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蛞蝓

星陨城南的风,带着股特别的味道。刚翻过的田地里,湿泥腥气夹杂着草籽味,倒不是腐臭,是泥土刚被犁头划开的鲜腥。

田埂上的露珠,在西斜的日头下亮得晃眼,像是撒了一地碎玻璃。

农人扛着木犁往回走,地上的沟槽拖出一道道浅痕,底下暗褐的腐殖质里,小虫子爬来爬去。

再往南,打铁铺子的叮当声撞进耳朵。铺子是黄泥夯的墙,屋顶铁皮锈迹斑斑,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倒把铁砧上的敲击声衬得更脆。

铺子里火星乱溅,像不肯安分的金雀,顺着门缝蹦到青石板上,烫出褐色小坑。

赤膊的铁匠抡着铁锤,汗珠顺着肌肉滚落,砸在烧红的铁条上,滋啦一声化成白汽,混着硫磺味飘散。

这味儿,和南边湿地的水汽搅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过了铁匠铺,地势开始起伏,像揉皱的布。土路被青苔啃噬,石子少了,软草甸多了,踩上去潮气直往鞋底钻。

风里味道一变,铁腥味淡了,换成水草的甜腥,还有种清冽,像是把河的凉意都拧了出来。那条河就在前头峡谷里。

峡谷不深,两岸岩石却生得古怪,层层叠叠像巨人啃过的面包,断面泛着青灰,缝里钻出歪扭的灌木。

河水在这石缝里奔腾,不是咆哮,倒像憋着巧劲,顺着岩石弧度拐弯,浪尖白沫被阳光一照,真成了玉带镶银边。鱼群顺流而下,脊背划出细碎银光,转眼就被浪头吞没。

靠近星陨城的河段,河水放缓,冲出个月牙湾,把两岸泥沙泡软,渐渐长成湿地。湿地水是分层的。

岸边水浅,墨绿的水草在底下招摇,根须缠绕像搅动的手。深处水色变深,暗绿里偶尔有银鱼窜出,搅起浑浊又恢复平静。

水面上漂着淡紫水蓼花,花瓣落着豆大蜻蜓,翅膀透明,翅尖沾水珠,飞起来像提着小灯。

这地儿,就是当年那只蛞蝓的家。

辉站在湿地边的水洼旁,鞋面早被露水打湿。他穿着灰布长衫,袖口磨毛边,领口沾尘土,刚从北边黑森林回来,瘴气把他精神头都蚀弱了。

此刻在这湿润风里,呼吸都顺畅些。

脚边水草新冒头,嫩得能掐出水,绒毛裹着茎秆。

风一吹,往他脚踝上蹭,像撒娇的小猫。远处打铁声断续飘来,混着河水哗啦声,倒像谁哼没谱的调子。

就在这时,辉的脑子里突然响起声音。

那声音怪极了,又轻又柔,像老人低吟、孩童浅笑,还有草木拔节的声响,缠在一起像温暖水流漫过心尖。

“老师!“

这两个字格外清晰,带着怯生生的欢喜。

脚边水洼突然荡起涟漪,不是风刮的,是从水底深处涌上来的波动。涟漪越来越大,波及远处河面。一个巨大的东西慢慢浮出水面。

先是玉白的背脊,像冰山一角,滑溜溜泛着柔光。接着,越来越多的部分升起,直到整个背脊露出,像卧着的小山。

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淡淡虹光,顺着轮廓流淌,像是有生命。

辉眯眼细看,这通体雪白的东西,像浸在温泉里的暖玉,透着温润光泽。皮肤光滑却有水纹,随着呼吸起伏。

背脊凹槽里盛着清水,浮着几粒圆石,亮晶晶像嵌的宝石。

这不是当年在湿地边,用触角碰他手指的小东西吗?当年它巴掌大,灰扑扑的,触角顶端才泛点微弱白光。

第一次见它时,它在枯荷叶上努力伸触角,想够他指尖溢出的能量。能量刚碰到它,就吓得缩成小球,半天不敢动。

这才几年工夫,就长成这模样了?

