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桑市的雨,带着一种铁锈与深海淤泥混合的、令人隐隐作呕的腥气,劈头盖脸地砸在窗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敲击声。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片病态的红绿光斑,被扭曲的倒影在肮脏的积水中挣扎扭动,如同某种垂死的深海生物。
叶修坐在办公桌前,惨白的荧光灯管在他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永不疲倦的苍蝇。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是整理到一半的失踪者资料。林奇,男,三十五岁,广告公司职员。王雨菲,女,二十八岁,小学教师。张海,男,四十一岁,货运司机。赵明理,男,六十六岁,退休老教授……一张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孔照片排列着,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这座看似繁华的临海城市里,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勒索信息,如同被这座城市本身悄然吞噬。
“啧。”叶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抓起桌上冷掉的速溶咖啡灌了一大口,劣质咖啡粉的焦糊味和廉价植脂末的甜腻在舌根处混合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线索?警方的档案里只有千篇一律的“调查中”。直觉?那该死的直觉像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戳着他的神经末梢,告诉他这些案子背后藏着一个庞大、黏腻、令人窒息的东西。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把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串联起来的线头。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破昏暗。一个没有保存的本地号码。
叶修动作一顿,指尖划过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只有一片嘈杂混乱的背景音,仿佛信号极差。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强行穿透干扰,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濒临崩溃的嘶哑:“……记者…叶记者?听…听我说!别信…别信那些古董!‘海螺’!是‘海螺’!它…它在听…在找…找下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变成一声短促尖锐、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惨嚎,“不!别过来——!”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突兀。
叶修捏着手机,指尖冰凉。听筒里残留的绝望尖叫似乎还在狭小的办公室内回荡,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实质感,久久不散。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海螺?古董?下一个?
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扑向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急促如鼓点。失踪者林奇,最后已知行踪——南港区“遗珍阁”古董店附近监控拍到其进入小巷。失踪者王雨菲,手机最后定位信号消失在“遗珍阁”隔壁街区。张海,货运记录显示他曾在失踪前三天,运送一批标注为“易碎工艺品”的货物抵达南港码头仓库,而仓库的登记地址……叶修眯起眼,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遗珍阁”苏蔓。
三个失踪者,一条隐形的线,最终都指向了那个名字:苏蔓,和她的“遗珍阁”。
窗外的雨更大了,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扭曲的光影。那腥咸的铁锈味,似乎也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
“遗珍阁”蜷缩在南港区一条被岁月和湿气浸透的老街深处,像一块被遗忘的、长满霉斑的旧物。门脸狭窄,褪色的木招牌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灰尘、旧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咸腥的海洋气味,混杂其中。光线异常昏暗,仅靠几盏蒙尘的壁灯和橱窗里幽绿的射灯勉强照亮。无数奇形怪状的物件塞满了狭小的空间:扭曲的青铜器皿上覆盖着意义不明的蚀刻,色彩妖异、描绘着诡异场景的旧挂毯从天花板垂落,角落里堆叠着蒙尘的书籍,封皮上的文字扭曲如蠕动的虫豸。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一排高耸的檀木博古架阴影里浮现出来,仿佛她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
苏蔓。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颜色深沉的改良旗袍,勾勒出略显清冷的线条。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她的脸很年轻,却带着一种瓷器般的冷硬和疏离。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眼睛,深潭般的黑色虹膜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此刻正静静地落在叶修身上,像两道没有温度的探照灯光,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找人?”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平直、清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叶修压下心头的异样感,亮出记者证,开门见山:“苏老板,打扰了。我在调查最近的几起失踪案。”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店内那些令人不安的藏品,“林奇,王雨菲,张海。根据记录,他们在失踪前都来过你这里,或者和你的店有某种关联。”他刻意加重了语气,观察着苏蔓的反应。
苏蔓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叶修,落在他身后那片被幽绿射灯照亮、堆满杂物的角落。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早已摆放在那里、落满尘埃的旧家具。
“我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她平淡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记不清那么多面孔。”
叶修并不气馁,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那‘海螺’呢?苏老板对这个词有印象吗?”他紧紧盯着苏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涟漪,“有人提到它。提到它在‘听’,在‘找下一个’。”
当“海螺”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苏蔓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那变化极其细微,快得如同错觉,像深潭水面被投入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瞬间便恢复死寂。然而,叶修捕捉到了。那绝不是听到陌生词汇时的茫然。
