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明黄帷帐随晚风轻晃，案头奏折旁，爱新觉罗・俊霖握朱笔批注的指节微白。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金砖地上，颀长却带着几分疲惫。苏和轻步入内，躬身道：“皇上，母后皇太后在慈宁宫备了晚膳，请您过去。”
俊霖搁笔揉眉心，登基五日，前朝百废待兴，后宫亦需整顿。他本想多理政务，却不能拂乌雅氏的意，遂道：“摆驾慈宁宫。”
慈宁宫内暖意融融，乌雅氏着酱色绣牡丹常服，由宫女侍茶。见俊霖来，她放下茶盏，笑意温和：“皇帝来了，尝尝御膳房新做的枣泥山药糕。”
俊霖在下首坐定，浅尝糕点：“母后唤儿臣，可是有事？”
乌雅氏叹道：“皇帝登基，社稷安稳，可后宫太冷清。皇后刚小产，身子虚；卿贵妃、容妃位份虽高，人却少。先帝时后宫二十余主位，绵延子嗣是大事，也关乎皇家颜面。依哀家看，该下旨选秀了——按祖宗规制，每三年一次八旗选秀，如今也到时候了。既能充实后宫，也能为皇室开枝散叶。”
俊霖沉默。他知乌雅氏意：选秀不仅为子嗣，更是平衡朝局、拉拢八旗的手段。赫舍里氏已是皇后，赫舍里家族权倾朝野，若后宫只有云舒，难免遭非议；选些其他旗女子，既能延嗣，也能让其他家族见皇恩。
“母后考虑得是。”俊霖点头，“只是云舒刚小产，身子不适，选秀之事……”
“哀家知道皇后辛苦。”乌雅氏接口，“选秀流程户部会主持，选看秀女，不妨让卿贵妃与容妃代劳。她们是宫里老人，身份尊贵，先把关，再将出色的呈给皇帝与哀家定夺，也能替皇后分忧。”
俊霖思忖，云舒近日精神不济，选秀繁杂，让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代劳，既能让她们熟悉掌事职责，也能让云舒休养。遂道：“依母后所言。传朕旨意，着户部主持八旗选秀，凡满、蒙、汉八旗官员及闲散壮丁之女，年十三至十七者，皆入册备选。选秀当日，由懿贵妃卿氏、容妃索绰罗氏代朕与母后，先行选看。”
“皇帝圣明。”乌雅氏笑意更深，“如此，后宫也能早些热闹。”
三日后，户部尚书亲至神武门外坐镇。按清朝选秀制，应选秀女早已由各旗参领、佐领安排妥当，乘骡车于选秀前一日傍晚抵神武门外等候。
清晨，神武门薄雾未散，数十辆骡车整齐排列，车辕木牌写着旗分与秀女姓氏。秀女们着本旗素净旗装（湖蓝、月白居多），梳简单两把头，簪银或铜扁方，忐忑又好奇地透过车帘，偷望巍峨紫禁城。
巳时初刻，宫门开。太监按名册引秀女下车，从神武门旁门入，沿青砖甬道往顺贞门去。秀女们按满、蒙、汉八旗顺序，每六人为一排，静候顺贞门外——她们的命运，将在此被裁决。
翊坤宫内，卿鸢宁正梳妆。她着石青色绣蝴蝶纹贵妃常服，头带赤金点翠嵌东珠头面，妆容精致沉稳。晚晴整理好袖口滚边，低声道：“娘娘，都备好了，容妃娘娘已在宫门口候着。”
卿鸢宁起身：“走吧，去御花园。今日替皇上与皇额娘选看秀女，半点马虎不得。”
索绰罗岱音已在翊坤宫外等候，着藕荷色绣折枝梅妃常服，见卿鸢宁出来，微屈膝行礼：“贵妃娘娘。”
“容妃免礼。”卿鸢宁扶住她，“今日你我同去，当为皇上与皇后分忧。”
二人并肩往御花园去。按流程，秀女们会在御花园绛雪轩外集合，由太监引领分批入内，供二人选看。
御花园内松柏常青，太湖石堆叠成趣。绛雪轩前，小太监摆好两张紫檀木椅，旁置茶水点心。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坐定，户部笔帖式递上秀女排单：“贵妃娘娘、容妃娘娘，今日应选正黄、镶黄两旗秀女，共一百二十八人，按名册每六人一组入内。”
卿鸢宁接过排单，扫过名字与家世，颔首：“传第一批秀女进来。”
小太监唱喏：“传正黄旗满洲，头等侍卫富察・博启之女富察氏，正黄旗蒙古，参领博尔济吉特・阿木泰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入内——”
六名少女鱼贯而入，按序站成一排，垂首敛目，姿态端庄。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仔细打量：为首富察氏身形窈窕，着湖蓝旗装（领口绣缠枝莲纹），银扁方压乌发，露光洁额头；博尔济吉特氏着月白旗装，面容清秀，眼神纯净。
“抬起头来。”索绰罗岱音轻声道。
