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路跋涉

老马的蹄子磕在冻硬的碎石路上,发出“嗒、嗒”的闷响,像敲在云澈紧绷的心上。他牵着缰绳走在左侧,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锈短刀上——那刀鞘上的铜环被磨得发亮,是爹留下的物件里,唯一还能看出点模样的东西。

“哥,”毡子里传来云溪细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的手在抖。”

云澈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确实在颤。不是冷的,是后背的伤口在疼。清晨那灰衣人的匕首淬了毒,此刻伤口像被无数根冰针钻着,连带着左臂都有些发麻。他吸了口带雪沫的凉气,把缰绳往左手递了递,腾出右手摸了摸马背上的毡子:“没事,哥是冻的。溪儿渴不渴?”

毡子动了动,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云溪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点暗红的血痂,那是今早咳出来的。她没看云澈,眼睛盯着路边一棵被冻住的野蔷薇,枯枝上挂着个破旧的红绸带,是去年山民求姻缘系的。

“那花明年会开吗?”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云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妹妹没生病时,总爱蹲在院角看那丛野蔷薇,说等花开了要编个花环。那时她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能把北坡坳最烈的日头都比下去。

“会开的,”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等你好了,哥带你来看,比咱家院角的开得旺。”

云溪没说话,小手从毡子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衣角。那手指凉得像冰,却攥得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打补丁的粗布衣裳里。云澈知道,她又在担心了——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再疼再怕,也只藏在心里,生怕给人添负担。

山路渐渐陡了起来,右侧是刀削般的山壁,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风从沟底卷上来,带着股铁锈味。云澈把老马往山壁那边拢了拢,生怕脚下打滑。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随时会砸下来,把这狭窄的山路彻底封死。

“哥,你看山壁上。”云溪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

云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青黑色的岩石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不是村里老人画的平安符,也不是山匪留的记号,那些线条扭曲缠绕,像无数条冻僵的蛇,在岩壁上挣扎扭动。更诡异的是,符号周围的石头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和云溪脸颊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别看了。”他赶紧移开视线,把云溪的头往毡子里按了按,“山里人乱刻的,不吉利。”

话音刚落,老马突然不安地刨起蹄子,鼻子里喷出粗重的白气,死活不肯往前挪。云澈正纳闷,就听见头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磨盘大的冰砣从崖壁上坠下来,砸在前方丈许远的地方,碎石混着冰碴溅了他们一身。

“小心!”云澈猛地将老马往回拽,自己扑到马腹边护住云溪。冰碴子砸在他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襟。

云溪在毡子里发出一声闷哼,小手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哥!”

“没事,没事。”云澈喘着气直起身,后背的伤口像裂开了一样,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抬头看向崖壁,只见冰缝里隐约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是山匪吗?”云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憋着没哭出来。这孩子从小就怕黑,更怕那些脸上带刀疤的山匪——去年有伙匪徒路过北坡坳,抢走了张屠户家半扇猪肉,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她记到现在。

云澈握紧了短刀,刀柄上的铁锈硌得掌心生疼:“不是山匪,是冰塌了。溪儿别怕,哥在。”

他嘴上安慰着,心里却起了疑。这冰砣坠得太巧,正好在他们前方,不像是自然脱落。而且刚才那黑影……他回头望了眼身后蜿蜒的山路,除了被马蹄踏碎的冰壳,什么都没有。

老马被刚才的动静惊着了,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云澈没办法,只好解开缰绳,把云溪从马背上抱下来。小姑娘轻得像片羽毛,他却抱得格外稳,生怕颠着她。

“哥背你吧。”他蹲下身,让云溪趴在自己背上,用那条破毡子把两人裹在一起。后背的伤口被压得更疼了,他咬着牙站起身,“老马累了,咱自己走,比马快。”