苏蔓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流畅感,旗袍下摆纹丝不动。她走向店铺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深色绒布的玻璃立柜。叶修跟了上去,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绒布被揭开一角。柜内铺着深蓝色的丝绒衬垫,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午夜的海面。而在那深蓝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海螺。
它的大小约莫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外壳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病态的灰白色,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的、仿佛刚从深海淤泥里捞出的滑腻光泽。壳体的螺旋扭曲得极其诡异,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几何美感,反而透着一股亵渎自然的恶意。最令人心悸的是它表面的纹路——那并非贝壳天然的生长纹,而是由无数扭曲、纠缠、疯狂盘绕的线条构成,深深蚀刻在壳壁上,像无数只痛苦挣扎的微小生物凝固成的图腾。这些纹路在幽绿射灯下,似乎散发着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暗哑磷光,如同某种活物在缓慢呼吸。
仅仅是看着它,叶修就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他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又被一种病态的好奇牢牢钉在原地。
“它叫‘低语者’。”苏蔓的声音在叶修耳边响起,近在咫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仿佛从遥远的海沟深处传来,“一件……被诅咒的藏品。”她的目光落在海螺那诡异的纹路上,深黑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研究的专注,“上一个拥有它的人,疯了。在某个雨夜,用刀子把自己剥开,像解剖一条鱼。”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再上一个,失踪了,有人说在退潮的滩涂上见过他,只剩下一具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骨架。”
她微微侧过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再次看向叶修,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善意的弧度:“它喜欢‘听’。听人心里的声音。听恐惧,听贪婪,听……秘密。听够了,它就开始‘找’。找一个能承受更多低语……或者被低语彻底吞噬的‘下一个’。”
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点在那只名为“低语者”的海螺上。指尖与玻璃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叶记者,”苏蔓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好奇心太重,会把自己……喂给黑暗的。”
叶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那海螺上扭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他视网膜上疯狂蠕动。苏蔓的话语,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他职业本能中最深处的那根神经——那根对真相穷追不舍、不惜代价的神经。
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皮鞋跟敲在木地板上,声音在死寂的店里异常刺耳。
“诅咒?下一个?”叶修强行稳住声线,试图用职业性的锐利来掩盖内心深处翻涌的寒意,“苏老板,你是在暗示这些失踪案和这东西有关?还是……你知情不报?”他逼视着苏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苏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被送入标本箱的昆虫。片刻,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重新将深色的绒布覆盖在玻璃柜上,动作优雅而决绝,仿佛在埋葬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只是个卖旧东西的。”她转过身,旗袍的裙裾在幽暗中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至于它……”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那被重新遮盖的立柜,声音轻得像一阵阴冷的风,“它自有它的去处。它要找的人……从来都逃不掉。”
谈话戛然而止。冰冷的逐客之意弥漫在腐朽的空气里。
叶修喉结滚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但更强烈的,是那只诡异海螺和苏蔓讳莫如深的态度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不安。他深深看了一眼那被绒布覆盖的柜子,仿佛要透过布料灼穿里面的邪物,最终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遗珍阁”。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店内那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和幽绿的光线。然而,那海螺油腻扭曲的影像,那“低语者”的名字,还有苏蔓最后那句“它要找的人……从来都逃不掉”,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了他的脑海里。
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奔涌。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他的外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拉高衣领,埋头冲进雨幕,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熟悉、安全的公寓,用热水和清醒的思考冲掉这满身的阴冷和不安。脚步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
老旧公寓楼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混合气味——陈年的饭菜、消毒水、还有墙体深处渗出的、难以驱散的阴冷湿气。惨白的声控灯随着叶修的脚步声亮起,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布满污渍的墙壁和剥落的墙皮。他掏出钥匙,指尖冰凉,金属的触感也驱不散那股从“遗珍阁”带回来的寒意。
钥匙刚碰到锁眼,旁边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一张苍老、布满惊惶的脸探了出来,是住在隔壁的刘阿婆。她稀疏的白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恐惧,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叶!小叶!你可算回来了!”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叶修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的身体筛糠般抖着,带着叶修的手臂也跟着震颤。
叶修的心猛地一沉,强行压下翻腾的不安:“阿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个…那个姓林的!”刘阿婆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向叶修家门口的地面,“就…就是总来找你的那个!高高瘦瘦的,戴眼镜!林…林记者!”
