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温暖的感觉盖住了王文飞瘦小的身躯,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头顶是粗糙的木梁,阳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空气中形成几道金色的光柱。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它们僵硬得像木头一样。
王文飞心道:“我还活着?”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荒野中爬行的画面——干裂的嘴唇,火烧般的喉咙,还有腹部绞痛得让他蜷缩成团的腹泻。那时他只道自己一定会死在那片无人的野地里,成为野狗的食物。王文飞猛地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打着补丁的棉被,原本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略显宽大的粗布棉袄,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心道不好,枪不见了!
他浑身一颤,不顾全身酸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阵剧痛立刻从右腿传来,他低头看去,发现大腿上缠着厚厚的布条,隐约的又渗出血迹来,心想这是他们帮我处理的?
“哎哎哎,别动!”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王文飞抬头,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大步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那汉子身材魁梧,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一身毛皮大衣,腰间插着两把手枪。王文飞的心脏狂跳起来:“坏了!这一定是土匪窝!”他小时候听人讲过,山里的土匪杀人不眨眼,抓到小孩就活挖心肝下酒吃,他本能地往墙角缩去,却牵动了屁股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那大汉急道:“说了别动!”他把碗往旁边的木箱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身上那些伤口都快长蛆了!之前还发烧,老二用刀子给你刮了好几遍,烧酒洗得你梦里直哭,要不是老二,你这条腿都得剁了!以后就得蹦着走!“王文飞浑身发抖,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口瞟,寻找逃跑的可能。那大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东西,啪地拍在床边的木箱上说道:“找这个?”他一瞧,是杨大哥给自己柯尔特左轮。王文飞盯着枪,又抬头看着那大汉,喉咙发紧:“你们...是土匪?”那大汉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浓重的山西口音更加明显:“对,不过别怕,弟兄们不吃小孩。”他转身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递到王文飞面前:“吃吧,你可算是醒了,命真大!老三把你从山沟里捡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凉透了,没气了都!弟兄们都以为你救不活了,连坑都给你挖好了,要不是老二发现你还没死,真就给你埋了!”
金黄色的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猛的钻入鼻腔,王文飞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但他仍然警惕地盯着那大汉,没有伸手。那大汉见状,突然做了个夸张的鬼脸,露出狰狞的表情:“吃吧!大叔不会把你养肥了再杀了吃肉的!”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做出这样滑稽的表情,竟有种奇异的反差。王文飞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又立刻后悔,赶紧抿住嘴。那大汉却哈哈大笑,把粥碗塞进他手里:“这才对嘛!小娃儿就应该笑。”王文飞捧着温热的粥碗,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头啜了一口,香甜的米汤入口,伴随着小米粒滑过喉咙的刺激感,他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吃到热食是什么时候了。
“慢点吃,别噎着。”那大胡子在床边坐下,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我叫赵大山,弟兄们叫我老赵。你呢小娃儿?”他小声回答:“王......王文飞。”赵大山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嘴上却笑着:“拉稀拉的人傻了?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多大了?”王文飞又喝了一口粥:“我...十一岁。”
赵大山的眉毛高高扬起:“十一岁?我看你瘦的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你爹娘呢?”王文飞的手抖了一下,粥差点洒出来,他低头盯着碗里金黄的米粒,没有说话。赵大山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唉,这世道...”王文飞沉默片刻后,鼓起勇气问道:“这是哪?”
