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六)拘魂瓶(2)

这夜阿凌抱着火儿,坐着宫车一路飞跑颠到玄英观前的时候,住在西郊的薛春冰太医和秉德大师他们快了一步,已经替清月诊看过了。一向跑在头里的显达太医,这回却没有来,他写了个回折叫薛春冰递上了,说自个儿老寒腿竟在春日里犯了,腿上肿成了一片紫红色的“经络图”,实在跑不过年轻人,就不来了!阿凌看罢显大夫的小折子,他眉宇间瞬间染上了忧色,歉然道:“都怨我,平素一点没有看出来。唉!明儿咱们去看他老人家!对了,薛先生,您说林道长怎么样呢?”

“毒素攻心不假,人也昏厥了一时,只是现在她自个儿用药压了。唉!”薛大夫今年三十四岁,比显达年轻27岁,生得白白净净,面容清秀,细眉星眸,眼睛明澈,他那上唇养着八字小髭,颏下也蓄着细细一缕乌髯,唇色淡淡的,身上爱穿淡色的青蓝布袍,细腰里老爱系着一条雅白色带几颗竹绿色瓷珠的攒珠丝绦作腰带,带子上总挂着一个桂色锦袋,里头总有一管好箫。阿凌认识他就靠这管箫——前年秋天阿凌去他的医馆给自个儿抓药,见薛春冰坐在自家医馆门坎上吹一首哀曲——奶奶的,那乐曲凄凄惨惨的,在他门口排号儿的众病家一听就恼了,该找他的也不找了。阿凌却说他是遭了事儿,叫他看开点儿,当场发了红包给他,还说希望大夫也要沾沾喜气,好转转运!后来呢,混熟了,阿凌就管他要这支箫。薛先生说,这支不成,是一个唱戏的要紧好朋友送的,谁也不给……薛大夫是阿凌的好友,可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秘密,薛大夫的秘密就是这个朋友——好久以后,阿凌也认识了他……

“春冰…我也不叫你薛先生了,生分!春冰呐,你让着显达老大人!我知道,他家太医是祖传的,他虽然号称第一名医,其实只是因为他当年治好了我爷爷清风皇帝的一次重病…所以我家四代都信他。其实呀,他也就那一次实迹,旁的也没啥了。只是啊…老大夫对我太好了,他那一头的白发呀,有一大半是为我长的呀!唉!春冰、维田,看我份上,咱们是小辈,又刚来太医院,一定要多让让他啊。”

秉德大师辛维田苍白的脸色已缓过来一些,光头上也长一层黑末子,他毫不犹豫地还俗了,只是谁也不好和他提金橘,这个人心里也是有大伤痛的,他叹了一口气,蹙起眉尖低声道:“林道长…这姑娘那个毒,比我的还难解,但如果不解,她至多活不了两年呐!春冰哥,你说是吧?”

“两年是乐观的了,我看,最多一年半,唉!那么好的人,可惜啊。”

一边的阿凌听了这话心焦起来,道:“你们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配出灵雀引的解药?”

薛春冰不假思索答道:“这真不用配,也配不出的。我研究过这些药!我晓得,这个药原本出自中华,是大宋太宗赵光义用来赐给八十岁的吴越主钱俶的慢药。当年钱国主身体绝好,但一顿生日酒的工夫就完了。这么着他手下的亲信孙彪虎将军等人才意识到再不跑他们一大伙就全完了,所以孙将军带着手下的兆广轩等许多人,偷偷用钱国主停在海上的巨艇出海远遁,寻见了咱这一大片大陆,他赐名叫洞天福地。后来,孙彪虎一人坐大,引起许多人不满,兆广轩联合孙将军的侄子等人推倒了孙彪虎,另立他侄子为帝。后来,孙彪虎侄子去世,皇位传给侄子之子孙星河,兆广轩也坐不住了,各派系从此后打了起来。后来,那个害人的方子多次给人利用,它的解药最后落到了势力较小的幻衣吴氏开国之君的手里。吴国主认为,弄到奇毒解药,比弄到奇毒更要紧!所以,史志上是说过呀,这毒的解药到现在也在那儿啊。”