“老师,您来了。“

脑海里声音又响,比刚才更清晰,带着腼腆雀跃,像孩子老远看见亲人,却又不好意思跑太快,只能在原地偷笑。

辉慢慢蹲下,膝盖压得草叶沙沙响。

伸出手,指尖悬在水面,犹豫了下,才轻轻碰了碰。

冰凉触感传来,荡起细碎波纹。波纹碰上那巨大身躯,像是撞进温暖海绵,瞬间化了。他感觉到一种反馈,像是水面轻轻回握手指。

索性把手指再往下探,碰到滑溜溜的皮肤,触感怪得很。滑却不腻,像抚摸千年玉石,带着温润。指尖刚碰上,就有股细微能量顺着往上爬,像春天刚醒的藤蔓,怯生生又韧。

“你可真能折腾。“辉的手掌轻轻按在它背脊上,那皮肤随着呼吸起伏,像平静海面。

他轻轻叹气,语气里全是欣慰,“把这片湿地都给占了。“

当年湿地不到现在一半大,水浅,岸边光秃秃的泥滩。现在水草蔓延,水面变深,连空气都湿润生机勃勃。

“是老师给我的地方好。“

“这儿水甜,草嫩,连空气都是甜的。“

它继续说,声音里满是满足喟叹,

“还有您留下的能量,像太阳照着我。我往地下钻一钻,就能感觉能量在泥土里流动,顺着根须爬到草叶花朵上......“

辉闭眼,放出一丝精神力,像撒网笼罩整片湿地。瞬间被巨大能量场包裹,淡金色光晕笼罩每个角落。

他“看见“能量顺着水草茎秆往上爬,在叶片顶端凝聚成露珠;“看见“能量钻进鱼虾身体,让鳞片泛着光泽;“看见“能量渗入泥土,唤醒沉睡种子,冒出嫩芽。

水草在能量场里轻轻跳动,像跟着韵律起舞;鱼虾欢快游动,跃出水面划银弧;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带着清新草木气息。

这大家伙,居然成了湿地命脉。

“你会收敛也会释放了。“

辉睁眼,眼里闪过惊喜,“这能量场......已经成体系了。像血脉一样循环滋养。“

他记得以前教过它,能量不能只进不出,得像河流流动才有生机。那时候它还不太懂,释放能量要么太猛烧焦水草,要么太弱没用。

“是老师教我的。“

那声音里感激更浓,“您往我身上灌能量,我就试着感受模仿。

您说能量要像呼吸一样有进有出。后来我发现,把土地的力量掺进去,效果更好。

泥土里的矿物质,水里的微生物,草叶上的露水......我把它们揉在一起放出去,湿地就活了。我的身体也变样了。“

辉低头看它背上流转的白光,光顺着脉络流动,像星星在水里游动。光流过的地方,皮肤纹路更清晰,像是绘制生命图谱。这已不是单纯能量波动,而是与生命融合的样子,像血液流淌着生命力。

他突然想起一个疑惑:它是“我“还是“我们“?

“那你是'我',还是'我们'?“他轻声问。

那声音顿了下,像是思考。过会儿,它变得复杂,像是无数声音重叠,纤细、厚重、尖锐、低沉,交织却不杂乱,像宏大合唱。

“我们是一个整体。“

那声音说,“您看这片湿地的水草,每一棵都有自己的根、叶、生长节奏。

但它们的根在地下缠在一起,叶片在风里碰触,共享阳光雨水。

我们就像它们,每个部分都有自己的感觉,像树叶有脉络。

但我们共用一个根——这片湿地,共用一个想法——守护这里,共用一颗对老师的心。“

辉怔住了。这话语里蕴含的智慧,不是他教的,是这生命与土地共生过程中自己悟出来的。

他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它背脊上。一股暖流顺着掌心涌来,像春天解冻的河水,温柔又充满力量。

这能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生硬,像是未打磨玉石;现在温润智慧,像是会自己找路,顺着经脉游走,疲惫处就钻,淤塞处就冲。

他感觉肩颈在放松,眉心郁结像被温水化开,骨头缝里酸痛在消散。连日来黑森林瘴气侵蚀的精神力,也像被春雨滋润的土地,开始复苏。

“不错,很有长进。“

辉抽回手,嘴角上扬,眼里的疲惫被欣慰取代,“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吧?“

生命的成长没有尽头。

这蛞蝓现在能融合湿地能量,将来或许能连接更广阔天地。

“嗯,“那庞大的身体在水里轻轻晃动,激起涟漪,像是点头,“我能听见森林在说话。“

它的意念指向南边黑森林。辉顺着“听“过去,果然听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树根伸展的咯吱声,蘑菇钻出腐木的破裂声。

“我能听见大地在呼吸。“它继续说,意念沉入地下。辉感觉脚下的土地微微起伏,地下水流动,土壤膨胀收缩,种子积蓄力量。

“天空下雨时,能量从云里掉下来。“

它声音里带着好奇,“那些能量凉凉的,带着咸涩,像海水。我试着接住,和湿地能量混在一起,水草长得更快。“

辉看着它背上流转的白光,光随它的话语明亮起来,像是有星星在水里游动。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次回来,真是来对了。

“那就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以前他总叫它“小家伙“,可现在它已能守护一方,该有个真正名字了。

那大家伙沉默片刻。辉感觉它身体里涌动着无数小声音,像是无数意识在商量、争论、传递意愿。终于,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辉脑海里响起,纯净又厚重:

“老师,我们永远是蛞蝓。“

没有更复杂名字,没有更华丽称谓。

它们记得自己最初的样子,记得那个趴在枯荷叶上,连能量都不敢碰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