“山西,长治地界。“赵大山指了指窗外,“看见那座山头没?那就是太行山。”王文飞道:“你们真是土匪?“赵大山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王文飞:“以前不是。”他转过身,脸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三年前,我还是山下一个自耕农。有些好地,还有个闺女,老娘身子骨结实得很,日子不算富裕但也过得去。只可惜,我那媳妇死的早啊。“王文飞注意到,当他说起“闺女、老娘、媳妇“时,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温柔。
“后来呢?”王文飞不知不觉放下了粥碗,全神贯注地听着。“后来?“赵大山冷笑一声,“后来村里那狗日的保长看上了我闺女,那畜生先是加租子,后来又说我家的地其实是他家的。我告到县里,结果那帮狗官收了他的银子,判我败诉。”赵大山的拳头攥得咯咯响:“那狗东西趁我不在家,带人抢地契,我娘上前阻拦,被他推倒在地...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没了。“王文飞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赵大山声音里压抑的怒火。他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我娘躺在门板上,我闺女上吊了。“赵大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那天晚上,我拿着柴刀去了保长家。“王文飞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你把他杀了?“这一路溃败、救人、逃亡,他已经看淡了生死,在他眼里,杀人不算什么稀奇事,至少比吃顿热饭简单。
“不止如此。“老赵咧嘴一笑,那笑容让王文飞后背发凉,“我趁着夜色,摸进团总家,来了个满门抄斩,抢了他的枪,顺便还放了一把火。第二天,村里十几个被逼得活不下去的佃户都跟我上了山。“赵大山走回床边,大手重重地拍在王文飞肩上:“所以现在,我们确实是土匪。但弟兄们只抢为富不仁的地主,从来不害穷苦人。苍天可鉴,要是抢过杀过一个穷苦人,叫老子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赵大山坏笑一声,“就算下地狱了,老子拿把砍刀,在阎王殿里照样砍人啊不是,砍鬼。谁让他们看着世上有人受欺负不出手的?平时供着神佛不就是指着他们危难时刻帮忙的吗?听说前几年,东边有个姓张的军头,就因为不下雨,气的他直接拉来大炮,把龙王庙给炸了!”王文飞惊呼一声。
赵大山接着道:“然后他妈的还真下雨了!不给点颜色真当自己是什么大罗金仙!光吃贡品不干活,炸了活该!”王文飞噗嗤一笑,看着赵大山粗糙的脸庞,突然觉得这个“土匪“似乎没那么可怕了,他低头看着粥碗,突然说:“谢谢你救了我。“赵大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好小子!有良心!不过要谢,你得谢谢老三,要不是他下山给老二买书,也碰不到你,要是没碰到你,你小子就真的烂在地里了,快把粥喝完,一会儿让老二给你换药。”王文飞似乎想起了睡梦中他的屁股和大腿遭受的“凌迟酷刑”,吓得他低头猛喝了几口粥,却被呛得直咳嗽。赵大山大笑着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让他瘦小的身子散架。窗外,夕阳将太行山的轮廓染成金色。山寨里传来男人们粗犷的笑声和锅碗碰撞的声响。王文飞突然意识到,这是他自从在兰封和杨大哥分别之后,第一次感到安全。
赵大山继续说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那会儿还没全面开打,我们这点人马,晋绥军压根没放在眼里。民团倒是来剿过几次匪,问题他们连路都不认识,拿头打么?每次都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还顺便更换了些装备。“王文飞捧着粥碗,发现碗底已经空了。赵大山自然而然地接过碗,又给他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他继续说道:“我们偶尔抢抢运输队,但从不伤人。“赵大山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有时候下山接济老乡,就是要让那些狗官知道,我们没走,这下子越聚越多了。“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先跟着我上山的十二个弟兄,后来又有三十多户拖家带口上来的。现在山上光娃娃就有二十多个。“赵大山突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我们在后山开了块地,种了粮食,还搞了个小集市。“王文飞瞪大了眼睛,这和他想象中的土匪窝完全不同。赵大山凑得更近,胡子几乎都要扎到他脸上:“最厉害的是,“老赵凑得更近,胡须几乎扎到王文飞脸上,“我们之前还收留了两个西北军出身的弟兄,老三和老四就是,打仗是把好手!老三在喜峰口和鬼子拼过刺刀,老四以前跟过傅作义,两年前在绥远打过仗。”
