那么一拍。等我想出来应对之词,那些话头早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它们的影子还在。这些没头没尾的汉字纠缠在一起,像一团鲠在喉咙深处的乱麻,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一位关心我的朋友希望可以帮到我。只不过,他认为最好的帮助就是劝说我修正自己。至于种种内情,既微妙到一言难尽,他也无意于真正地了解。
后来我离开了那家单位,换得云淡风轻。转眼过了两年,这个朋友忽然想起我来,托一位共同的朋友约我喝茶。彼此间见了面,我才发现当年那些想说又没说的话,像经过了三泡四泡的茶,说不说,都没有什么意思了。
而所谓朋友,大抵就是在恰好的时候,能一吐胸中块垒的那个人吧。
偶然看到车前子的一篇文章,说到“元四家”和“明四家”,他认为沈周的画成就最高,至于唐寅、文徵明和仇英,基本是在同一个层次上。
我当即就要反对:不是吧,唐寅还是比仇英好一点儿吧?
但是接下来车前子又说,文徵明号称“明朝第一”的小楷,其实写得很匠气;唐寅的书法则有市井气。
又不禁服气地想:就是这样的啊!只是别人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我家的客厅里,其实就挂着这样一幅很匠气的小楷作品,长长的一篇《滕王阁序》。当然不是文徵明的,但功力和漂亮的程度倒也相差无几。好多年了,我一次次踩在沙发坐垫上,凝神注视着那些精美的、简直不像是一个人用手书写出来的繁体汉字……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难道它们不是另外的一种印刷品?一个人的手指经过千锤百炼,会不会,真的变成了一部印刷机器?
有的书法匠气。有的画匠气。有的文章也匠气。
有时候,心思用得不够,就匠气。
有时候,力气下得太深,也匠气。
这样一想,走艺术这条路,难免容易让人丧气。
但是,谁谁谁的文章是匠气呢?想到了,往往,也不能说。
有一个男人,他生活的时代,我们称作“明朝”。一直到成年,他生活的内容,都只忙于读书和交际。但是就在他二十五岁的这一年,作为全家经济支柱的父亲去世了。之后的一个月,他的妻子死于产后风之类的病症。随后,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也是他此生唯一的儿子,也随着那年轻的母亲去了。
此时,这男子的母亲也在生病。因为父亲的卧病和治丧,他的妹妹已经错过了那个时代女子的最佳婚龄。不知是试图“冲喜”,还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他在匆忙间将妹妹嫁了出去。结果没多久,母亲去世,接下来妹夫家传来噩耗:他那作为新嫁娘的妹妹,自杀而死。
这个男人,一下子垮掉了。
他开始提笔写一篇《祭妹文》,写得七颠八倒,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时的文风。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为别人写过好几篇墓志铭,每一篇都文采飞扬,获得称誉无数。
后世的人因而读不懂他的这篇祭文。除了用词古怪,很多话他只说了一半,就突然转变话题。然后,又一番话说到一半,硬生生折断,不知所终。
想来,人在最悲痛无望的时候,就会是这个样子。在愤怒时,也会是。而如果,如果是针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腾起的愤怒,就更加,会。
这个男人,就是作为苏州人的车前子,不太喜欢的那位同乡画家。
他的名字,叫:唐寅。
痛
这一天,巡视自己的小园。
虽然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个平方,但眼见得这么多植物——蔷薇啊,葡萄啊,还有黄瓜、西红柿、草莓,以及芫荽和苦苣——在身前身后长得一派妖娆,心情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我想我或许真的可以搬到乡下去,做一个悠闲而快乐的农夫。头顶上的好太阳让我不情愿回去面对干巴巴的电脑,于是转到园子边上去看那两棵枣树。
不知是什么缘故,靠南边的这棵枣树从一开始就长得比另一棵瘦小,主干倾斜,枝条也旁逸斜出。幸亏我的老爹有办法。去年春天,他过来搭建葡萄架,让我找来几根麻绳,随手在枣树和葡萄架之间一绕一系,矫正工作就宣告完成。
因为每根树枝的情形不一样,老爹的捆绑手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只是松松一绾,有的则系成了死结。我试着解开一根麻绳,发现矫正工作效果极好,枝条已经定型。随后我发现,系在树干分叉处的那一节麻绳,因为绕了一圈又系成了死结,麻绳的纤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枣树的表皮,与这一年新生的木质层紧紧长在了一起——这棵树,它的脖颈上将永远勒着这一圈绳子,带着伤口两侧鼓胀的疤痕,挣扎着一路活下去。
我一时呆在了那里。
那种痛,就像,一条紧紧勒在皮肉间的异物,已经长进了我的身体里。
就是在这一瞬,我突然想起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到一位住在市郊的朋友家里去。朋友的母亲与我聊天,说起他家院子里的那只小黑狗,是很小的时候从别人家里抱来的,就一直拴在那儿。小黑狗长得飞快,而他们母子又过于忙碌,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系在小黑狗脖子上的布条,已经深深勒进了它的皮肉深处,周围的肉都翻卷出来,一片血肉模糊。而小黑狗,竟然,就那样一天一天地忍受着,默默地活下来了。
那一刻,我也是这样,如遭电击。
那位朋友后来出国谋生,已经有七八年不曾有他的消息。我想我几乎要忘记他了。但是那条勒进小黑狗脖颈深处的布条,仍不时地闪现在我的记忆里。以致每次想到父母家里的那两条小狗,我都要忍不住想马上飞跑回去,察看它们脖子上的项圈。
婆婆家里也养了两只博美犬,倒是不拴的。有一天,我发现其中那只名叫嘟嘟的,总是不停地舔自己的一只前爪,连续几天都是如此。我抬起那只前爪,这才发现,它的趾甲因为长期未曾修剪,竟然长得弯折过来,其中的一只趾甲,一直一直,长进了脚掌的皮肉里!
