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北地,寒意已如跗骨之蛆,渗入骨髓。无名山谷深处,一方寒潭静卧,水面凝着薄薄一层冰晶,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四周枯槁萧索的枝桠。风是唯一的活物,呜咽着掠过嶙峋的怪石,卷起几片顽抗的枯叶,打着旋儿,最终不甘地跌落潭边,被湿冷的泥土吞噬。
潭边,一块青黑巨石上,盘坐着一个人影。
白发。
白眉。
白睫。
在这片灰与褐主宰的凋敝世界里,他像一尊突兀的、由冰雪雕琢而成的塑像。凌沧溟。二十岁的青年,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死寂。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仿佛已与身下的石头、面前的寒潭融为一体,成了这死寂风景的一部分。
他正在运转家传心法——《沧溟诀》。
这功法讲究“心如止水,意随波流”,引天地水元之气入体,化为绵绵泊泊、柔韧不绝的内力。以往,他催动此诀,潭水会应和着他的呼吸与意念,泛起柔和的涟漪,甚至凝聚成若有实质的水带,环绕周身,灵动而充满生机。那是水的包容,水的感知,水的生机。
然而此刻——
随着他丹田气海内沉寂的内力被艰难唤醒、引导,试图沿着熟悉的经脉周天流转,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冰冷感瞬间弥漫四肢百骸。非但未能引动潭水共鸣,以他身体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冰霜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潭面蔓延开去!
“咔嚓——”
“咔嚓——”
细微却刺耳的冰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原本只是薄冰的水面,如同被无形的寒流侵袭,迅速冻结、增厚。
冰层不再透明,而是呈现出浑浊的灰白色,带着死亡的气息。冰面扩张,吞噬了漂浮的枯叶,冻结了岸边摇曳的几根枯草,甚至蔓延到了凌沧溟盘坐的巨石边缘,攀附而上,留下蜿蜒的霜迹。
寒气,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自身。
凌沧溟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眼,曾是清澈如泉,映照着天空与友人的笑容。如今,却只剩一片空洞。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困惑,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迅速冻结的潭水,看着那浑浊灰白的冰面,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陌生事物。
一丝极淡、极冷的白气,从他微张的口中逸出,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半年了。
距离林炽消失在那片火光与混乱中,已经整整半年。
这半年,时间仿佛在凌沧溟身上发生了某种诡异的扭曲。他的身体依旧年轻,内力甚至因着近乎自虐般的苦修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搏杀而变得更为凝练、深厚。但他的心,却像被投入了这潭寒水,一点点沉没,一点点冻结。
最初,凌沧溟像一头被剜去心脏的困兽。
林炽消失的现场——那处位于“黑风坳”边缘的破庙,只留下打斗的狼藉,几滩暗褐色的血迹,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带着硫磺焦灼气息的内力波动。他像疯了一样。
“阿炽!林炽——!”嘶哑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荒野,惊起飞鸟。他沿着若有似无的痕迹狂奔,眼神中仿佛燃烧着生命的最后火焰。他闯入可疑的山寨,逼问每一个可能见过林炽的流民、行商,甚至不惜与拦路的江湖客拔刀相向。
那时的他,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水流般的身法在围攻中穿梭,刚猛的掌力带着水的澎湃与坚韧,将敌人震飞。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直到——
听见一个模糊的消息:有人曾在百里外的“黑风寨”附近,见过一个红发如火、性格火爆的年轻人,与人起了冲突。凌沧溟眼中几乎熄灭的火光瞬间重燃!他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把人交出来!”他孤身一人立于寨门前,声音因急切而颤抖,眼神却凌厉如刀。
回答他的是哄笑和漫天箭雨。那一刻,积压的恐惧、焦虑、愤怒彻底爆发。他不再留手。《沧溟诀》运转到极致,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箭雨中穿梭,所过之处,水流般的掌力拍在匪徒身上,却爆发出山洪决堤般的恐怖力量!骨骼碎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硬生生杀穿了整个寨子。