王文飞突然插口道:“那二当家呢?是什么人?”赵大山突然笑了:“老二啊,他......”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那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长须垂胸,像个隐士,雪白的胡须随着步伐轻轻颤动。“赵兄弟,你又要编排老夫?”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赵大山腾地站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凳子:“文老先生!您走路咋没声音?”他挠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文先生哼了一声,目光转向床上的王文飞:“小娃儿醒了?“他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指搭上王文飞的脉搏。王文飞这才注意到,老人的手上有几道狰狞的疤痕,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草药的颜色。文先生点了点头:“脉象平稳多了。再养几天就能下地了。”他突然盯着王文飞,说道:“认得字吗?“王文飞下意识点头:“认得一些,我从南京跑出来之前不久还在上学。”
赵大山在一旁插嘴:“文老先生以前是前清一个不及第的秀才,教了一辈子书。两年前......”文先生横了他一眼:“赵兄弟!”扭头对王文飞说道:“别听他胡扯。老夫不过是个读过几本歪书的糟老头子。”但赵大山已经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对王文飞说:“两年前,老先生因为带着乡亲们抗议公粮太重,被保长带人抓起来打了个半死。我们碰巧遇见,一生气就把那帮狗腿子全都宰了,老四认字,还留了张字条钉在树上——伤妇孺老人者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文先生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根银针:“赵兄弟,去烧些热水来。“等赵大山离开,老人一边给王文飞施针,一边轻声说:“这山上的人,哪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针尖刺入皮肤,却出奇地不疼。王文飞好奇地问:“您真是秀才?“
文先生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光绪二十五年的秀才,有什么用?“他调整了一下银针,“现在不过是个教娃娃认字、给大伙看病的老头子罢了。“赵大山端着热水回来,嘴里还在絮叨着:“当时救下文先生后,大伙都想让他当大当家。可这老头倔得很,说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死活不肯。“文先生收起银针,瞪了赵大山一眼:“老夫说的是实话。这山上三百多口人,靠的是你们这些青壮保平安,老夫不过尽点绵薄之力。“
王文飞注意到,文先生说这话时,赵大山道:“文老先生,要不是您教娃娃们认字,给大伙看病,调停纠纷,我们早乱套了。“文先生摆摆手,转向王文飞道:“小娃儿,这乱世,识字不是为了考功名,是为了不被人骗;学武不是为了欺负人,是为了不被欺负。”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
待文先生走后,赵大山一屁股坐在床边,长舒一口气,说道:“老头比阎王还吓人!”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满满的敬重。王文飞望着门口,突然问道:“对了赵大叔,文先生都教什么书?”
赵大山笑着说:“这老头,精力比小伙子还旺,上午教娃娃认字算数,下午给青壮讲水浒,最近又多了一本,就是老三那天下山弄来的,然后就捡了你回来,我记得叫西行什么记来着,我认识的字不多,就看过一两页,剩下都是老头给我讲的,我听着倒觉得像咱们这个年代的水浒,老头越讲越激动。等到了晚上还教几个机灵的学学药理。”
突然一声咳嗽,赵大山一个激灵,心知文先生又回来了,紧接着赵大山扭头一看,只见文先生正端个碗走进来,急忙起身去搀扶,一股药香迎面而来。原来他刚才走了是去拿药。赵大山见文先生叫王文飞喝了药,又与他诊了诊脉,才继续说起山寨的故事。王文飞听得入神,眼睛瞪得溜圆:“这简直像书里的梁山好汉!自从南京撤退后,杨大哥有空就和我讲这些故事......”他话一出口,突然哽住了,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角,心想也不知杨大哥此时怎么样了。文先生摸着雪白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孩子,此言差矣。梁山好汉最初也是妖魔转世,是宋江受九天玄女点化,这才带领大家走向正道。”他敏锐地察觉到王文飞的情绪变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说下去。