“有法子就好!明儿我叫旷继忠大人带我的请求信去幻衣国找吴泽国主要,现在通了探日海水路,来去一共要不了半年…不怕!有我没我,旷大人都会办好的。”阿凌拍了拍秉德的瘦肩膀,一手又搭上了薛春冰的脖子,却一句也没提他自己的现状,他笑了一笑道:“这大半夜的,你们都回去吧!等过几日,咱们到王府里去聚聚,好好乐一会子!秉德呀,你可多亏了春冰先生救你!好在现在好了,真是老天有眼!都回吧,我再去瞧清月一眼,很快就回。”

兆凌见到清月的时候,真是大感意外。林道长和初见时候的样子是天差地别!她是一头飘逸乌黑的秀发,在头顶挽了个大大的馒头髻,中间插了根透润的白玉簪子,竟是阿凌弄折的那支,不知何时给她又镶好了。她的那一双大眼睛依然是无神的,不用用手去试,也知道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天生卧蚕极深,那本是一双水汪汪的杏核大眼啊。她的前额饱而略高,有着鹅蛋脸,下巴丰隆,长眉入鬓,笔挺的鼻梁,极美的鼻头直似妙手雕成,从任何角度看,都可现出深邃睿智之美。她的人中深而不长,她的嘴亦非普通小口,而是颇为性/感,十分有型。如粉苞初绽,梅蕊在枝。这姑娘生得削肩长颈,臂长腰纤,那双玉手,宛如玉笋新生,天生修长纤细,整个人许是少见光的缘故,那肤色白得如脂玉一般——阿凌想,这人要是眼里有光,再立在懒洋洋的日光之下,不用开口,该有多美啊。她是个颇有豪气的女孩儿,阿凌贪贪想道:我的阿鸳是碧色清塘中,刚撒下的一场细雨,这位女道,是冬日风中烈烈而开的血梅,不一样的,她们这样的女子,能认识是福份,若能倾心相交一场,便是神仙造化!

林清月仅仅听见阿凌的脚步,脸上就带了笑意。大大出乎阿凌的预料,这人竟是刚刚和人吃了一回大酒!她面前桌子上,那些酒盏、酒瓶、酒坛、小菜、骰子、狼藉的杯盘碗碟、凌乱的筷子,无不显示着,林道长显然刚和人大醉了一场!“哈……”清月轻轻出声一笑,梨涡一漾,“瞧瞧……皇帝叫了这么些人,这么容易就给我骗过来了!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呢?方才我和冷屏打赌,你应该和太医们一块儿来啊。现在人都醉了,只剩我了…皇上来了,客随主便,你也陪我喝一杯,可好?”

阿凌抱了火儿在手,不觉怔了一怔,看她那无所谓的样子,不觉又把恼怒写在脸上,直接怪她道:“月姑娘没道理!大半夜托病把我诓出来,害我担心得要死!我从热被窝里拽了许多好友出来,黑天里急火火地跑过来探你,就为了看你散漫狂饮,胡乱糟蹋自个儿啊?”

“你别恼!你那身子是春天的冰,秋末的知了,比我差远了!我早说过我会治,是你非找别人来的。阿凌…这是药酒…救命的!可是有毒……”青蓝格子道装的清月,望着虚空里畅然大笑,笑得眯起了眼,她那长长睫毛卷卷的,忽闪忽闪分外惹眼,她玉一般的手勾着一只黑漆敞口酒盏,将它高举过顶,朗声道:“有剧毒的,普通人喝一杯就成废人,比我更糟,你敢不敢喝?”

“月妹妹,我现在是阎王当头,什么也不怕了。再说了,你怎么会害我呢…我也不是恼你……”兆凌重重一下坐了下来,一手抱着火儿,一手接过清月递过的酒盏抿了一小口,但只觉那酒又涩又苦,还带着一股子血腥气,实在难喝!阿凌皱眉停杯,本想撂下不喝,想想又不忍负了清月,便强忍着一口饮尽。