然而,当他揪着奄奄一息的匪首衣领,嘶吼着追问林炽下落时,得到的却是一句含血的讽笑:“红毛小子?嘿嘿……老子是抢了个红头发的娘们……早玩死扔山沟里了……白毛鬼……”
希望,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烈火,瞬间熄灭,只留下刺骨的冰冷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凌沧溟的手无力地松开,匪首的尸体软倒在地。他站在血泊和尸体中间,茫然四顾,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寻找并未停止,但方式变了。他不再疯狂呐喊,变得沉默寡言。他去了林炽的家——一个早已没落、只剩下几间老屋的偏远小家族。林炽的父母在儿子失踪后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
面对凌沧溟的询问,他们浑浊的眼中只有更深的痛苦和无助的摇头。族中其他人则态度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埋怨,仿佛林炽的失踪,与他这个“白发异类”脱不了干系。
他试着求助昔日一些曾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所谓“同道”。起初还有人敷衍几句,或假意提供些毫无价值的线索。但随着时间推移,回应他的只剩下推诿、冷漠,甚至不耐烦的驱赶。
“凌少侠,林兄弟的事我们也很难过,但人海茫茫……”
“白发魔星?呵,谁知道是不是你招来了什么邪祟,连累了林兄弟?”
“滚开!别来烦老子!你那头白发看着就晦气!”
更有甚者,利用他寻找挚友的急切心情设下陷阱。
一次,有人声称有林炽贴身玉佩的消息,引他入局。当他踏入埋伏圈,等待他的是淬毒的暗器和贪婪的目光——目标是他那身不俗的修为和可能存在的家传功法。冰冷的愤怒再次点燃,但这一次,他出手更冷静,也更残酷。
识破陷阱,反杀伏击者,看着对方临死前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凌沧溟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片更深的冰冷。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枚作为诱饵的、粗劣仿制的假玉佩,指尖用力,将其捏成齑粉。白色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也泯灭了他对人性的最后一点信任。
白发,不再仅仅是异相,更成了“不详”“怪物”。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畏惧中夹杂着厌恶的目光如影随形。
他习惯了独行,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用最直接、最省力的方式解决问题。话语,成了最无用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空洞,像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寒霜。
一次近乎透支生命的追踪,横跨千里,目标是一个关于“红发人被秘密押送”的极隐秘线索。线索再次中断于一片险恶的毒瘴沼泽边缘。心力交瘁加上瘴气侵袭,凌沧溟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高烧如山火爆发。意识模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庙。炽烈的火光冲天,林炽那熟悉的身影挡在他身前,红发如火炬般燃烧,回头对他吼着什么,眼神决绝而焦急……
“走啊!沧溟!快走——!”声音被剧烈的爆炸声淹没。接着是坠落感和无尽的黑暗……
“是我……是我太弱了……阿炽……是我……”昏迷中,他反复呓语,冰冷的汗水浸透衣衫,身体却滚烫如火炉。
自责的毒蛇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当他挣扎着从死亡线上爬回,勉强退烧后,身体虚弱得连起身都困难。窗外是呼啸的寒风。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手,看着垂落肩头的刺眼白发,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地上。
思绪从混乱痛苦的回忆碎片中抽离,凌沧溟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眼前的寒潭上。
冰面已经完全覆盖了潭水,浑浊灰白,死气沉沉。这景象,像极了他此刻的内心。
他缓缓抬起右手,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指尖轻轻触碰向那冻结的冰面。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冰层的刹那,数道尖锐的冰棱毫无征兆地从他触碰的位置猛地刺出!
“噗嗤——!”
