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门骨,金砂血(下)

第一章寒门骨,金砂血(下)

指尖的微芒敛去,那一点暖意却顽固地盘踞在指腹,如同寒冬里握了一枚温热的石子。李玄缓缓曲起手指,感受着那份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那火烧火燎的痛楚竟也真的随之减轻了一分,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丹田气海,那个刚刚点燃的“小火炉”,正以缓慢却坚定的姿态旋转着,一丝丝抽取着血肉深处残余的生命精粹,化作涓涓暖流,滋养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

他抬起头。

破庙角落的空气近乎凝固。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几个流民身上投下抖动的、惊惧的阴影。疤脸汉子瘫在湿冷的泥地上,裤裆处深色的水渍在蔓延,浓重的骚臭味混杂着庙宇的霉腐气息,刺鼻难闻。他看着李玄,那双浑浊的眼里,之前的贪婪凶戾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刻在骨头缝里的恐惧,如同见了猛虎的羔羊,连呼吸都屏住了。

另外三人,一个瘦小如猴,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还有一个勉强还算壮实的中年汉子,此刻都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泥地,“砰砰”的磕头声沉闷地响着,如同丧钟,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神仙爷爷…饶命!饶命啊!”

“是疤脸…是他起了歹心!不干我们的事啊!”

“神仙慈悲!神仙慈悲!”

他们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那瘦小汉子尤其不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体抖得像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李玄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这些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枯槁,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开裂的嘴唇,无一不在诉说着长期的饥饿与绝望。他们身上的衣服比乞丐还不如,是真正意义上的褴褛,勉强遮体,污秽不堪。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底层的尘埃,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为了多活一口气,可以做出任何事。

抢一件死人身上勉强还能御寒的麻布里衣,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求生的本能。

李玄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悲悯。这悲悯并非圣人般的高高在上,而是同为蝼蚁,挣扎在烂泥里时,对彼此境遇的无声理解。这世道,吃人。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们。体内的“小火炉”运转得似乎顺畅了些,那奇异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游走,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和虚弱。他尝试着,将意念沉入身体,引导着那一丝微弱的“气”,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模糊却似曾相识的路径流动——那路径并非他主动回忆,更像是这具身体原主残存的、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记忆碎片再次浮现,带着强烈的画面感:一个同样瘦弱的少年,在油灯如豆的寒窗下,捧着一卷泛黄的《黄庭经》,依着上面晦涩的图文,笨拙地盘膝而坐,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气感”。无数个日夜,枯燥的尝试,只换来更深的疲惫和失望,最终化为一个苦涩的认知:道门玄功,终究是神仙传说,与他这等汲汲于功名的寒门士子,隔着天堑。

原主那点可怜的记忆,此刻却成了李玄唯一的指引。他摒弃杂念,用意念牵引着那丝微弱的暖流。意念所至,暖流虽细如牛毛,却异常温顺,如同溪水,沿着那记忆中的路径,缓缓汇入丹田气海。

暖意汇聚,小火炉似乎壮大了一线,旋转的速度也快了一丝。

成了!

李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息似乎比之前更绵长了一些,虽然肺腑深处依旧传来撕裂般的隐痛,但已不再是无法忍受的酷刑。他挣扎着,用手臂撑地,想坐起身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骨骼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酸软无力,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额上青筋跳动,汗水再次渗出。刚才强行引动“气”抵御攻击,以及此刻引导它运转,都消耗巨大。这具身体,早已被疾病和饥饿掏空,如同风中残烛,仅靠那一丝新生的、微弱的“气”在勉强维系着最后的火苗。

“咳…咳…”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身体前倾,手紧紧捂住嘴。咳嗽带起胸腔撕裂般的剧痛,喉头腥甜上涌。他强忍着咽下,但指缝间,还是溢出了几缕暗红的血丝。

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

借着油灯的光,那几缕血丝中,点点比发丝尖还要微小的淡金色碎芒,如同最细密的金粉,混杂在暗红之中,闪烁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金砂!又是金砂!