秀女们依言抬头，羞涩却镇定。卿鸢宁看富察氏，她眉眼艳丽，眼角上挑，顾盼间带刻意风情；举止间腰肢轻摆，与其他秀女的端庄截然不同。
“富察氏，你父亲是富察・博启？”卿鸢宁问。
“回贵妃娘娘的话，是。”富察氏声音娇柔，屈膝行礼时带丝不易察觉的妩媚。
卿鸢宁点头，又看其他秀女：博尔济吉特氏回答问题不卑不亢；佟佳氏（镶黄旗汉军都统之女）举止娴静，气质温婉。
“这三位，留牌子。”卿鸢宁指博尔济吉特氏、佟佳氏与一位瓜尔佳氏，对笔帖式道，“其余三位，撂牌子。”
被撂牌子的秀女面露失落，躬身行礼后退下。
一批又一批秀女入绛雪轩，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按部就班选看。多数秀女符合“端庄大方、举止得体”标准，被撂者或容貌普通，或举止小家子气，或家世寻常。
直到正黄旗满洲佐领富察・明安之女富察・文绣入内，气氛骤变。
富察・文绣着苹果绿色旗装（领口、袖口绣金色缠枝菊纹），在素净队列中格外扎眼。她的两把头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蝴蝶簪——虽不符合选秀“朴素”要求，却格外突出。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举止：太监唱名时，她随其他秀女走进绛雪轩，脚步极缓，每一步落下都似精心计算，裙摆微扬，竟有“步步生莲”之态。她头微抬，目光若有似无瞟向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嘴角带若有似无的浅笑，眼神里的风情比之前的富察氏更甚，仿佛带着钩子勾人目光。
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对视，皆觉异样。索绰罗岱音轻声道：“抬起头来。”
富察・文绣依言抬头，露出一张极为艳丽的脸：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眼尾微挑，天生带勾人媚意），鼻梁高挺，唇色嫣红（不点而朱）。皮肤是上好的瓷白色，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身形纤细窈窕，着旗装更显腰肢盈盈一握。
可这份美太过张扬，与后宫需要的“沉稳端庄”格格不入。
“富察氏，你可知选秀规矩？”卿鸢宁语气冷了几分。
富察・文绣似没听出不悦，依旧带浅笑柔柔回答：“回贵妃娘娘，秀女文绣知晓，当端庄守礼，侍奉皇上与后宫主子。”说话时眼波流转，刻意放慢语速，更显柔媚。
“既知规矩，为何举止轻佻？”索绰罗岱音皱眉，“选秀非选美，更不是卖弄风情之地。”
富察・文绣笑容僵了下，又柔声道：“容妃娘娘误会了，文绣只是见到两位娘娘，心中欢喜，故而失态。”说着微微福身，姿态仍带刻意柔婉。
卿鸢宁看着她，心中有了判断：这富察・文绣容貌、家世皆好，可这份刻意的“风情”，入宫后怕是会惹事端。她对笔帖式道：“其余五位，留牌子。富察・文绣，撂牌子。”
富察・文绣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置信抬头：“贵妃娘娘？容妃娘娘？民女……民女做错了什么？”
“选秀看的不仅是容貌家世，更看德行举止。”卿鸢宁语气平淡却威严，“你举止轻浮，不合后宫体统，回去吧。”
富察・文绣还想争辩，被太监轻轻一推，只能不甘行礼退去，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眼神里的怨怼与不甘清晰可见。
索绰罗岱音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这富察氏，太过张扬了。”
“是啊。”卿鸢宁端茶抿了一口，压下不适，“往后的日子还长，慢慢看吧。继续传下一批。”
选秀持续到申时末刻才结束。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共选出二十七名秀女，皆容貌周正、举止端庄，家世在八旗中层以上。
傍晚，翊坤宫灯火亮起。卿鸢宁用过晚膳，稍歇后便带晚晴往坤宁宫去。
坤宁宫内，云舒靠在软榻上看书，素月在旁捶腿。见卿鸢宁来，云舒放下书卷，温和笑道：“妹妹来了，快坐。”
“皇后娘娘。”卿鸢宁在对面锦凳坐下，晚晴奉上茶水。