清月道:“你这人呐!方才这几步路,我便听出来了,不至于啊,这距着咱们头回相见的雨夜,还不足一个月呢,怎么就衰弱成这样了?那神医的招子,你敢写我也不敢要了…阿凌,适才一杯酒,不是白喝的!一杯酒,一月命呢。我先帮你撑到七月里,然后……”清月十分神秘而苦涩的顿了一顿:“我活一天,你活一天。我多给你挣点时间,好让你陪着小鸳呐。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唉!”阿凌长叹一声,看看坐在他腿上的红狐狸,狠狠撸了几把狐狸毛,火儿背上的毛一下乱七八糟,它呜了几下,抬起脸看了看阿凌,阿凌抬手拈杯,自倒了几杯,大口喝干了,自己品鉴一回,口感虽差,却也没刚才那盏难喝,眼里又含了盈盈泪光,紧紧皱了眉道:“我和小鸳…还是暂时分开的好啊…她为了我元气大伤,我不照顾她还反要她时时照顾着我,这样下去总是不好。我是不想害了她……月妹妹,你这酒不好,难喝,也不夠烈,又吃不醉,没用,你喝这个,无趣得很!你也别叫怜霜、冷屏她们几个喝,仔细喝坏了身子!我来寻你,还有个顺便的事儿。阿月,我这只灵狐,也就跟了我几天,唉…托给你带吧……”

“等等…阿凌…等等……你凑近一点儿,阿凌……”清月忽然努力地凑上前来,惊异地问道:“这是…寸心珠…你怎么会有伏虎国皇上的东西?莫非是先帝传给你的?”

阿凌不在乎地灌了一口酒,随便答道:“不是,这是个证物,在我一位朋友的手里,后来他给了火儿这只小狐狸——不就是个紫蓝色的小瓷珠子嘛,有什么稀奇的。”

“你这呆子!这珠子是通灵之物,上面有费长房道长的缩地成寸咒,可通阴阳,使人得见心有灵犀之人。当年护义帝凭此物找到武匡帝并大获胜利!若非武匡帝有避火圣轿和李、席二位义士抬轿,恐怕最后胜负难定呢!我和你说,这珠子是有口决的,你附耳上来……”

阿凌听了这几句口决,苦笑道:“贤妹一向灵透,怎么信起这邪乎东西来?我爹当初试过了,什么用也没有!”

“你爹那是和所思之人没有灵犀!他一厢情愿,当然没用了。”清月努力瞧定小狐狸正色道:“这小狐狸身上一股子腥膻气,一股子药浴草香也压不住。我却不要它。你自己省出一碗白粥汤给它喝吧。”“好。小火儿我抱走,但还有个东西我送给你…阿月…”阿凌自身边打开小鸳缝的荷包,掏了那黑木头东西出来:“你瞧瞧这个,你觉得眼熟吗?”

“这…这你给我摸摸看!啊……”这回林道长恼了,她一霎板了脸,柳眉倒竖,脸也红了几分,眼却依旧无助的带泪停在虚空里,问道:“兆公子!这个是乌桐木的,是打寿材的好材料!我明明是好意救你,莫非你心里却打量我活不过一年半,有意拿这劳什子东西来怄我?难道…你也和郁高狗贼一样,口里一套,心里一套?”

“不是的…阿月,这是我心爱之物,我见你不好,特意拿来开解你的……阿月……”兆凌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清月颤着的手——他俩都是极修长纤细的手,就这么握了一会儿,阿凌道:“你别多想。这个原本是郁高当年找人埋到思过宫地下的桐木人!当年,我本来已经在姐姐家过上太平安心的好日子,可那郁高狗贼又来害我了!他们把我关过的思过宫乱挖一通,刨出了好几个那样的桐木人!他们严刑逼供流云哥,想让他作假证来害我,幸而被我姐夫救了!你摸摸,这上面……刻着一丛兰花的地方,原本刻着我父皇兆迁的生辰八字!要是让我爹见了,我可就只有一死了…那事儿,我辩解,我爹这个蒙了心的人怎么会信?后来,我爹正好生了一场病,郁高这时把东西送上去,父皇他昏昏沉沉的没顾上。后来你的小师侄,我的朋友信安道长,又故意洗坏了郁高告我的上书,他才没能得逞!我一直以为事情是这样的,可我没料到,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我爹病到第三天,愈发严重了。他孤家寡人般一个人呆着,就更疑心是我害他,立马就要派郁高来抓我!可当时郁高看风向,他打算跟着席丞相巴结妫娘娘呢,当时他压根没在父皇身边。父皇见平素他寵幸的人都不在,没顾上找我的事儿就气呼呼的传旨说要修皇陵。父皇一向很疼姐姐的,姐姐在府上听说了父皇的伤心话,当然就心软下来!所以我姐夫听了姐姐的话,半夜进宫去救下我父皇,原来是他用玄门法术吓唬了父皇一通,又抹去了父皇疑心我的心意,这才免了我一劫呀。我躲过这一劫后,恨死了父皇、郁高、还有这些个桐木人!我是又气又怨,又是好长时间憋着气闷在心里,懒得开口说一句话!后来,惜花姐夫想了个特好的法子,就是这个……”