云溪没说话,小脸贴在他的后颈,呼吸带着点微不可闻的凉意。她的小手环住他的脖子,一下下轻轻拍着,像小时候云澈哄她睡觉那样。

山路越走越陡,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云澈的伤口在流血,渗过粗布衣裳,把后背的毡子染出块暗红的印子。他不敢停,只能盯着前方的路,心里数着数:“一百步,快到了;两百步,溪儿再忍忍……”

不知数到第几百步,云溪突然轻声说:“哥,你流血了。”

云澈愣了愣,才发现她的指尖沾着点暗红。这孩子,自己都快喘不上气了,还在留意他的伤口。他喉咙发紧,哑着嗓子说:“是刚才冰碴子划的,不碍事。”

“骗人。”云溪把脸埋得更深,声音带着点委屈,“你昨天说水是甜的,其实是苦的;你说伤口不疼,其实一直在抖。哥,你不用哄我,我不怕。”

云澈的脚步顿了顿,眼眶突然有点热。他这才想起,妹妹虽然年纪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家里穷,知道自己的病难治,所以从来不哭不闹,连疼极了也只咬着嘴唇不出声。

“傻丫头,”他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耳朵,“哥没骗你。等过了这道山梁,前面有个镇子,哥给你买糖人,买那种画着小兔子的。”

云溪没说话,只是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收得更紧了。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风雪渐渐小了。云澈抬头,看见前方山坳里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头巨兽张开的嘴。洞口前堆着些枯枝,像是有人来过。

“哥,那是什么?”云溪指着洞口。

“是山洞,”云澈松了口气,“咱去歇歇脚,烤烤火。”

他背着云溪走进山洞,一股淡淡的松脂味扑面而来。洞里比外面暖和些,地上铺着层干草,角落里堆着些劈好的木柴,像是有人特意准备的。

“有人住在这里吗?”云溪小声问,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她记得奶奶说过,山里的山洞不能随便进,说不定住着精怪。

云澈把她放在干草上,自己则捡起根枯枝,警惕地往洞深处探了探。洞不深,约莫两丈就到了头,石壁上挂着些风干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味道。

“是采药人歇脚的地方。”他放下心来,转身去捡木柴,“咱生火烤烤,等雪停了再走。”

他掏出火折子,吹了半天才燃起点火星。木柴受潮了,烧起来噼啪作响,冒出的烟呛得他直咳嗽。云溪坐在干草上,小手帮他扇着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火苗,像是第一次见火似的。

“哥,火是活的。”她轻声说,手指隔空跟着火苗晃,“你看它在跳舞。”

云澈笑了,伤口的疼似乎都减轻了些。他脱下被血浸透的外衫,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周围泛着青黑,显然是中了毒。他咬着牙,用雪擦了擦伤口周围,疼得浑身发抖。

“哥!”云溪惊叫着扑过来,小手想按住他,又怕弄疼他,只能焦急地搓着手指,“别擦了,会疼的!”

“没事,”云澈喘着气,把沾了毒血的雪擦掉,“这毒见不得火,烤烤就好了。”

他其实是骗她的。黑袍人说过,寒骨散的毒要用暖魂草解,可他现在连根草药都没有,只能用这种笨办法试试。

就在这时,洞口传来“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云澈猛地抓起身边的短刀,挡在云溪身前,警惕地看向洞口。

一个身影从风雪里走了进来,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手里拄着根缠着铜环的木杖。那木杖在地上一点,发出“当”的脆响,竟和黑袍人那根有几分相似。

“后生,别怕。”老者笑了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我是山下的采药人,这洞是我常来的歇脚地。”

云澈没放下刀,“您怎么会来这儿?”

老者晃了晃手里的药篓,“上山采点雪参,遇上风雪就躲进来了。”他的目光落在云澈后背的伤口上,眉头皱了皱,“你这伤是被寒骨散所伤?”

云澈心里一惊,“您认识这毒?”