“今日辛苦你和容妃妹妹了。”云舒关切看她，“选秀繁杂，可还顺利？”
卿鸢宁点头，将选秀大致情况（各旗秀女素质、几位出色秀女的表现）说了一遍，又重点提博尔济吉特氏的沉稳、佟佳氏的娴静。
“只是……”卿鸢宁话锋一转，脸上带丝复杂，“今日有位秀女叫富察・文绣，是佐领富察・明安之女。她容貌极美，却举止轻浮，选秀时刻意‘步步生莲’，眼神也过于媚态，我与容妃妹妹瞧着不妥，便将她撂了牌子。”
云舒静静听着，指尖摩挲书卷边缘：“‘步步生莲’？倒是大胆。选秀为皇家择选品行端方的女子，若真让这样的人进宫，怕是会搅得后宫不安宁。妹妹做得对。”
“可她临去时，那眼神……”卿鸢宁想起富察・文绣最后的目光，仍有些不舒服，“怨毒得很，怕是心中不服。”
“无妨。”云舒淡淡一笑，眼底透着锐利，“后宫容不下品行不端之人。她既有此心性，即便侥幸入选，日后也难有善终。妹妹不必挂心。”
卿鸢宁见云舒从容，也放下心，又聊了些其他秀女情况，这才告辞。
云舒看着卿鸢宁的背影消失在殿外，笑容渐渐淡去。她知，选秀只是开始，往后后宫风波只会更多。她必须尽快养好身子，才能更好执掌中宫，为俊霖守住后院。
三日后，云舒精神稍好，在坤宁宫正殿召见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商议入选秀女的位份与宫殿安排。
“此次入选的二十七位秀女，按祖宗家法与她们的家世、表现，需定下位份。”云舒坐于凤座，语气平和却带威严，“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参领之女，沉稳大气，封为‘贵人’，居永和宫东配殿；佟佳氏是汉军都统之女，娴静淑雅，也封‘贵人’，居延禧宫西配殿；瓜尔佳氏是满洲协领之女，封‘常在’，居景阳宫偏殿……”
她一一念出秀女名字、拟定位份与宫殿。卿鸢宁与索绰罗岱音在旁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赞同。云舒对后宫宫殿分配了如指掌：永和宫、延禧宫、景阳宫等位于东六宫或西六宫，位份高、受重视的，宫殿离乾清宫稍近，也更宽敞雅致。
当念到富察・文绣时，云舒声音顿了顿。
“富察・文绣，”云舒看向卿鸢宁，“你说她选秀时举止轻浮，刻意卖弄？”
“是，皇后娘娘。”卿鸢宁上前一步，恭敬回禀，“她当时穿着过于艳丽的旗装，还故意‘步步生莲’，眼神也很媚俗，我与容妃妹妹一致认为她不合规矩，本已将她撂了牌子。谁知……”
“选秀第二日，皇上曾去御花园散心，恰好遇到富察・文绣在园子里。也不知她如何得知皇上行踪，竟又在皇上面前‘步步生莲’，引得皇上多看了她两眼。”卿鸢宁带丝无奈，“所以，皇上虽未明说，但也默认了她入选。”
云舒眼底闪过冷意——她就知道，那富察・文绣不会轻易罢休。
“既如此，便给她一个位份吧。”云舒沉吟片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富察・文绣，封为‘答应’（此次入选秀女中位份最低）。至于宫殿……毓庆宫偏殿吧，那里离乾清宫最远，也最冷清。”
卿鸢宁眼中闪过了然与赞同。毓庆宫本是皇子居所，如今空置，偏殿偏僻简陋，将富察・文绣安排在此，既是惩戒她的轻浮，也让她明白：后宫光有容貌与心机不够，还需守规矩、懂尊卑。
“奴婢遵旨。”卿鸢宁躬身应道。
索绰罗岱音也连忙附和：“皇后娘娘圣明。”
云舒点点头，继续安排其他秀女事宜。整个过程条理清晰、轻重得当，尽显中宫皇后的风范与智慧。
选秀之事尘埃落定，新选秀女陆续入宫，按位份住进各自宫殿。富察・文绣果然被送到毓庆宫偏殿——那地方偏僻冷清，宫殿狭小简陋，与她“一朝得宠、光耀门楣”的幻想相去甚远。她站在破旧宫门前，看着周围萧瑟景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中怨怼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而坤宁宫内，云舒看着窗外庭院里渐渐恢复生机的草木，轻轻握住素月递来的暖炉。她知道，后宫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但只要她守住本心，与俊霖同心同德，再加上卿鸢宁、索绰罗岱音等人辅佐，这后宫，总能维持住该有的秩序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