王文飞吸了吸鼻子,继续道:“杨大哥没比我大多少,他和我说他二十岁定是为了我宽心,我看他顶多也就十六七。”赵大山道:“你那个大哥,他是当兵的?”王文飞点了点头:“他是东北军的,我记得当时他自己浑身是伤,愣是从废墟里把我扒了出来,还说能救一个是一个......”王文飞的声音越来越小,续道:“我们在南京还认识了一个姓邱的长官,这大叔打起仗来更不要命,杨大哥背地里还给他起了个‘邱疯子’的外号。杨大哥还和我说,他跟随少帅在陕西的时候,见过一支不一样的军队。”赵大山追问:“如何不一样?”王文飞道:“杨大哥和我说,那支军队看似弱小,战斗能力却异常凶悍,据说当年在江西,几十万国军都吃不掉他们几万人,要不是后来他们上层长官治理失误,都不会跑这么远。”
赵大山道:“说下去。”王文飞续道:“他们吃穿都一样,对于伤员很照顾,而且从不抛弃......”说到这里,他突然哆嗦了一下,回忆起南京撤退时,有个腿受了伤行动不便的兵,被长官丢下了船,临了还搜刮了他身上的全部财物。
王文飞继续说道:“杨大哥说当时自己的连队和他们打,结果自己还一枪没放呢就莫名其妙的让他们给绑了,被抓之后他当时还以为要遭遇什么挖眼割肉的酷刑,结果他们不但给他吃喝,而且还给他疗伤,最后还发了三块钱做遣散费,说回家吧。杨大哥当时就哭了,说自己五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他还和我说,带兵的第一条,就是自己可以死,但别让跟着自己的人死,我们在兰封分别之前,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结果半路上还他妈让国军给抢了。”
文先生突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王文飞,王文飞被盯得心里发毛,脸颊微微发热:“先生,您看啥呢?”老赵在一旁哈哈大笑:“文老先生这是相中你啦!想让你当他徒弟!”文先生道:““依老夫看,你那个杨大哥和你,一个是天魁星宋江,一个是天机星吴用。”赵大山插口:“如此的话,小娃儿所说的那支奇怪军队不就是九天玄女啦?”王文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还吴军师?我也就上到四年级......”文先生捻须笑道:“吴用最初也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老赵见气氛活跃起来,继续讲山寨的故事:“去年全面开打后,那些西北军弟兄已经蠢蠢欲动,加上文先生总和我们讲水浒、说岳啥的,弟兄们也就抗日了!要当梁山好汉,也得当咱们自己的梁山好汉。宋江可是带兵征辽呢!”赵大山眼中闪着光:“我们正面肯定打不过,所以就专挑落单的鬼子,或者是小股的运输车队下手,抢完就跑。”他见王文飞精神好转,突然一把将他抱起:“走,带你看看咱们的'军火库'!“王文飞惊呼一声,已经被赵大山像抱小孩似的搂在怀里。自从这个孩子到了山寨,赵大山心里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赵大山抱着王文飞,疾步如飞,熟练的穿越了一片密林,到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山洞前,两个好汉在旁边持枪守着,一见大当家来,便卸下洞口的伪装,一进来王文飞直接就瞪大了眼睛,只见三四十条汉阳造和三八大盖码得整整齐齐,墙角还摆着一门92式步兵炮!赵大山拍了拍炮管,遗憾的说道:“只可惜没人会使这铁疙瘩,而且就两发炮弹,只能当镇宅的摆设。等找到会用的弟兄,拿这玩意练习,将来咱们也有了炮,炸他狗日的!”
他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浓重的甘肃口音:“哟,臭小子,活过来了?”王文飞转头,只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大个子站在不远处,这人约么二十五六岁,胡子拉碴,穿着一身没有标识的粗布军装,戴着狗皮帽子,打着绑腿,一道刀疤从左眼延伸到嘴角,一张国字脸笑的十分灿烂。王文飞小心翼翼的盯着他,只见他碗口大的拳头上有枪油的痕迹,右手虎口上长了一块茧,定是个使枪的好手。
赵大山一拍那人肩膀:“小子,叫三哥!就是他把你捡回来的!”王文飞懂得些江湖规矩,纳头便拜:“谢谢三哥救命之恩!”被称作“鹞子”的老三反而手足无措起来,面对这个小孩似乎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炭,十分紧张,连连摆手:“瓜娃子,你这是干啥?老子救你不是为了听谢谢!”他转身往外走,嘴里骂骂咧咧:“老子最烦这套。”张牙舞爪的动作十分滑稽,像个不小心吃了辣椒的猴子。赵大山笑着解释:“老三脾气直,你别见怪。”说着蹲下抱起王文飞,悄悄与他说:“他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拉了他一身屎尿!他还说,这下将来自己娶媳妇抱孩子的时候有经验了!”赵大山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憋不住笑了。