老者走到火堆旁,放下药篓,从里面拿出个陶碗,“何止认识。这毒是圣殿银甲骑士常用的,专门对付那些不肯献祭的人。”

“您也知道献祭?”云澈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这老者出现得太巧,知道的又太多,让他不得不警惕。

老者没回答,只是从药篓里掏出些墨绿色的草药,放进陶碗里捣烂,又往里面倒了点清水,递给云澈:“敷在伤口上,能暂时压制毒性。”

云澈没接,警惕地看着他:“您到底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抛了过来。云澈伸手接住,入手冰凉,竟是枚青铜令牌——和他怀里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枚没有生锈,正面的交叉长剑纹路清晰,剑穗处刻着个“云”字。

“我是你爹的老部下,”老者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眼神复杂,“当年他在北境查寒蚀症,我是他的护卫。”

云澈的手开始发抖,令牌上的“云”字烫得他手心发疼。他想起黑袍人的话,想起爹留下的短刀,想起这枚突然出现的令牌……那些碎片在他脑子里拼拼凑凑,渐渐露出个可怕的轮廓。

“我爹他……真的是圣殿的人?”他声音沙哑地问。

老者点点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他是圣殿最年轻的银甲骑士,却因为发现了寒蚀症的秘密,被当成叛徒追杀。当年他把你藏在北坡坳,是想让你远离这一切,可没想到……”

他的话没说完,但云澈已经明白了。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就在这时,云溪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从她嘴角溢出,滴在干草上,瞬间凝成了冰珠。

“溪儿!”云澈赶紧扑过去,只见她的小脸青得像块冻玉,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寒蚀已经侵入心脉了。”老者蹲下身,手指搭在云溪的腕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必须立刻用醒魂香,否则撑不过今晚。”

云澈心里一紧,想起黑袍人给的那包醒魂香,赶紧从怀里掏出来。油纸包刚打开,一股奇异的香味就弥漫开来,云溪的咳嗽竟真的减轻了些。

“这香只能吊住她的命,”老者看着那包醒魂香,眼神凝重,“要想根治,必须找到圣殿的‘圣铠之心’,但那东西……”

他的话突然停住,耳朵动了动,猛地看向洞口:“有人来了!”

云澈也听见了,是马蹄声,而且不止一匹,正朝着山洞的方向来。

“是银甲骑士!”老者脸色一变,把那枚青铜令牌塞进云澈手里,“拿着这个,从山洞后面的密道走,去星辉城找守林人。记住,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令牌,否则……”

话音未落,洞口就传来个冰冷的声音,像冰锥砸在石头上:

“找到他们了。”

云澈猛地回头,只见洞口站着几个穿银甲的骑士,铠甲上的雪花还没化,手里的长矛闪着寒光。为首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张年轻的脸,金褐色的眼瞳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竟是黑风林里的那个黑袍人!

“好久不见,老陈。”黑袍人笑着说,金褐色的眼瞳扫过云澈手里的醒魂香,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没想到你把这小子藏得这么好。”

老者将云澈和云溪护在身后,握紧了手里的木杖,“查尔斯,你违背了当年的约定。”

“约定?”查尔斯笑了,笑声里带着铜环碰撞的脆响,“死人可不会跟我讲约定。把那丫头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云澈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明白,这山洞不是避风港,而是个陷阱。老者、黑袍人、银甲骑士……他们都在等他,等他带着云溪自投罗网。

“哥……”云溪的声音细若蚊蚋,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眼里却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决绝,“别让他们抓我。”

云澈把妹妹护在怀里,握紧了腰间的锈短刀。后背的伤口在疼,怀里的青铜令牌在发烫,眼前的黑袍人笑得像只猫捉老鼠的狐狸。

他知道,一场硬仗躲不掉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洞外的风雪里,一双眼睛正透过冰缝,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那双眼睛的主人,手里握着根缠着黑布的长弓,箭尖对准了黑袍人的后心。

风雪,似乎又要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