林奇?!
叶修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猛地低头,顺着刘阿婆颤抖的手指看去。
声控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公寓门前那片积着薄薄灰尘的水泥地面上,赫然呈现着一个巨大的、用某种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绘制的图案!
那图案结构异常复杂、扭曲。主体是一个巨大的、倒置的五芒星,边缘却生长出无数条盘绕、分叉的诡异触须。触须的末端,又连接着无数只空洞、绝望的眼睛轮廓。整个图案线条狂乱而癫狂,仿佛在极度的痛苦和疯狂中一气呵成。图案的中心,正好对准了他家大门底部的缝隙。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铁锈混杂着深海淤泥和腐烂海藻的死亡气息——正从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图案上丝丝缕缕地蒸腾出来,浓烈得几乎要令人窒息。
“他…他就那样!趴在你门口!”刘阿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梦魇般的惊悸,“像…像只虫子!那么大个人,缩成一团,手就那么抠着地!手指头都抠破了!全是血!可他还在画!一边画一边…一边笑!笑得我…我魂儿都没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背过气去,“嘴里还…还不停念叨…听不清…就听见什么‘海螺’…‘低语’…‘找到了’…”
“找到了?”叶修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苏蔓那冰冷的警告——“它要找的人……从来都逃不掉。”
“然后呢?阿婆!他人呢?”叶修反手抓住刘阿婆冰凉颤抖的手腕,急切地问。
“画完…画完那个鬼东西…”刘阿婆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他…他就突然不动了。就那么趴着…然后…然后…”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他抬起头…那眼睛…我的老天爷啊…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黑得…黑得像个窟窿!一点光都没有!他就用那对黑窟窿…死死盯着我看…咧着嘴…还在笑…然后…然后他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拖进了地底下…‘唰’一下…就没了!就在我眼皮底下!没了!”
刘阿婆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着门框滑坐下去,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叶修站在原地,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雨声、刘阿婆的呜咽声、楼道里昏黄摇曳的灯光…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地上那个用暗红粘液绘制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邪恶符号,如同活物般,在昏暗中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恶意。林奇最后那疯狂的笑脸,那对黑窟窿般的眼睛,还有苏蔓那句“它要找的人…从来都逃不掉”,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放大。
他猛地掏出钥匙,双手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对不准锁孔,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好不容易插进去,他几乎是撞开了家门,反手“砰”地一声将门狠狠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光污染透过雨帘,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浓重的黑暗像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他摸索着墙壁,手指僵硬地按向电灯开关。
“啪嗒。”
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客厅。熟悉的沙发、桌子、书架……一切如常。但那令人心悸的腥气,似乎并未完全被隔绝在门外,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端。
叶修靠在门上,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那挥之不去的恐怖符号和林奇最后那非人的眼神。他需要冷静,需要分析,需要……证明这一切都是他过度紧张下的错觉。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卧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推开卧室门,里面同样漆黑一片。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开关塑料面板的瞬间——
一种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墙壁的阻隔,直接钻进了他的耳膜深处。
不是来自门外。
而是来自……床头柜的方向!
