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厌之人

姜有肉十岁生辰那天,啃着半只肥得流油的烧鸡,正琢磨着是鸡腿香还是鸡屁股更带劲,一道紫得发黑、粗得吓人的天雷,毫无预兆地“咔嚓”一声就劈在了他脑门正中央。

没死。

就是有点糊,带着一股子焦香的烤鸡味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醒来后,姜家祖祠里供了不知多少年的祖宗牌位,“噼里啪啦”倒了一地,砸得稀碎。院里养了几十年、据说有一丝稀薄麒麟血脉的老黄狗,当晚就口吐白沫,四条腿儿一蹬,见了祖宗。

从此,姜有肉成了远近闻名的“天厌之人”。霉运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死死糊在他身上。出门遛个弯,天上飞的鸟都能精准空投一泡热乎的鸟粪落他头顶;想喝口水清清嗓子,那水瓢里必定飘着一根倔强挺立、打死也吐不掉的茶叶梗子;就连他好心收养的那只通体漆黑、瘦骨嶙峋的乌鸦“黑皇”,也不知跟哪个缺德玩意儿学的,没事就扑棱着翅膀,用一根黑黢黢的爪子,对着他比划那个极其不雅、侮辱性极强的下流手势——竖中指!嘎嘎的嘲笑声能传出三里地。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姜有肉第十七次踩进一坨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狗屎时,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黏糊糊、黄褐色的玩意儿糊了他半只破草鞋,那销魂的味道直冲天灵盖。他抬起脚,在路边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上使劲蹭,草鞋底都快磨穿了,那股味儿依旧顽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肩头的黑皇歪着脑袋,绿豆小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闷笑,一只爪子极其自然地抬起,那根最长、最黑的中指,对着姜有肉的后脑勺,挑衅似的晃了晃。

“滚蛋!”姜有肉没好气地一挥手,黑皇“嘎”一声怪叫,敏捷地跳开,落在旁边一根枯树枝上,继续它的无声嘲讽。

今天是个大日子。万里之外,执东荒牛耳的庞然大物——太虚仙殿,十年一度的开山门收徒。整个东荒的少年天骄、名门之后、甚至一些隐世老怪物的宝贝疙瘩,都跟赶集似的,乌泱泱朝着太虚仙殿山门外的“升仙坪”涌来。

人,多得像暴雨前搬家的蚂蚁。各种流光溢彩的法器、拉风的异兽坐骑,把天空都映得五光十色。空气里弥漫着天才们锐利的锋芒、世家子弟矜持的贵气,还有无数散修眼中燃烧的野望,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灼热洪流。

姜有肉,像一颗不小心滚进珍珠堆里的泥丸子,格格不入。他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脚上是那双刚刚蹭过狗屎、散发微妙气味的破草鞋。在一群或绫罗绸缎、或宝光隐隐的天之骄子中间,他显得如此扎眼,又如此……寒酸。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鄙夷的、嘲弄的、如同看耍猴戏的。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看,那就是那个‘天厌之人’姜有肉吧?”

“啧,他还真敢来?不怕把太虚仙殿的仙山给霉塌了?”

“快离他远点,沾上晦气,测灵石不灵了咋办?”

“听说他养的乌鸦都会骂娘……”

姜有肉充耳不闻,表情麻木,仿佛那些刀子似的目光和碎语只是拂面而过的微风。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怀里那个油乎乎、脏兮兮的破布包袱。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香气,瞬间如同无形的炸弹,“轰”地一下在拥挤燥热的空气中炸开!

那香气,浓郁、醇厚、带着泥土的芬芳、荷叶的清香,还有被火焰逼入骨髓深处的肉香!仿佛浓缩了十只最肥美的山鸡精华,再佐以天地间最勾魂的香料,霸道地撕开周围所有或清淡或昂贵的熏香、丹药味、甚至少年少女们身上散发的青春朝气,蛮横地占据了每一个人的鼻腔!

“吸溜——”

“咕咚——”

此起彼伏的吸口水声和咽唾沫声,诡异地压过了刚才的议论。无数目光瞬间从鄙夷变成了震惊,再变成赤裸裸的垂涎,死死钉在姜有肉怀里那个刚露出一角的、被烤得焦黄酥脆、油光锃亮的大泥疙瘩上。

“我……我的清心丹都不香了!”一个锦衣少年痛苦地捂住了鼻子。

“什么灵兽肉脯?跟这味儿一比就是渣啊!”另一个少女眼巴巴地看着。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香死人不偿命啊!”

姜有肉完全无视了周遭因他的叫花鸡而引发的“香灾”和混乱。他动作麻利地剥开外层早已烤得干硬焦黄的泥壳。随着泥壳簌簌剥落,里面包裹的翠绿荷叶露了出来,那霸道的肉香更是如同解开了封印的洪荒凶兽,轰然爆发!

