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池囚道心

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息,在韩家书斋里弥漫盘旋,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凝滞。窗棂外,暮春的日光懒洋洋泼洒下来,却被厚重的锦缎帘子毫不留情地挡在外头,只在缝隙处漏下一道细细的金线,斜斜切割着室内的昏暗。书斋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犹如沉默的巨兽,其上堆积如山的,是青阳镇韩员外耗费重金搜罗的名家经义注解、历科程墨典范,书页崭新得刺眼,边角锋利得似能割破手指。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不容置疑的未来:功名,唯有功名。

韩枫就坐在这座“山”前,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疲惫。他握着一卷《四书集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飘忽不定,如同断线的纸鸢,一次又一次,固执地投向书案边缘那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一只半尺高的青铜丹炉。炉身古朴,遍布玄奥的云雷纹饰,炉腹内壁残留着薄薄一层灰白的药渣,早已冷透,却隐隐散发着一丝苦涩而奇异的余味。那是他昨日深夜偷偷开炉尝试“九转小还丹”失败的痕迹,气味与满屋的檀香、新书的墨香纠缠,像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在无声角力。

书页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模糊、扭曲,最终幻化成《抱朴子》内篇里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句子:“……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长生久视,餐霞饮露,那才是真正的逍遥,是挣脱尘世樊笼的羽翼!可耳边,父亲韩员外那低沉、带着不容辩驳威压的声音,却如同冰冷的铁链,将他从云端狠狠拽回这方寸囚笼:

“枫儿!”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韩枫心头一跳,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目光收回来!心猿意马,如何能中试?那黄老之术,丹鼎之说,尽是虚妄!你是我韩家独子,光宗耀祖,入仕为宦,才是你该走的正途!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韩员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只青铜丹炉,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只会消磨你的志气,乱你心神!速速收起,莫要再让为父看见!”

韩枫的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像堵着一块滚烫的石头,灼得生疼。他想辩驳,想告诉父亲,那并非虚妄,那是一条通向永恒与超脱的大道!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父亲鬓角新添的几缕刺眼霜白,还有那深深刻在眉宇间的忧虑与期盼时,那股翻腾的勇气,如同投入冰水的炭火,嗤地一声,瞬间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沉重的无力感。

“父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声音艰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垂下眼帘,将手中那卷沉甸甸的《四书集注》又攥紧了几分,指尖深深陷入坚硬的封面。

沉重的脚步声在书斋门口顿住。韩枫抬起头,看见母亲柳氏端着一个托盘,悄然立在门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心疼与无奈的神情。她轻轻走进来,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里面是一碗犹自冒着氤氲热气的参汤。

“枫儿,趁热喝了。”柳氏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拂过柳梢的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着碗中琥珀色的液体,目光落在儿子苍白而紧绷的脸上,仿佛要抚平他眉宇间每一道不甘的褶皱,“你爹的话……是重了些,可他的心,是为你,为咱们韩家啊。这世道,没有功名傍身,终究是……飘萍无根。娘知道你心里装着那些道经,想着长生逍遥……可那仙途渺渺,多少人穷尽一生,不也蹉跎了岁月,落得一场空吗?”

她放下汤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听你爹的,枫儿。先考取功名,有了立身之本,有了功业……那时,若你心中所念依旧不改,再研习那些,也……不算太迟。”她的手指,带着妇人特有的微凉与细腻,轻轻拂过韩枫紧握书卷的手背,传递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暖意,“就当是为了娘,为了这个家,暂且……搁下那些念头,好么?”

