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应该平等,这是应然。人与人生来不平等,这是实然。
一个理性的人,该朝应然努力,但接受实然——朝梦想努力,但认清现实。相对不那么天赋异禀的普通人,想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多少得做些取舍:尽量努力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舍弃一些别人认为你该拥有,但自己并不迫切想要的东西。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想要考进我故乡当时最好的初中,就要通过这所初中的入学选拔考试。入学选拔考试设了些门槛以资筛选,比如小学奥数啦,一般小学生不会掌握的英语知识啦,等等。想要通过入学选拔考试,只凭小学里学的东西是不够的。本地最优秀的两所小学,会提前教授相关的知识,这两所小学的学生可以一个班一个班地考进去;不那么好的小学,每届也就一两个学生能考进去。
我不想另外找老师补习;以当时我的家境,也请不起老师。于是,我骑车去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小学奥数书和英语原著自学。后来我所在小学的那届毕业生,有两个学生自己考进那所初中,我是其中之一。另有三个同学,花了三万人民币进了那所初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的三万人民币对普通市民而言分量有多重,后来我通过听爸妈到处吹嘘,才意识到。
爸妈夸我无师自通,没请老师,就顶得上别人家请老师的。只有我自己知道:许多东西,有老师的孩子有人引导,事半功倍,我得自己花更多时间琢磨。在相同学习能力之下,我比有老师的孩子费时间得多。好在我从小就喜欢自己在家读书,不爱出门玩,也习惯一个人。多花点功夫,也能自学妥当。
好在当时的世界也很单纯:只考几门试,就能改变命运。
后来我去上海上大学。在读书期间,我写东西,出了四本书,被出版社拉着跑活动。后来我搬出宿舍,自己租房住。当时我自己买菜做饭,以求省点钱——也顺便上上课以求拿学位。上大四时,我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写稿挣房租时,外地同学大多在投简历,本地同学大多已经找好了工作。大学毕业了,同龄人在上海上班,买房买车,成家生子。我写东西,攒钱,学法语。人世间参差如此。
我二十九岁那年攒了点钱,决定到巴黎读书。在巴黎时,身边的同学有比我年长、攒钱更久的努力型,也有“男朋友在欧洲读博,于是我也读一个学位顺便陪陪他”这样的潇洒型。自然还是年纪比我小,在父母的资助下出国,只图念个学位,闲下来到处玩耍拍照的同学多。我则白天上课,晚间写字来养自己。但从小到大,习惯放弃些什么之后,也就不觉得有问题了。
我有位朋友,她有位爱她的先生当她的后盾,所以她有时间悠然自得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玩自己想玩的艺术,她还时不常劝我“少写几本书,少写几篇专栏”。她不一定知道,自己可以轻松度过的人生,我得花更多时间才补得周全。每个人时间就那么多,能做的事也就那么多,所以无非如此。像我,总得放弃点安全感,放弃点社交,不太介意自己做饭,不太在意长期租房过日子,好留下点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世界总会劝诱你,让你生出新的需求:要收齐各色宝贝,人生才完整,诸如此类。但如果一股脑都去争取,最后往往目不暇接,疲于奔命。毕竟有些人达成目标,只需要伸手踮脚;普通一些的人想要达成目标,却可能得玩命奔逐,最后多半还无法达成。
我由自己的经历,得着些极朴素的想法:人日常需要,用以维持基本生命、基本乐趣的东西,可能没那么多。简单点,会舒服些。抛掉些不那么迫切想要的,能离自己想要的近一些。
欲分辨需求的优先度,也很容易,只用自问:“我真的喜欢这玩意吗?还是希望别人知道我有这玩意?如果别人不知道我有,那我还会不会想要它?”
当然咯,世界除了劝诱你去追求些你不一定需要的东西,还会给你一些看上去免费的好处。但以我的经验,世上没什么免费的午餐。免费的东西最贵。能一次性买断的,都会简单些:钱货两清,不再牵绊。没法买断的,汲取的可能就不只是你的钱,还有你的其他:精力、时间、注意力。
许多人的生活,会按着周围的流程,“大家该有,我也应该有”——一套配置上了身,于是走上了所有人一起挤着走的道路。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没做选择,只是做了最普通最正确的事;然而不做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走远了之后回头看,会相对明白些:自己已经背上的,自己已经放弃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大概是这样吧:
人与人应该平等,这是应然。人与人生来不平等,这是实然。一个理性的人,该朝应然努力,但接受实然。
比起某些生来被铺好了路,可以无忧前进,什么都只需要踮踮脚便信手拈来的人,普通人没法指望跟他们全面攀比。如果还一门心思背负着同侪带来的压力跟所有人比高低,很容易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那么,只好抛弃些自己相对不在意、就算没得着以后想起来也不会太遗憾的东西。
这样,才能稍微专心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度过稍微顺意一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