阿月,惜花哥把那木头人剁成了两截,取身体袍带那一半儿,给我掏空做了一把埙!他和我说,这桐木是做乐器的上上品,这把埙传承好多代都不会坏!而且其音色醇厚隽雅,沉而不涩,清而不尖,你吹了就知道,这是珍品才有的音色,可遇不可求!他知道我喜欢兰花,所以挖掉那害人字迹后,他不刻自己喜欢的牡丹,却把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刻了这一丛兰花。然后他就教我吹埙,我就学了个曲子。他和我说呀…东西没有善恶,就看主人怎么想它、怎么看它、怎么用它。阿月,郁高狗贼弄来的害人东西,我拿来送给你…不顺的时候,你吹吹这个埙,什么你都能想通!

“阿凌呐!我也不是疑心你!你这人太感情用事了…我一封信你就巴巴的领人赶来不说,我方才瞧那狐狸的时候,也瞧见你的眼了呢。为我肿成这葡萄似的样子,你也不怕今儿太医们传了出去,明天朝里人人误会,传遍了你的闲话。别人你不在乎,那阿鸳要是也误会了呢?阿凌…你听我话,早早寻了小鸳回来,要不你呀,我看你喝再多酒也不会开心,任凭别的任何人陪你都没有用!这酒啊,对你的心病是一点用没有的!”

阿凌只觉得遍体生疼,颓然趴在桌边,一手在下方搂了火儿,一手却依然执拗地扣着酒盏,抬手又猛灌了一杯:“阿月!我和你掏心窝子说话,你不知道,我这人欠情账太多,怎么也还不起。我只要一想小鸳、惜花哥还有你们这些人个个的情份,我一个也舍不下,却又没那面目去拖累着你们,我寒着心等在这儿,什么也干不了!姐姐可还在桑日人手里呢!…我不想就罢,一想就剖心挖肺一般难过,没一天心里安稳的……”

“阿凌,你记得,七月以后,你每月今日一定来寻我,一定要来!这最要紧…你知道吗?”

兆凌还是抱着他那狐狸,这时才想起文哥儿还在车里等他呢。文哥儿说,他不敢见林道长,宁愿躲车里!

“唉!我是参透生死之人,早不要紧了…只盼要解了你的毒才好呢!今儿我就告辞了,过一阵子,我若没死,再来瞧你吧,天不早了,你别来送,歇着要紧,我回了!”

兆凌抱了小红狐回宫的时候,仔细回想起清月的话。小鸳…离了他,过得怎么样?阿凌孤孤单单缩在龙榻上——可他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心是空的,现在是满满的……小火儿大逆不道的跳上了龙榻,钻进了他的金龙被衾里,他轻轻的解下那寸心珠,握珠于掌,念动口决…果然,他俩是有灵犀的!他在道术的幻境中,见小鸳伤心落泪,却一个人蹲在了南角门一处宫墙根儿,呆呆看着上头的黑印子——那是阿凌写的“正”字,每一笔代表一天,从战场回来到现在,中间断了去迦仙州的一阵子和这回分别的三天,便只有三个正字和三个零笔,对,那记的正是离家的天数…阿凌蹲着身子,在极低的墙根,用烧焦的树枝子画的,那棵角门旁的古树,是太爷乾兴帝小时候种的,已经过了百年。他那日就是在这棵树上折的树枝,在自个儿宫里偷的火折子烧的。他悄悄的跑这儿来写这个,除了蚂蚁,没人知道…但,小鸳却不知有没有看出意思,她又哭了,手触上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一横——惜花哥说阿凌的正字是他的败笔,他最后一横总是写的太长,这字不方正。他又说,这是个好事,他希望阿凌可以活泛一点,不用像个学究一样古板方正!