那种疼,那随时可能出现的、不声不响的痛!我不寒而栗。
后来我去南方,主办方安排我们参观景点。在一座气势恢宏的玻璃温室里,我们见到许许多多的奇花异草,居然,还有一大群鹦鹉。两只体型巨大的蓝鹦鹉并立在高高的小提琴雕塑上,美丽得让人眩晕。旁边一排排单杠上,立着一些体型稍小的艳丽鹦鹉,足有数十只之多。在惊叹着拍下多张照片后,我发现几只空着的单杠上面,那些奇怪的钢铁装置……猛然间,我明白了:正是这些装置,将鹦鹉们的双足紧紧固定在铁杠之上,每时每刻,鹦鹉们被凝固在那里,无法移动一毫米!
那一刻,大水般席卷而来的羞耻和悲凉,让我呆立在当场。
而那些空下来的钢铁单杠,是鹦鹉们以放弃生命为代价,才得以逃离的刑具?
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疼痛啊,那么多无言以对的悲伤。
后来就读到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读到他们几个“牛鬼蛇神”被送到荒山中开垦荒地,因为粮食不够吃,他们想方设法在山坳里设下了捕兽的夹子。一只黄羊被铁夹夹住后,硬生生挣断一只腿逃走了。高尔泰与另一个人沿着血迹追出很远,终于抓到了这只黄羊,把它的腿——包括那条断了的腿——绑起来穿在杠子上,准备抬回去。一路上,黄羊发出悲惨痛苦的哀鸣,高尔泰放下杠子,希望可以把羊杀死再走。但同行的人反对。因为气候严寒,黄羊死后会迅速冻硬,不仅影响口感,还会凭空损失一张羊皮。高尔泰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它痛得很呢!”
这一刻,我的眼泪簌簌而下。
为那只疼痛的羊,也为——我们自己。
7
女友的短发很好看,我说我也要剪成这样子。美发师向我打量两眼,果断预言:“你不适合!”
我也觉得多半不适合。但是为什么呢?明明我和女友的气质很有几分神似的呀。
被这件古怪的事情困扰了许多年。
答案是自己突然跳出来的:用尺子量一下从耳垂到下巴之间的垂直距离,如果小于2.25英寸——约等于5.7厘米,说明脸型偏短,适宜短发;而如果大于这个数字,则为长脸,适合留长发。
原来竟是这样简单。
就像那个著名的pH值:小于7,酸性;大于7,碱性。
数字比舌头管用,并且,安全。
如果人类可以再无趣一点儿,数字真的可以用来统治这个星球吧。
受某杂志之约写一篇文章,主角是芦苇。
说到芦苇,最文艺也最省力的滥觞当然要从《诗经》开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也不打算例外。
稿子交上去,编辑很客气地告诉我,这首诗里的“蒹葭”,其实并非现代汉语词典中所指称的“芦苇的嫩芽”,而是两种不同的植物。“蒹”是荻,“葭”是芦苇。芦苇和荻虽然外表相似,但在植物学范畴,它们同属禾本科中不同的属——芦苇是芦苇属,而荻,则是芒属。芦和荻虽然外表差不多,但清代植物学家吴其濬指出,它们有着实心和空心的重大区别:“强脆而心实者为荻,柔纤而中虚者为苇。”
看了编辑发来的漫长注释,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而吴其濬同时还指出芦和荻生长区域的不同:以长江为界,江南多生荻,江北多生苇。
我的大脑屏幕上现出一条九曲回肠的大江……此时,它就是那个“7”。
类似的混淆还有菠萝和凤梨。
一直以为凤梨不过是菠萝的雅称,就像“二虎子”和“王大明”,就像“韩朝宗”和“韩荆州”,就像“失业”和“待就业”,属于中国汉字只可意会的那一部分。
其实不。
菠萝是指果肉里有“内刺”的,需要用特制的钳子一个一个抠出来。而凤梨不需要这么麻烦。凤梨的刺很浅,切掉果皮,直接就可以吃。或者就像吃西瓜那样,连皮带肉切成一瓣一瓣,一口口啃着吃,也不用担心舌头会受伤。
多么像,两种表面相似的人生。
如果可以选择,谁会做一只凤梨,谁又最终成了菠萝?
但它们都是凤梨科、凤梨属。它们的区别主要归于商业范畴——菠萝是大众型水果,价格亲民;而凤梨,是小资和土豪的爱宠。
它们之间,也有一个毫不暧昧的“7”。
最后是关于猫和狗的。
当然早就知道猫古称为“狸”。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古时,狗一度被视为狐类动物——有的狗类长得也确实与狐相像。但是狗狗们一直老实巴交;而猫,也就是曾经的“狸”,它们斑斓的皮毛生来就善于伪装和隐匿。在古老的民间故事里,常常是猫,幻化作人类的形象,然后混入人群中间,成为某人的密友或伴侣。狐也喜欢玩同样的把戏。身为兽族,它们好像自认为拥有与人类平等的权利,至少,从未放弃对平等的向往和追逐。
至于狗,人类称它们为“忠实的朋友”。而所谓“忠实”,说到底,是属于仆从的品质。如果说狐和狸喜欢营造幻境,那么狗更热衷于拆穿骗局。双方扮演的角色如此不同,狗因而从狐的队列里分离出来,成为人类的附庸。而狸却慢慢靠近狐的队列,并且终于,一起变成了“狐狸精”。
这是三个物种寻找自身归属的过程。
而伫立在它们中间的“7”,长着喜欢沉思并向下视物的头部,和单薄的、不堪一击的身体——也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