他心脏猛地一缩。这绝不是幻觉!每一次剧烈的身体反应,每一次调动那新生的“气”,似乎都在加速某种“排异”?或者说,是这具凡俗躯壳在强行适应那超凡力量时,被剥离出的、属于“凡”的杂质?

这个念头让他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想起前世看的那些修仙小说里,所谓“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身体的异变排泄。这咳血带金砂,莫非就是这第一步“练精化气”的必经之路?

原主寒窗苦读十几年,身体早已被熬干,又遭逢大病,油尽灯枯而死。他这具身体,从根基上,就像一座摇摇欲坠、根基腐朽的破房子。而“练精化气”的本质,是以自身生命精元为燃料,淬炼出更高阶、更纯粹的能量“气”。这过程,无异于在这破房子的朽木根基下点燃了一炉熊熊烈火!

炉火点燃了,房子暂时没塌,但那些早已不堪用的朽木、泥灰,却在这烈焰中被强行烧灼、剥离、排出体外!这咳血带金砂,就是身体在强行蜕变,强行适应这超凡之力的过程中,剥离出的“凡俗残渣”!

每一次排异,每一次剥离,都意味着这具身体在艰难地向着“凡躯顶峰”迈进一小步。但这过程……李玄感受着肺腑间残留的灼痛和虚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痛苦,且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不是“气”枯竭而死,就是身体先一步崩溃!

他缓缓放下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也抹去了那点点刺目的金砂。目光重新落在地上那三个还在瑟瑟发抖、磕头不止的流民身上。

“起来。”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平静比刚才的狂笑更让流民们恐惧。

老头率先停下磕头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惊疑不定地看着李玄。瘦猴和中年汉子也停止了动作,身体依旧僵硬,恐惧地望着他,大气不敢出。

“我说,起来。”李玄的声音提高了一分,带着一丝因虚弱而显得飘忽,却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老头犹豫了一下,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佝偻的身体抖得厉害。瘦猴和中年汉子也哆哆嗦嗦地跟着站起,低着头,双手紧紧贴着破烂的裤缝,不敢看李玄。

瘫在地上的疤脸汉子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只能惊恐地望着李玄的靴子,喉结上下滚动。

李玄的目光在他们几个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那个勉强还算壮实、穿着稍好一点(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中年汉子身上。

“你。”他抬手指向那人。

中年汉子猛地一哆嗦,差点又跪下去,脸色煞白如纸:“神…神仙爷爷…您…您吩咐…”

“去弄点吃的来。”李玄的声音没有波澜,“干净的,能入口的。”

他现在急需补充!身体被强行“炼精化气”,如同架在火上烤,生命精元正被急速消耗,这具破败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那点点金砂就是警兆!必须补充“精”,否则不等他练成,就要先被这超凡之路吸干成渣!

“吃…吃的?”中年汉子一愣,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夹杂着绝望,“神…神仙爷爷…这…这荒郊野外的…又是晚上…小…小人去哪里…哪里找吃的啊?”

他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口音。另外两人闻言,眼中也露出深切的绝望。别说干净的,就是能找到些野草根、树皮,都是好的。可这寒冬腊月,又是城郊荒地,连老鼠都难见一只。

李玄眉头微皱。他也知道这要求近乎苛刻。但身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空虚感和那种即将被抽干的恐惧,让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尽快补充能量,滋养那点新生的“精”。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疤脸汉子身上。这人虽然恶,但看体格,之前应该没少挨饿,或许……

念头刚起,李玄心中就是一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行!那是最深沉的泥沼,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他李玄,纵然是穿越者,纵然有了这超凡的起点,也绝不能被这吃人的世道同化成真正的妖魔!