赵大山道:“三弟,讲讲咱们的规矩!”鹞子头也不回地掰着手指数:“第一,不许祸害老百姓;第二,现在一致对外,只抢鬼子汉奸;第三......”他突然转身,一脸严肃地指着王文飞:“管住裤裆!窑子可不干净,要是得了病,到最后浑身生疮流脓,神仙都救不了,同治皇帝就是嫖死的。”
“三弟!”赵大山笑骂,“别教坏了孩子!”鹞子眼睛一瞪,一脸的无辜:“大哥,是你让我说的!”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文飞在山上养伤的日子里,身体一天天好转。文先生格外喜欢这个爱读书的孩子,常常把他叫到自己的小屋里,拿出珍藏的书籍给他看。王文飞尤其喜欢那本《西行漫记》,虽然字识的不多,但他会缠着文先生讲解。这天傍晚,王文飞正坐在山坡上,远处传来山寨孩子们嬉戏的声音,炊烟袅袅升起。他抬头望着太行山起伏的轮廓,一个奇怪的念头浮上心头——这里比南京城破后他待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像家。
四个月后,寒冬将至,太行山的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
王文飞站在山寨的练武场上,双手端着汉阳造,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一百米外的木靶。他的呼吸平稳,手指稳稳地扣在扳机上。
“砰!”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山雀。木靶中央多了个黑洞,微微冒着烟。“好小子!“赵大山拍着大腿走过来,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笑得抖了起来,“三个月前连枪都端不稳,现在都能打中靶心了!”王文飞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比起刚来山寨时那副皮包骨的模样,现在的他脸颊有了血色,个子也蹿高了一截。原本宽大的棉袄现在刚好合身,袖口也不再需要挽起好几折。
王文飞熟练地退弹再上弹:“都是赵叔教得好。”赵大山揉了揉他的脑袋,眼中闪过一丝父亲般的慈爱:“走,吃饭去!今天鹞子猎了只野猪,炖了一大锅肉!”肉香飘满了整个山寨,三个月来,赵大山几乎每周都会想办法给王文飞弄些肉食,有时是山鸡,有时是野兔。文先生捋着花白的胡子感叹:“若是天下的娃娃都能吃上一口肉,何愁体弱多病?哪还怕什么倭寇、洋人!”
山寨的大厅里,众人围坐在长桌旁,中间是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有几个年纪小的,盛了些肉和汤,去给小孩妇女端去。王文飞跟着赵大山进来时,所有人都笑着招呼:“小虎子来啦!给咱们的小神枪手留了最好的位置!”王文飞腼腆地笑着,挨着老赵坐下。这样的场景在半年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群凶神恶煞的土匪,如今却成了他最亲近的人。赵大山夹了一大块带皮的野猪肉放进他碗里:“慢点啊,烫得很!”
正热闹时,山寨后屋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是女人焦急的呼喊:“文老先生!孩子又烧起来了!“文先生放下碗筷,叹了口气:“这都第五个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拐杖往后屋走去。赵大山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入冬才半个月,已经有八个娃儿发热不退。老头的药方子见效慢,再这么下去,娃儿们要不成了!”王文飞盯着碗里的肉,突然想起什么:“赵叔,我上学时听教科学的老师说过,有一种西药叫阿司匹林,退热特别快。”赵大山眼睛瞪得溜圆:“阿...阿什么?”
“阿司匹林。”王文飞放下筷子,认真地说,“就是个白色的药片,吃下去一个时辰就能退热,有钱人家都备着这个。”饭桌上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孩子。赵大山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县里......老六的饭馆就在县里。那个常去吃饭的日本医官,好像提起过这种药。”鹞子猛地拍桌:“大哥!不如咱们去抢他妈的吧!”
赵大山摇头道:“不行,上次劫军火已经让狗日的警觉了,硬抢只会送死。”王文飞看着老赵阴晴不定的脸色,突然说:“赵叔,我们可以去买。”
“买?”赵大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小子!有你的!”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文飞肩上,“明天咱们爷俩就进城!”