阿凌的心里,分明已知晓了这一幕,他就像心里长刺一般急着离开寝殿去那里,可忽地,他又滞住了脚步——出了北宫门,也可以从后山走上高越山呢。婉师太给她留着庵中角门,宋师太等着她呢……

“我可不能去!现在,她还可以选,我若去了,骗得她软了心,以后可就葬送在那里了!……”

阿凌握紧了寸心珠,狠心不去念着小鸳,却又在幻境中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好似被利刃破了相,看身形却高挑挺秀,身上穿了一件飘逸的墨黑纱袍,他脚下踉跄,却向着南宫门飘过来,他行的不稳,却极轻柔,步速又快,真似飘的——惜花哥!你伤成什么样,我都识得你啊!你可回来了呀……

被无常追击的惜花受了重伤来到南宫正门前,可殿顶的螭吻却放出护主神光,将他震出三丈之外!紧接着,阿凌见了白、绿两道光焰缠斗片时,那两道光往东南方向去了。他一闪神的功夫,惜花竟已不见了!

阿凌的心一瞬如空了一般悬了起来,心里又慌又怕,闷着声剧烈地咳了一会子,却听见有脚步声轻轻的、迅速的跑进来了。“惜花哥……啊…是张爷爷来了。大半夜的,您不去歇,又偷偷来守我了呀。”

“呀!这小孽畜!它是阴物,得了道八百年就变美女!它要吸哥儿你的阳气的!快,快交给我弄走!哥儿啊,显太医给你加了一次药。嘱咐我每晚初更一定起来煎给你喝…这不,晚了…唉!老了,不中用,晚了两个更次,唉!”

张老说着,他那略见浑浊的眼中果然见泪,忙不迭的认着错,接着说道:“哥儿,我给您靠好了,你慢慢喝!文儿和我说,你喜欢玫瑰糖,我也给带上了。文儿这小哥儿是从…鸳娘娘那儿得的…哥儿……鸳娘娘可惦记着您呢……”

阿凌十分感激地望了望张老,不接他的话,却一把扯过他的手抓得死死的:“张爷爷…张爷爷…您快去…去帮我把殿上的龙遮起来…就是檐角上的螭吻…爷爷…我方才梦见,那殿上的龙下来,咬了我一口,把我一口给吞了呢!”

张喜的脸皱成了橘子,他睁圆了眼,压了声道:“唉!哥儿!这话可说不得!螭吻是皇帝的象征,没了它可就是亡国…不好的兆头!哥儿,听老奴一句话,一个梦而已,啥事儿没有!喝了药就睡吧…文哥儿虽是你亲近的人,毕竟是毛头小子,他阅历浅,守不得夜,还非得我来……”

“爷爷…阿凌不识得,皇宫外东南面,是什么所在啊?”

“那就多了…那个以前席画画的,还有风吹掉的郁道人,还有现在的李百年,还有好几个大人,都住那边一片儿。”

“李…百年?倒台的李荫?”

“诶!这是哥儿说的,不是老张说的!对!就是他!这个害人的狗赃官!他家是皇宫外东南面最近的所在。哥儿…你问他做什么呀?”

“哦…没事儿…喜老爷子!您点个灯笼,披了我的袍子回您的房里睡去吧…我有心叫你歇在外间的软榻上,那也好着呢!可您就不,偏要打地铺惹我心疼!您老以后啊,别送这顿药了…老爷爷…不管用的……”阿凌拍了拍心口,苦笑一声道:“我本来只是中了那毒没法子好,可如今我是心里也有病!便是你给我摘月亮吃,怕也不顶用…你待我的好啊,也都在这儿呢…张老…你只管披了我的绿袍子,那是我自个的,不是我太爷留的,也不是姐夫给的!你披了去,明早见面还要还我呢。小狐狸陪我,您先回去养精神…您要慢点!老爷子……明儿还得烦你呢!你一早啊,叫上流光,去宣圣旨,把那不识趣的李荫押到大理寺去,好好审审!这个贪/官!他还有好多话没交待呢!不是我非要给他扣上大大罪名,他不欠我的账,他可欠着人家老百姓呢!”

