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雨

暮春的雨,黏黏糊糊打在青石板上,把镇口的老茶馆洇出一片潮湿的墨色。檐角铜铃被风扯得叮当乱响,像是要把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记忆从时光深处摇醒。

晚娘半倚在柜台后,指尖摩挲着腰间软剑的鲛鱼皮剑鞘。她总爱把剑藏在粗布围裙下,就像把过往藏在市井烟火里。银针在素色绫罗上穿梭,绣出半朵将开未开的芍药,却在这时,被一声低沉的“一碗粗茶”惊得走了神。

针尖戳在指腹上,冒出一点鲜红的血珠。她抬头,看见个穿着青布短打的汉子,身形高大,背却有些佝偻,鬓角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得能盛住这檐下的雨珠。是老马,那个总爱买她绣帕的沉默车夫,此刻他左手上那道从虎口延伸到腕骨的疤,在雨光里泛着青白。

老马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晚娘端茶过去时,听见他低声叹了句:“这雨,跟那年秋天的雨一个滋味。”

瓷碗重重磕在桌上,溅出的茶水在木纹里蜿蜒成河。那年秋天,永熙三年的秋天,京城里血雨腥风。晚娘的手抚上腰间软剑,剑穗在袖中轻轻颤动。“马大哥还记得?”她盯着老马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藏着和她一样蚀骨的痛。

老马端起茶碗,没喝,只是看着热气氤氲的水面。“我那时在禁军当差,守西华门。”他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那天夜里,上头下令,凡是从相府出来的人,格杀勿论。”

剑鞘与柜台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晚娘想起那个寒夜,她蜷在相府后门的狗洞里,怀里的米糕早凉透了。她听见墙外传来的惨叫声,看见火把将夜空染成妖异的红。而此刻,老马的话让她仿佛又看见相府侍卫们拼尽最后力气,用血肉之躯挡住禁军的刀光。

“我砍了三个人。”老马的指尖仍在摩挲那道疤,“第一个是个老管家,抱着账本,说要去给相爷鸣冤;第二个是个小丫鬟,怀里揣着相爷的小孙子,那孩子还在笑;第三个……”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是相爷的贴身侍卫,他明明能杀了我,却把刀扔了,说‘求你,让相爷留个全尸’。”

雨下得更密了,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晚娘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她扯下围裙,软剑出鞘的寒光惊得茶客们纷纷侧目。“巧了,我也杀过人。”剑锋挑起老马的衣袖,露出那道狰狞的旧疤,“杀的就是下令屠相府的人——我的师父,镇国大将军。”

老马瞳孔骤缩。十年前那个雨夜,他在相府外的巷子里见过这个身影。黑衣女子的软剑如毒蛇出洞,直取大将军咽喉。而他,却在混乱中被人一剑划伤手腕,跌进泥水里。

“相爷教我剑法时说,剑是君子器,当斩尽不平。”晚娘收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可当我看着小少爷的血溅在我绣的帕子上,看着相爷被剜去双眼仍在高呼‘还我清白’,我才明白,这世道,要用血才能洗净。”

老马从怀中掏出半块破碎的虎符,裂纹处还沾着暗红血迹。“这是相爷侍卫拼死给我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如今新帝登基,那本记载着贪墨证据的账本,或许能让沉冤得雪。”

茶馆里不知何时空了,只剩雨声呼啸。晚娘将染血的帕子系在腰间,权作剑穗。“后山老槐树下,子时三刻。”她转身走向雨幕,留下一句话,“若有人敢阻拦,我的剑,不认故人。”

老马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摸了摸腰间的佩刀。那是他当年从禁军叛逃时唯一带走的东西,刀柄上的龙纹早已磨损,却依然透着肃杀之气。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过云层,在青石板上投下交错的暗影,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子时,后山老槐树的阴影里,三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晚娘的软剑已出鞘三寸,剑气在夜色中凝成霜花。“把账本交出来,留你们全尸。”为首的黑衣人嗓音沙哑,手中判官笔泛着幽蓝的光。

老马的佩刀划出一道银弧,刀风卷起落叶。“十年前没杀够,今天正好补上。”他的目光扫过黑衣人袖口的鹰纹,那是御林军的标记,“新帝果然容不下旧案重提。”

软剑与判官笔相撞,火星四溅。晚娘的剑法凌厉如往昔,却在瞥见黑衣人腰间的玉佩时,动作猛地一滞。那是相府的家徽,本该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的东西,此刻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你们到底是谁?”她的剑尖抵住黑衣人的咽喉,却听见身后传来利刃破空声。老马的刀及时挡下偷袭,刀刃相交的脆响惊飞了林间宿鸟。

“相爷的旧部。”黑衣人突然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老槐树下,铁铲挖开泥土的声音混着风声。当装着账本的檀木匣重见天日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晚娘抚摸着匣盖上的缠枝莲纹,那是她亲手雕刻的图案。相爷常说,再黑暗的夜,也会有破晓的一刻。

“走吧,去京城。”老马将虎符与账本小心收好,“让这十年的雨,都变成洗刷冤屈的水。”

晨雾渐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半月后,京城朱雀大街。晚娘和老马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城墙上贴着的新皇赦令。曾经被污蔑为“通敌叛国”的丞相之名被洗刷,其家人也得到平反。但他们知道,这只是开始。

深夜,两人潜入丞相府旧址。断壁残垣间,晚娘找到了当年她住过的绣房。墙角的那盆芍药,竟在十年后重新开花。“相爷,您看,正义虽迟,但从未缺席。”晚娘轻声说道,眼中泛起泪光。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群蒙面人将他们包围,为首的赫然是当今的右丞相——当年镇国大将军的亲信。“你们以为翻案就结束了?”右丞相冷笑道,“只要我等还在,旧案随时可以再翻。”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晚娘的软剑和老马的佩刀再次出鞘,与蒙面人展开殊死搏斗。剑光刀影中,晚娘瞥见右丞相腰间的玉佩,那是和当年下令屠杀丞相府的人一模一样的玉佩。

“原来你才是幕后黑手!”晚娘怒喝一声,剑法愈发凌厉。老马则在一旁牵制其他敌人,为晚娘创造机会。经过一番苦战,右丞相终于被晚娘一剑刺穿胸膛。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右丞相临死前,从怀中掏出一份密诏,上面赫然是新皇的印玺。原来,新皇虽然为丞相平反,但却忌惮其旧部势力,暗中授意右丞相铲除一切隐患。

晚娘和老马看着密诏,沉默良久。“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清明?”老马叹道。晚娘握紧手中的剑:“只要还有正义之士,我们就继续 fight。相爷教我的剑法,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守护这世间的公道。”

此后,晚娘和老马隐入江湖,却暗中联络丞相旧部,收集新皇昏庸无道的证据。他们知道,这场为正义而战的斗争,远未结束。每到雨夜,晚娘仍会想起相府的芍药,和那个教她剑法的老人。而老马,也会抚摸着手上的疤痕,铭记着那些死在他刀下的无辜之人。

他们如同旧雨,虽然缠绵,却带着洗净污浊的力量,在这浑浊的世道中,坚守着心中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