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山路。王文飞穿着老赵给他新做的棉袄,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活像个地主少爷。赵大山打扮成客商模样,一袭长衫遮住腰间的手枪。
“记住,进城后你就是我儿子,叫赵小飞。“赵大山交代着:“记住,进城后你就是我儿子,叫赵虎子,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许说话,拉着我就行,尤其是见到鬼子的时候。”王文飞点点头,手心却已经沁出了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接近日本人占领的县城,他心想:“一直躲着走,这回居然主动靠近了。”
城门处站着两个持枪的伪军,懒洋洋地检查着进出的百姓。赵大山递上良民证,顺手塞了几块大洋,伪军瞥了一眼,摆摆手放他们进去了。县城里比王文飞想象中热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匆匆,偶尔有日本兵列队走过,百姓们便低头避让。空气中飘着煤烟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前面就是老六的'醉仙楼'。”赵大山指了指一栋两层木楼,门口挂着红灯笼,“别看了,跟紧,将来咱们赢了有的是给你看的!你老家那大城市不比这小县城繁华?”王文飞嘿嘿一笑。
酒楼里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一个伙计迎上来,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他们:“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赵大山笑了笑:“听说你们这儿的汾酒不错,给来一壶。”那伙计眼神一闪:“客官是要热的还是冷的?”赵大山道:“温的,顺便给加点姜,我们父子一路劳顿,吃两杯御寒。”那伙计立刻堆起笑脸:“好嘞!二楼雅间请!”雅间里,伙计关上门后立刻变了脸色,低声道:“大哥!你怎么亲自来了?太危险了!”
赵大山问道:“老六呢?”伙计道:“掌柜的在楼下应付鬼子军官呢,我去叫他。”他又看了眼王文飞,问道:“这孩子是?”赵大山道:“我儿子。”伙计笑道:“这就是咱们寨子新来的小兄弟?”赵大山笑道:“对,也是我儿子!”伙计笑着退去。不一会儿,一个圆脸微胖的青年推门而入,反手锁上门:“大哥!“他激动地心情溢于言表,随即注意到王文飞,说道:“这位是小虎子?老听三哥提起你。”王文飞乖巧地行礼:“六叔好。”
老六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孩子!一会六叔给你上个烧鸡吃。”他转向赵大山问道:“大哥,这次来是?”
“寨子里孩子病了,需要西药。“老赵压低声音说道:“女人和孩子们病的厉害,已经折了三个了,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有个日本的郎中常来你这喝酒?”老六点点头:“对,井口少尉,野战医院的医生。那小家伙不一样,对咱们没威胁。
二人正说着,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日语喝令声。
老六脸色一变:“不好,是宪兵队!大哥,小虎子,你们别动,我去应付。”老六刚出门,雅间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日军军装、佩戴少佐军衔的矮壮军官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持枪的士兵。他阴鸷的目光扫过赵大山和王文飞,用生硬的中文问道:“你们什么的干活?”赵大山连忙起身,赔着笑脸:“太君,小的是做山货买卖的,顺便带犬子进城见见世面,虎子,快来问个好!”说着拉过王文飞,王文飞心里恨不得弄死这军官,浑身颤抖的厉害,倒增添了不少日本鬼子眼中的“良民”形象,他哆哆嗦嗦的说:“太君好。”心里暗骂:“操你妈的!早晚有一天老子把你们狗日的一个个活剐了当涮羊肉煮了,再倒进茅房里!”那少佐眯起眼睛,突然伸手抓住赵大山的手腕翻看:“虎口有茧,经常用枪?”王文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赵大山依旧是谄媚的笑:“太君,您误会了,小的和犬子常年走山路,犬子身体不好,都得背着,这手啊是拄拐杖磨的,谁敢忤逆皇军?那不找死么?”赵大山心里也在骂:“早晚有一天把你们这帮狗日的也活埋了!”这俩人还真是无血缘的亲父子。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口清朗的日语声音从门外传来:“田中队长,原来您在这儿。”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看起来像个书生,但田中少佐见到他,立刻立正行礼:“井口少尉!“井口微笑着点点头,说:“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请不必盘查了。”田中少佐低头道:“是!”随即带着士兵离开了。