那声音细微、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亵渎感。仿佛……仿佛无数只微小到极致的、长满吸盘的蠕虫,正拖着自己湿滑粘稠的身体,在某个坚硬的表面上缓慢地、永无止境地爬行、摩擦。悉悉索索…沙沙…沙沙沙……这声音不是响在空气里,而是直接烙印在神经上,冰冷地搔刮着大脑皮层。
叶修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扭头,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死死盯向床头柜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低语者”!
是那只海螺!是它在响!它就在这里?什么时候?!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他僵硬地、一点点地扭动脖子,目光艰难地从黑暗的床头柜方向移开,缓缓扫过卧室的墙壁。
就在他目光触及墙壁的刹那——
那惨白的、贴着廉价淡蓝色墙纸的墙壁表面,毫无征兆地……开始“渗出”东西!
不是水渍,不是霉斑。
是黑暗。
一种粘稠的、油性的、仿佛拥有生命实体的黑暗。它从墙壁内部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如同宣纸被墨汁浸透,无声无息地蔓延、晕染开。那黑暗的质地如同融化的沥青,又像最污浊的原油,在墙纸上无声地流淌、汇聚。它吞噬了光线,所到之处,墙壁本身的颜色和纹理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令人绝望的虚无之黑。
更可怕的是,在那不断蔓延的粘稠黑暗深处,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虚无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
那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轮廓的极小一部分!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不断扭曲蠕动的投影!它带着无数难以名状的、仿佛巨大触手或畸形附肢的阴影,在油性的黑暗深处缓慢地起伏、盘绕。仅仅是瞥见那轮廓的一个边缘,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便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叶修的全身!胃部剧烈地痉挛,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
“呃……”一声压抑的、濒死的呜咽从叶修喉咙里挤出。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用剧痛来对抗那几乎要撕裂他理智的恐惧洪流。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黏腻。
那来自床头柜方向的、如同亿万蠕虫爬行的粘腻“低语”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陡然增强了!沙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催促,像是召唤!
墙壁上,那片油性的、活物般的黑暗,如同被这声音唤醒,蠕动蔓延的速度骤然加快!那黑暗深处庞大扭曲的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饥渴!
逃!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大脑!叶修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转身,手脚并用地扑向卧室房门!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
床头柜上,那只灰白色、布满扭曲纹路的“低语者”海螺,正静静地立在那里。在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下,它那油腻的外壳上,那些疯狂盘绕的蚀刻纹路,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邪恶的暗哑磷光!
它就在那里。
它一直都在。
“呃啊——!”
叶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拉开卧室门,踉跄着冲进客厅的灯光里,反手将卧室门死死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卧室的门板,隔绝了视线,却无法隔绝那粘腻的、如同亿万蠕虫爬行的低语声!沙沙沙…沙沙沙……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持续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搔刮着他的神经!
还有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铁锈、深海淤泥、腐烂海藻的混合体——正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下方弥漫出来,迅速充斥了整个客厅!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门板在微微震动。不是幻觉!是某种巨大的、粘稠的东西,正在门的另一侧,缓慢而沉重地……移动!摩擦!挤压!
砰…咚…沙沙……
每一次微弱的撞击和摩擦声,都伴随着那亿万蠕虫的低语,重重地敲打在叶修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叶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生理性反胃而剧烈地颤抖着。冷汗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猛地抬起自己剧烈颤抖的右手,摊开在眼前。
借着客厅惨白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
在自己右手的食指指尖上,不知何时,竟沾染了一小块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污渍!
那颜色,那质地……和门外林奇用血画下的那个邪恶符号,一模一样!腥臭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污渍上散发出来!
它冰冷,滑腻,如同某种活物的分泌物,死死地黏附在他的皮肤上。
“下一个……”
苏蔓冰冷的声音,林奇最后疯狂的嘶吼,霍华德那张疯狂的面孔(即使他从未真正见过),还有老教授笔记中那些破碎癫狂的字句……无数混乱的碎片,被这指尖的一点污秽瞬间点燃,轰然炸开!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墨桑市外那片深不可测的漆黑海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东西……它已经标记了他。
他就是……“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