那暖意透过皮肤,渗入血脉,却让韩枫的心更加沉重。他望着母亲眼中深藏的不安和恳求,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由亲情编织的网,温柔而坚韧地将他缚住。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默默接过那碗温热的参汤。参汤的滋味本该醇厚甘甜,此刻滑入喉中,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苦涩,沉甸甸地坠入心底。

“娘……放心。”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石缝里挤出,“孩儿……明白了。功名……我会去争。”

窗外的光影,似乎又黯淡了几分。书斋里,只剩下新书纸张特有的生涩气味,以及那碗参汤袅袅散尽的、徒劳的热气。

半个月后,通往京城的大道上,两匹驽马拉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初秋微凉的晨风里,吱吱呀呀前行。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路面,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辙痕。车篷的帘子被撩起一角,露出韩枫略显清减的侧脸。他望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渐渐染上秋意的山野,目光沉静,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书篓就放在他身侧的座位上,里面塞满了沉甸甸的经史子集。但此刻,他的手却下意识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那是他临行前,在母亲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偷偷塞进包袱最底层的《黄帝阴符经》手抄残本。指尖隔着衣料摩挲着那熟悉的轮廓,书页上那些玄奥的符文、关于天地盗机、阴阳化生的论述,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盘旋起来,远比“子曰”、“诗云”更加鲜活灵动。

赶车的家仆阿福是个敦实的中年汉子,一边挥着鞭子,一边絮叨:“少爷,您也别太熬心。凭您的才学,到了京城,定能高中!老爷夫人可都盼着您光耀门楣呢!这山道难走,您坐稳喽……”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乡野汉子特有的质朴和乐观,在空旷的山道上回荡。

韩枫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掠过阿福厚实的肩膀,投向道路前方。两侧的山势渐趋陡峭,林木也变得浓密阴郁。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侧后方一条荒僻的岔道上隐隐传来,瞬间撕破了山道的宁静!紧接着,几声凄厉短促的惨叫和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毫无预兆地炸开,惊得拉车的驽马猛地扬蹄嘶鸣!

“吁——!”阿福脸色骤变,死死勒住缰绳,才险险控住受惊的马匹。

韩枫的心猛地一沉,霍然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循声望去。只见岔道口一片狼藉,两匹倒毙的马匹旁,横卧着几具穿着统一深色劲装的尸体,鲜血在泥泞的地面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更远处,一个同样穿着深色劲装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冲出林木的遮蔽,朝着大道亡命奔逃!那人身上血迹斑斑,一条手臂软软垂着,显然受了重伤。

“救……救命!”嘶哑的呼救声充满了绝望,那人显然看到了大道上的马车,如同溺水者望见浮木,拼尽最后力气冲来。

然而,他身后烟尘大起!五六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骑着快马,挥舞着明晃晃的鬼头刀,狂笑着追出岔道口,口中污言秽语不绝:“小兔崽子,看你往哪跑!”“把东西交出来,爷爷给你个痛快!”“砍了他!”

“少……少爷!”阿福的脸瞬间煞白,握着鞭子的手抖得厉害,声音都变了调,“是……是响马!黑风岭那伙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咱们快走!”他本能地就要扬鞭驱车逃离。

眼看那重伤青年即将被追上,一把雪亮的鬼头刀已高高扬起,带着死亡的风声劈向他的后颈!千钧一发之际,韩枫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动了。他猛地一把推开阿福握鞭的手,厉声喝道:“救人!”

阿福被推得一趔趄,惊愕地看向自家少爷。韩枫已不顾一切跳下马车,对着那奔逃的青年嘶声大喊:“这边!快过来!”

那青年听到喊声,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求生之光,猛地一个前扑,几乎是滚到了马车旁边。几乎就在同时,那把鬼头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斩在他方才落脚之处,泥水飞溅!

“找死!”为首的独眼匪首见有人竟敢阻拦,勃然大怒,刀锋一转,直指韩枫,“连这酸丁一起剁了!”

“少爷小心!”阿福肝胆俱裂,猛地从车辕上跳下,抄起随车携带的一根粗木棒,不管不顾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匪徒马腿扫去!

场面瞬间混乱不堪!马嘶人吼,刀光闪烁。韩枫奋力将瘫软在地、几乎失去意识的青年拖向马车,入手一片湿冷黏腻,全是血!那青年挣扎着抬起头,一张年轻却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的脸上满是污泥和血渍,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死死盯着韩枫,嘴唇翕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气音:“庙……前面……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