赵大山听不懂日语,等他们走了之后王文飞才和他说:“这人是个少尉,按军阶低了那宪兵队头头好几级,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给他敬礼,还言听计从,他还说我们是他的朋友......”井口突然说话,开口便是流利的汉语:“我和掌柜的有交情,至于他为什么怕我,可能因为我是皇亲国戚。”二人惊了,没想到他能听懂汉语,说着就要动手,老六赶紧进来阻止,关上门道:“慢动手,多亏了井口兄弟!”井口摆摆手,目光却落在王文飞身上:“这位小兄弟看起来很面善啊。王文飞紧张得手心冒汗。这个日本人虽然看似温和,但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井口似乎看出他的恐惧,温和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递给他:“别怕,我只是个医生。赵大山依旧警惕地将王文飞拉到身后:“多谢太君解围。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井口突然说起山西话:“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们,我就是六哥说的医生。”
房间里一片死寂。
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笑声。赵大山拉着老六说道:“你小子倒是告诉我人家叫甚名字啊!我还以为......”老六苦笑道:“我还没等说呢,狗日的们就进来了!”井口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在野战医院工作,每天看到无数伤兵和平民。这场战争...毫无意义。”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听说山寨里有孩子病了?“赵大山和老六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点点头:“八个孩子高热不退,老先生的草药见效太慢了。井口直接说道:“我可以提供一些阿司匹林。”只见他从内袋掏出一个小铁盒,说道:“这里二十片,足够应急。”赵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帮我们?”
井口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恨恨的道:“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本已经忘了这个道理。也怪这群人不思进取,财阀、议会、除睦仁以外的皇帝都是些酒囊饭袋,若有一人能清醒一些,怎能轮到法西斯分子上台狂吠?”大家似懂非懂的听着,他说的什么“财阀、议会、法西斯”大家一概不懂,只知道是不好的词。
井口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迅速画了几笔:“三天后,有一辆药品运输车会从太原过来,走西边的小路。”他将图纸推给老赵,“护卫只有四个日本士兵,剩下的十几个都是伪军,就是你们口中的二鬼子。”赵大山接过纸条,手微微发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井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正色道:“那些药本该救治百姓,而不是堆在仓库里烂掉,别以为日本军队势如破竹就没有腐败。”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王文飞,喃喃道:“孩子是无辜的。”
井口离开后,房间里久久无人说话。最终老六打破沉默:“大哥,井口这人...可信。他救了不少百姓,连田中那个屠夫都因为他做手术救了他一条狗命而敬他三分,加上他和日本的狗皇帝有亲戚,就算他救中国人也没人敢动他。“赵大山将药盒和纸条小心收好,又顺便拿给他一些钱:“我们得立刻回山寨准备,钱拿好,应付鬼子汉奸麻烦。”
临走前,老六塞给老赵一个布包:“这是一些盐和白糖,给孩子们补补身子。”他犹豫了一下,续道:“井口说...这场战争持续不了几年,鬼子撑不了多久了。”
回山寨的路上,王文飞忍不住问:“赵叔,那个日本人是好人吗?”老赵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这世道,好人坏人的就在一念间,要我看,拿枪的不一定是敌人,穿个长衫天天忠孝仁义的也不一定是朋友。”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山寨的轮廓渐渐出现在山路上,炊烟袅袅升起。王文飞不太懂大当家所说的,但他知道马上将会有一场恶战,可他心中此刻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第二天清晨,四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好汉带足干粮和水出发了,他们沿着预定路线行进,一路上也时刻保持警惕,担心会是陷阱,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之后在山路上潜伏起来,果然在第三天深夜时,果真有两辆卡车经过。只听引擎声暂歇,看来他们要在这里休息。赵大山只见两辆卡车的车灯没关,看来警惕性很足,心想怕是一场恶战。