细微的声响。冰棱锋利如刀,瞬间刺破了他苍白的指尖皮肤。几滴殷红的血珠渗出,落在冰冷的灰白色冰面上,晕开几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但凌沧溟只是微微低垂眼睑,看着指尖的伤口和那几滴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皱眉,没有抽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被刺破的,不是他的血肉。
失控的寒气,以及,反噬自身的冰棱…………
《沧溟诀》变了。或者说,是他变了。水的灵动、感知、包容,正在被一种源于绝望与麻木的、纯粹的冰冷所侵蚀、取代。那深藏于血脉中的力量,在他心死如灰的心境下,正滑向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他慢慢收回了手,指尖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不再流血,只留下一点暗红的痂。他不再尝试运转心法。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神采的冰雕。寒风卷起他如雪的白发,拂过他同样苍白的眉睫,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丝毫无法侵入他内心那更深的寒冷。
就在这时,一根枯脆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寒风持续的撕扯和自身生命的枯竭,“咔嚓——”一声,从高处断裂,打着旋儿坠落下来。
“啪——!”
一声轻响。枯枝不偏不倚,正落在凌沧溟盘坐的腿边,落在潭边湿润冰冷的泥土上。
这轻微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凌沧溟空洞的目光,似乎被这声响吸引,极其缓慢地移动,最终落在那截枯枝上。它那么脆弱,那么干瘪,失去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只剩下等待彻底腐朽的命运。
他看着枯枝,眼神深处,那片死水般的漠然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冰冷淹没。仿佛那枯枝的坠落,与他心中某种同样断裂、坠落的东西,产生了刹那的共鸣。
他微微侧过头,无神的双眼望向眼前浑浊冰封的寒潭。冰面如镜,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倒影。
白发如雪,白眉如霜,白睫低垂,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死寂的脸庞。
这就是现在的他。失去了挚友,失去了对世界的信任,也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
寒风再次卷过,几片顽强的枯叶被从枝头扯下,打着绝望的旋儿,最终无力地飘落在浑浊的冰面上,被冻结在那里,如同标本。
凌沧溟的目光,从冰面上自己的倒影,移到了那些被冻住的枯叶上。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伸向自己的颈间。指尖探入冰冷的衣领内,摸索着,触碰到了一个温润的硬物。
他将其轻轻扯了出来。
那是一枚半旧的玉佩。
这虎型玉佩质地普通,雕工也略显粗糙。虎身因为常年佩戴和摩挲,边缘已经变得十分圆润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林炽的东西。是他十来岁,在一个小镇地摊上买来,不由分说地挂在脖子上,说这虎像他一样威猛,后来硬是塞给了凌沧溟一只兔型玉佩,说是“护身符”,兄弟俩一人一半
这枚玉佩,是林炽存在的证明。这半年来,凌沧溟一直贴身佩戴。每当绝望啃噬内心,他就紧紧攥住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和力量。
此刻,玉佩躺在他冰冷的掌心。那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是这寒潭边唯一带着温度的存在。
凌沧溟低下头,目光凝视着掌心的虎形玉佩。手指缓缓收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坚硬的玉佩边缘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压迫感。
然而,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依旧没有泛起任何波澜。没有怀念的温情,没有痛苦的痉挛,甚至连一丝因为紧握而产生的生理性紧绷都没有。
他感受不到玉佩的温度。
他感受不到硌手的疼痛。
他更感受不到……那曾经紧握此物时,心中翻涌的兄弟情谊和灼热希望。
玉佩还是那枚玉佩,温润的玉质在灰暗的天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泽。但握着他的人,心已经冷了,麻木了。这枚承载着过往所有温暖与誓言的物件,此刻在他手中,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寒风凛冽,卷起他如雪的白发,疯狂舞动。几片枯叶被风裹挟着,掠过浑浊的冰面,掠过他冰冷的衣袍,最终消失在幽深的山谷阴影里,如同被这无情的天地彻底吞噬。
凌沧溟依旧保持着攥紧玉佩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微微抬首,空洞的目光越过死寂的寒潭,投向山谷外那片更加辽阔、更加灰暗的天空。
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冻结一切的麻木。
枯枝在脚边,寒冰在眼前,挚友……在不知何处的深渊。
希望,如同那些被风卷走的枯叶,湮灭无踪。
寒潭孤影,心若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