他熟练地撕开荷叶,露出里面一只烤得恰到好处、通体呈现诱人琥珀色、皮肉分离、油脂滋滋作响的肥鸡!金黄的鸡皮脆得仿佛能听见裂开的轻响,浓郁的汁水顺着饱满的鸡肉缓缓滑落,滴在荷叶上,汇聚成一小汪令人心颤的油亮琥珀。

姜有肉咽了口唾沫,眼中只剩下对食物的虔诚。他毫不犹豫地扯下一条肥硕流油的鸡腿,张开嘴,“嗷呜”就是一大口!

“咔嚓!”鸡皮在齿间碎裂的声响,清脆得如同玉磬轻击。

“滋——”滚烫鲜美的肉汁混合着油脂,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分毫,只能拼命吸着气,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喟叹:“嘶……哈……香!真他娘的香!”

他吃得投入,吃得旁若无人,吃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他手里的鸡腿。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连鼻尖上都蹭上了一抹亮晶晶的油光。

就在他沉浸在极致肉香带来的幸福感中时,脚下坚实无比、据说加持了无数稳固阵纹的“升仙坪”地面,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震动极其细微,混杂在无数人因叫花鸡香气而躁动不安的脚步声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姜有肉啃鸡腿的动作,却极其诡异地顿住了那么一瞬。他叼着鸡腿,茫然地抬起油汪汪的脸,左右看了看拥挤喧闹的人群,又疑惑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的破草鞋。

错觉?

他眨巴眨巴眼,决定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他重新低下头,准备继续对付那条命运多舛的鸡腿。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仿佛从九幽地府最深处传来,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神魂之上!这一次,震动清晰无比,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在翻身!

“轰隆隆……”

整个升仙坪,剧烈地摇晃起来!地面像煮沸的开水般起伏波动,坚硬的玉石地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惊呼声、尖叫声、法器失控的嗡鸣声瞬间炸开,刚才还井然有序的队伍顷刻间乱成一锅沸腾的稀粥。天才们狼狈地东倒西歪,世家子弟花容失色,刚才还仙气飘飘的场面荡然无存。

“地龙翻身?!”

“护山大阵!仙殿的护山大阵呢?!”

“快看!是……是那东西!”

混乱中,有人指着升仙坪最前方,那座巍峨仙门之后、被视作太虚仙殿精神象征、供奉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巨大石台!石台之上,静静躺着一口庞大得如同山峦、通体由一种暗沉无光、布满岁月蚀痕的青铜铸成的巨棺——太古铜棺!

此刻,这口象征着太虚仙殿古老威严、据说埋葬着某位难以想象存在的巨棺,那沉重得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棺盖,竟然……竟然在刚才那恐怖的震动中,极其不自然地……挪开了一条缝!

一条漆黑的缝!不足一指宽,却像深渊张开的巨口,散发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森寒与死寂!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古老、仿佛能磨灭一切生机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从那缝隙中缓缓弥漫开来,瞬间让整个混乱沸腾的升仙坪,温度骤降!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所有人!刚才还鼎沸的人声、惊叫、器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成千上万道目光,带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钉在那条漆黑的缝隙上。空气凝固了,连时间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太古铜棺……开了?!

这念头如同最恐怖的诅咒,瞬间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这可是太虚仙殿的镇殿之物,传说中葬着不可名状之物的禁忌存在!万古以来,何曾有过异动?今日……竟因何而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达到顶点时,一个声音,一个压抑着无边暴怒、仿佛从九幽炼狱最底层挤出来的沙哑咆哮,带着磨砺金属般的刺耳质感,猛地从那道漆黑缝隙中炸响,瞬间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谁——?!”

“谁他娘的……在啃鸡?!”

那声音蕴含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拍下!离得稍近的一些修为较弱的少年少女,脸色“唰”地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噗通噗通”直接瘫倒在地,更有甚者喉头一甜,“哇”地喷出血来!

整个升仙坪,数万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齐刷刷矮了一截!惊恐的抽气声连成一片,汇成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恐惧风暴。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唰地一下,从那条恐怖的棺缝,聚焦到了场中唯一一个还在动的人身上——姜有肉!

他,还叼着那条啃了一半、油光发亮的鸡腿。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方才啃咬时溅上的几点油星。在周围一片面无人色的惊恐映衬下,他那副叼着鸡腿、略显茫然的表情,显得如此……诡异,如此荒诞,如此不合时宜!

数万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几乎要将他洞穿。

姜有肉被盯得浑身发毛。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先是看了看周围那些吓得魂飞魄散、如同石雕般僵立的人群,又看了看远处高台上,那口裂开一道黑缝、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棺。他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似乎还没完全搞清状况。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发疯的时刻,一个身影动了。

那是一个蜷缩在巨大铜棺下方阴影里的老乞丐。浑身脏得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油腻板结的头发如同顶着一个破败的鸟窝,脸上糊满了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污垢,只露出一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他原本像是升仙坪上一块无人问津的背景板,此刻却猛地从阴影里窜了出来!