寒风呼啸的山路上,王文飞把三零式刺刀深深插在土里,右手紧握刀柄,指节发白。他蹲在灌木丛中,眼睛死死盯着三十步外那个正在放哨的日本兵,警惕性很足,步枪始终没有离手,时不时警觉地扫视四周黑暗。
“先别动。“鹞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精瘦的青年像只蓄势待发的花豹,“过一会再动手。“王文飞感觉鹞子粗糙的大手按在自己肩上,力道大得让他动弹不得,三更天的月光下,鹞子像道影子般无声地摸向哨兵。王文飞屏住呼吸,看着鹞子从背后一把捂住哨兵的嘴,匕首在喉间一抹,那个日本兵只来得及发出“咕“的一声就软倒在地,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远处营地里的篝火还在燃烧,十几个伪兵围着火堆打盹,枪架在一旁。赵大山打了个手势,二十几个土匪悄无声息地散开,将整个营地包围起来。
王文飞的任务是盯住东侧的帐篷——那里可能还有没睡的日本兵,此刻他伸手去抓腰间的手枪。突然,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打破了夜的寂静,不知是谁踢到了饭盒还是钢盔,日军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八路来了!“一个惊醒的伪军尖叫着去抓枪,他们让八路军的山地游击战打怕了。赵大山心里暗暗叫苦:“妈的,暴露了。”他手里的三八式率先开火,子弹穿透了那个伪兵的胸膛,紧接着枪声大作,黑暗中看不太清,好汉们只是对准火堆,从四面八方胡乱的开火,弹雨放倒了五六个伪兵,但那四个日本老兵反应极快,三个日本兵几乎是瞬间就翻滚到车后,其中一个架起机枪开始还击。子弹呼啸着穿透黑暗,王文飞听到身后不断有人惨叫倒地。
“手榴弹!“赵大山怒吼,“使劲扔!”不断的爆炸掀翻了一辆车,但机枪声只停顿了片刻就又响了起来。王文飞看到鹞子刚带着几个人从侧面摸上去,就被精准的击倒了两个。血的味道混着火药味钻进鼻孔。王文飞突然发现第四个日本兵正猫着腰往树林里跑——心道不好,他想绕到背后!他来不及多想,王文飞像只捕食的饿虎般窜了出去,那日本兵听到动静转身时,王文飞手枪率先开火,剩下的四颗子弹全部打了出去,他十分紧张,也不知打没打中,索性扔掉手枪拿着刺刀,矮身上前,撞在他身上,一刀捅了进去,刺刀捅进腹部的手感让他想起捅穿棉被的感觉,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脸。日本兵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一拳砸在他太阳穴上。王文飞眼前一黑,但死死咬着牙,把着刺刀不撒手,双手还不忘了左右扭动刀柄。
枪声在耳边炸响,那日本兵的头突然像西瓜一样爆开——是鹞子开的枪。鹞子一把拉起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他肩上还扛着一挺大正十一式机枪:“你小子可以,是条好汉!“王文飞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出奇地平静:“杀人不可怕,北逃的路上,我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他想起那个被他用刺刀捅穿,流了一地血和内脏的日本兵,还有之后三个兵痞为了几盒罐头自相残杀的场面。
战斗很快结束,好汉们迅速搜刮日本兵和伪兵身上的装备:枪弹、手榴弹、武装带、大衣、鞋子,连他们身上的钞票都一股脑的搜光塞进兜里。几个好汉跳进车里寻找药品,搬出几个小箱子来,用刀撬开,王文飞借着火光,看清了箱子里里面东西的字,确认是阿司匹林和一些医用耗材之后通通拿走,赵大山则撬开油箱,把剩下带不走的东西和日伪兵的十几具尸体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熊熊火光中,他们草草掩埋了二十四具同伴的尸体。鹞子蹲在地上,狠狠捶了下:“狗日的鬼子...“
赵大山猛的拽起鹞子,说道:“走,天快亮了。“一行人又一次钻进山里,受伤的同伴被架着走,此时王文飞的腿像灌了铅,但不敢停下,他时不时回头张望,生怕看到追兵。直到第二天傍晚,确认安全后他们才敢停下休息。鹞子一屁股坐在王文飞旁边,递给他半块干粮:“小子,是块当兵的好料子。“他粗糙的大手拍在王文飞肩上,差点把他拍趴下,“要不要跟我学打枪?你小子准头太差了,那么近,一枪都没打中!“王文飞啃着干粮,看着远处的赵大山,想起杨大哥,还有那个穿长衫的日本医生,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冲鹞子点点头:“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