喜老爷子轻叹了一声,眼里含了泪花默默行了个礼要退,一瞬触上了阿凌的眸子,又乖乖的取了他的旧袍子披上了才去。阿凌又睁着眼青天白日似的熬了一整夜。想道:“小鸳在高越山上吃得定是不惯的…明儿我悄悄给她做几样可心的吃食,叫徐老只说赐给慈航尼院,唉!那冷清地方,我只要远远躲着不去见她,她呆不了几天的…将来啊…等我一走,等这情淡下来,她还可以好好的……”

可是…为什么…我说是望着她好,可为什么我每回只要这样想了,这心里就不觉酸苦起来,平白的恼恨起来,恨得我心寒齿冷,恨不得连夜寻了她来,把心里的话无遮无隐一次全和她说了,要她一世里只见我这一人,只爱我这……

唉!可怜的阿凌,卷着半温不热的被躺着,火儿虽是睁着眼,但已安静下来,乖的很。兆凌一边拍着它,一边又想道:“惜花哥!寸心珠所示到底何意?东南方向最近处,就是李荫国师家…你不会去那儿吧?你去那儿干嘛呀……”

次日一早,张老急急到近卫营拉起了流光,点齐了人马,火速围了李荫府邸。可是,谁也没料到,特意穿着金盔金甲,一身特赐临战装备的卫将军,对上一身灰衣,戴罪装束的李荫,宣过圣旨,片刻之后,李大人却没有被移交给大理寺的厉正诘大人,而是死活钉在了国师府,没有挪动半分。

“下官请求面见圣上,卫将军,下官已经是戴罪之身,不日身遭刑戮,还能起什么波澜呢?下官现在也想明白了…见了圣上,我知无不言。”

“李国师!今上是难得的仁主。你只要把你的事儿和厉大人交待清楚了,圣上也不会加重对您的判罚的。李大人,你早些交待,不会遭罪的。”卫流光那双含着锐气的大眼睛带着十足的气势逼视着李荫,沉声道:“圣上想让您交待这几个问题,如果您好好回答,小将可以代为保奏,让您不用去大理寺审讯。”

“愿闻其详。”

其一,捐金换药也好,悬花捐金也好,只有名目不同,却都是一个意思,都是您把名参园富余药材(包括千年白参在内)展示出来,由百姓人等自愿捐金,据金额大小和个人意愿,金额高者先得,不足者退回本人,或还可再争其他药材。其捐金数目,人名,所获药材,均因有纪录。其捐金上缴,充作军费。可据厉大人所查,至翻船案发为止,你张榜各处已过二十余日,朝廷却未得你上交的半文银钱,这笔钱现在何处?

其二,迦仙州的船告满,你调龙都官船借予该州使用,属于你职权所在。但你为何要勾结段二郎故意制造翻船案,这里头尚有何隐情?

其三,你家抄得你此后一百年的俸禄,你对此巨财来源,有何话说?

流光语气平和地对李国师道:“李国师,你说清此事,这事儿便好办了。您请对小将道其详吧。”

李荫深叹一声,垂头丧气地答道:“第一个问题,这笔钱我从中抽成,剩下的交给了大长公主驸马欧阳方,本来约好欧阳驸马等人过目之后,剩下的上交朝廷,准知此事有变,这笔款子被欧阳方父子全扣。他二人倒了以后,现在已经都归公了,我所言属实啊。”

第二个问题,这翻船案时间极为特殊,欧阳方等大人与我议定,借段氏父子争权不和之便,行借天杀人之计。目的就是除掉各自的仇人——那船上出事的,除了掌舵的段兴朝,剩下的那二十个人中,还有几个人是携着密状上龙都,准备告御状的。至于那些人的目标,有的是欧阳方,有的是别的一些人…那一位小邢姑娘,下官知道她通天!我怕她知道千年白参早已没了,我是借噱头骗钱,我怕东窗事发,所…所以……