动作快得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冲到了姜有肉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姜有肉手里、嘴边那条油汪汪的鸡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饿狼盯上猎物般的急促喘息声。

“鸡……鸡腿……”老乞丐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渴望。

他猛地伸出那只如同枯枝般、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从姜有肉嘴边……抢过了那半只鸡腿!

“哎?我的……”姜有肉下意识地想要护食,手刚抬起一半。

那老乞丐哪里还管他?抢到鸡腿的瞬间,就如同饿死鬼投胎,张开那张满是黄牙、散发着浓烈口气的大嘴,对着那油光锃亮的鸡腿,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咬了下去!

“咔嚓!滋啦——!”

鸡皮碎裂、油脂爆溅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老乞丐吃得毫无形象,狼吞虎咽,仿佛八辈子没沾过油腥。滚烫的油脂顺着他脏污的下巴流淌,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滴落在同样肮脏不堪的前襟上。他一边疯狂撕咬,一边发出满足又急切的“唔唔”声,仿佛世间最极致的美味莫过于此。

这画面太过冲击。数万人呆若木鸡地看着一个老乞丐,在太古铜棺裂开的恐怖氛围下,在万众瞩目之中,旁若无人地啃着从一个“天厌之人”嘴里抢来的半只鸡腿……

然而,这荒诞到极点的画面仅仅持续了不到三个呼吸!

当老乞丐囫囵吞下最后一大块鸡肉,连骨头都嚼碎咽下去,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沾满油污的手指时——

轰!!!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想象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太古火山,骤然从他佝偻枯瘦的身体内爆发出来!

那气息苍茫、古老、霸道、带着一种俯瞰万古、执掌乾坤的无上威严!气息爆开的瞬间,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升仙坪上空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瞬间撕得粉碎!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却在那股气息面前黯然失色!

地面上,以老乞丐为中心,坚硬的玉石地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寸寸龟裂、下陷!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瞬间覆盖了半个广场!

“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被收割的麦子,升仙坪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再也无法站立。无论是心高气傲的天才,还是背景深厚的世家子,或是修为不俗的散修,在这股霸绝天地、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气息面前,只剩下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和臣服!

数万人,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齐刷刷双膝一软,面无人色地朝着那个脏污老乞丐的方向,重重跪伏下去!膝盖砸在地面的闷响连成一片,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

高台上,那些原本仙风道骨、气度雍容的太虚仙殿长老们,此刻一个个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为首那位须发皆白、手持拂尘的传功长老,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裂开,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指着那气息源头的老乞丐,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准……准帝?!这气息……是准帝?!天啊!守棺人……他……他老人家……醒了?!”

最后几个字,已然带上了哭腔。

天地间,只剩下那股浩瀚如星海、威压万古的准帝气息在浩荡奔涌。数万人匍匐跪地,连大气都不敢喘。高台上的仙殿长老们,个个面如死灰,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场中唯一还站着的活物,似乎只剩下姜有肉——和他肩膀上那只同样没跪,但浑身黑毛炸起、如同刺猬、绿豆眼里充满惊疑不定、死死盯着老乞丐的黑皇“嘎”。

老乞丐舔完最后一根手指上的油花,浑浊的双眼此刻清亮得吓人,仿佛蕴藏着无尽星河。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那声音在死寂中如同惊雷。然后,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万古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姜有肉身上,上下打量。

“小子,”老乞丐开口了,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奇异质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口,“鸡……还有吗?”

姜有肉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那个油乎乎的破布包袱,动作带着点护食的本能。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刚刚爆发出毁天灭地气息、此刻却眼巴巴盯着自己怀里叫花鸡的老怪物,又瞅了瞅周围跪倒一片、抖如筛糠的“仙苗”们,最后目光扫过高台上那几个快吓晕过去的长老。

他那张还沾着油星、带着点茫然和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菜色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极其朴实、甚至有点憨厚的笑容。他挠了挠后脑勺,那动作让肩膀上炸毛的黑皇一个趔趄。

“鸡……没了。”姜有肉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广场上异常清晰,“就做了那一只,大半还被您老抢……呃,拿去了。”

他顿了顿,在数万人惊恐绝望的目光注视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包袱,非常认真地补充道:

“不过,我还能做。管够!”

“就是……”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实在劲儿,目光越过老乞丐,直接投向高台上那位快要背过气去的传功长老,声音拔高了几分:

“那个……仙殿管饭吗?管饱就行!”

“噗——”

传功长老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一口老血直直喷出三尺远,身体软软地就朝后倒去。旁边几个长老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掐人中的掐人中,渡真气的渡真气,场面一片混乱。

“管……管饭?”传功长老被掐醒,气若游丝,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指着姜有肉的手指抖得像通了电,“你……你这灾星……管饱?太虚仙殿……要管你这灾星……管饱?!苍天啊……”

他白眼一翻,彻底晕厥过去,人事不省。

升仙坪上,死寂再次降临。只有老乞丐咂嘴回味的声音,和黑皇偶尔发出的、带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嘎”声,在凝固的空气中诡异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