“我不管。”李玄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虚弱威压,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对着那中年汉子,“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东西。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指尖那一点虽然微弱却足以点燃枯枝的恐怖,早已深深刻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中年汉子浑身剧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看向另外两人,又看看地上瘫着的疤脸,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最终狠狠一咬牙。

“是!是!神仙爷爷!小人…小人这就去!这就去!”他不敢再看李玄,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庙门,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那瘦猴犹豫了一下,也惊恐地看了一眼李玄,紧跟着跑了出去。

破庙里只剩下李玄、瘫在地上的疤脸,以及那个佝偻的老头。

老头看着李玄依旧指向庙门方向的手指,又看看瘫在地上失禁的疤脸,浑浊的老眼里恐惧更深,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别的东西。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离李玄稍远一点的角落,蜷缩起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玄缓缓放下手,指尖残留的微弱暖意,根本无法驱散身体深处那越来越重的疲惫感和被掏空般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丹田气海的小火炉旋转似乎也慢了下来。他闭上眼,强忍着眩晕,再次将意念沉入体内,艰难地引导着那丝细若游丝的暖流,按照记忆中那残破的《黄庭经》行气路线,一遍又一遍地运转。

每一次搬运,都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开凿引水渠,艰难异常。每一次引导,都伴随着肺腑间撕裂般的隐痛。但他不敢停。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微弱的搬运,虽然消耗精神,却也在缓慢地、一丝丝地壮大着那点暖流,温养着被剧烈消耗的身体本源。这“气”,本身就是从“精”中炼化而来,此刻又反哺自身,形成一个脆弱却至关重要的内循环。

时间在冰冷和死寂中缓慢流逝。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小,灯油即将耗尽,光线也愈发昏暗。庙外的寒风呼啸着穿过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瘫在地上的疤脸似乎缓过劲来,偷偷睁开眼缝,惊恐又怨毒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盘坐不动、面色苍白如纸的李玄。他挣扎着,一点点挪动身体,想离那煞星远一点,再远一点。

老头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目光在黑暗和那微弱灯火下的身影间来回游移。他看到了李玄苍白的脸,紧闭的眼,还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了他指缝间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痕迹。这哪里像个神仙?分明是个病得快死的穷书生!刚才那邪门的手段……

一个大胆的、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沉重、急促、带着金属撞击声的脚步,由远及近,极其突兀地打破了破庙内死寂的平衡!声音密集,人数不少!而且,那金属的摩擦声…是甲叶!

“快!搜!仔细搜!流民都往这些破庙荒屋躲!一个也别放过!”

“抓壮丁!上头有令,边关吃紧,这些流民正好充役!”

“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粗暴的吼叫声穿透寒风,清晰地传入庙内!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抽出的铿锵声,正快速逼近!

“官…官兵!”老头惊恐地低呼一声,身体瞬间缩成一团,抖得比刚才更厉害。

瘫在地上的疤脸汉子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官兵!是抓壮丁的官兵!比起庙里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煞星,官兵算什么?大不了被抓去边关当苦役,总好过现在就被这煞星一指头点成焦炭!他猛地挣扎起来,想要爬向门口呼救。

李玄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冰冷的眸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刃,瞬间刺破昏暗,精准地钉在疤脸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警告。

疤脸汉子浑身一僵,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刚刚涌起的狂喜和勇气瞬间冻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李玄的目光随即投向庙门方向。

脚步声更近了!就在门外!火光跳跃的光芒已经从门缝里透了进来!人声鼎沸,兵刃的寒光在门缝间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肺腑间翻涌的血腥气。体内那点微弱的暖流被意念催动到极致,在经脉中艰难地流转,试图凝聚起一丝反击的力量。但这力量……面对手持兵刃、身披甲胄的官兵……

庙门被一只穿着破旧皮靴的大脚狠狠踹开!腐朽的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雪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门口,火光熊熊!

七八个穿着脏污号衣、手持长枪朴刀的身影堵在门口。为首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身材粗壮,披着一件半旧的皮甲,腰挎长刀,脸上带着长期被风沙打磨的粗糙和一股子蛮横的戾气。他手里举着一个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将他凶悍的脸映得明灭不定。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带着不加掩饰的暴戾和贪婪,扫过庙内每一个角落。

当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盘膝而坐、面色苍白却眼神异常冰冷的李玄身上时,微微一顿,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哟呵!这破庙里还藏着个细皮嫩肉的?看着像个读书人?”军官的声音带着戏谑和残忍,“正好!抓回去!老爷们就缺个识文断字的师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