这第三个问题…卫将军!我李荫,蒙先帝厚爱,任国师七载,单靠我一人,我就算吃金喝银,也不可能存下百年巨财!可这里头都有谁把财产存在我处了,我却万万不能说!卫将军…烦您上禀圣上,下官想通了,但下官只在我的国师府见圣上才交待,我乃先皇宠臣,虽死也该有尊严…大理寺刑狱,我李荫宁死不往!实不相瞒,我李荫在免死金牌之外,尚有一物,可以上呈皇上,李某自信,此物足以保命,也可保家人!将军!下官与将军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将军是圣上的爱将,只要您能替我美言几句,让我面见皇上,将军厚恩,李某今生定当厚报,今生如不能报,来世身作牛马,结草衔环,自当…相报呀!卫将军……下官的生路,就在将军身上了……将军千万救救下官吧……”

李荫说到后面,涕泪交流,朝着地上狠狠磕头,一霎他额头、满脸上都是血污、泪水,流光见了,却不是心软,而是不屑,不屑过后,他的心里也有些松动,口中不言,心里想道:“不要紧,我自去找凌哥哥说了,见见他这落魄昏官,又能怎样?有我保着阿凌,料他也玩不出什么幺蛾子!”

这般想着,便拉了一把李荫,温温和和劝道:“大人!您堂堂七尺男儿,何必如此!待流光去请圣上来相见就是了。您静心在府等候就是了。”流光脸上表情静穆,转面深深瞧了李荫一眼,拱了拱手道:“国师,您静心等候,卫某告辞。”

流光命人马先撤,自己同了张老,入宫到协德殿去见阿凌。哪知兆凌不在金殿,问过文哥儿,才知道,阿凌却躲在太妃娘娘西宫凤鸾殿的小厨房里——他因知道那里食材好,却又比御厨房小,不容易惊动很多人。太妃娘娘因刘夫人的关系十分护着他,自然也就纵着他胡来。阿凌也乖觉,一锅的参茸粥,他煮了,先献给太妃尝了——太妃原只想敷衍于他,可没想到他原是练过的,当真好吃!便真心真意的夸他一回,末了,又认真说了几句大话——可吃人嘴软呐,掌朝太妃也不忍说他,由他交给徐老带走一大钵的粥和八样下粥菜——那粥用她最爱的荷青色瓷钵盛好,和小菜一并放在食盒里交徐本去赐慈航尼院——平素里口口声声嚷着节俭的凌哥儿,这回却自食其言,又明摆着偏心起来!小鸳是伤了元气的人,把显大夫开的参茸全给了她也使得!那么一钵能有多少?徐总管亲自去赐,宋师太心里自然有数!

流光到来的时候,天上朝霞未散,正是晚起迟些好吃早餐的时辰——外头的朝霞从厨房的窗格透进来,罩上了阿凌苍白清瘦的脸。他的脸显出淡淡的绯色,他穿着雅白隐龙描金紧腰袍子,王爷的服制,却给他穿出点子龙袍没有的贵气出来。他整个人沐在晨光里,着实俊雅得很。流光见了这个不务正业的人,问道:“你既知道她在山上,干嘛不自个儿去见她?唉…阿凌,你的事儿你自己劳神去吧。李荫不肯上大理寺,他说他定要在他家见你,有要紧东西呈上…他还说了句怪话,他说,他呈给你的东西,比免死金牌还重要,希望可以保他一命,保他一家。阿凌,没事的!你就见见他,有我保着你呢!他呀,半点功夫没有,家里东西抄光,家人另外监看,手下半个没有,咱还怕他不成?我想,许是你允许他的朋友张医师去看他,他感动了,才想对你说真话的!我没通知厉大人的人直接上,李大人现在还在国师府。你看呢?”

阿凌寵溺地瞧着流光,眼里带了些欣赏和疼惜的意思,接口道:“也好,我也正有个别的事儿要问他呢。咱们马上去吧。嗯!阿光,你穿金甲正合适!你的活儿容易招人恨,那软甲也要记着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