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邮差小姐的跨洋信约

伦敦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林小柟把帆布包举过头顶,小跑着躲进卡姆登市场的一个古董摊位雨棚下,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毛衣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而她的靛蓝色帆布包上绣着的白玉兰被雨水浸湿后,花瓣显得愈发立体鲜活。

“需要毛巾吗,亲爱的?”摊主老太太递来一块格子手帕。

“谢谢您。”小柟用英语回答,带着可爱的中国口音。她擦拭头发时,顺手将背包放到了货架旁,绣着白玉兰的那面恰好贴在一个白瓷娃娃的裙摆上——两处刺绣的针脚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一个放在货架底层有个白瓷娃娃,在众多铜器银器中显得格外显眼。

“这……”小柟的呼吸停滞了半秒,她蹲下身,发现这是个穿着维多利亚式蕾丝裙的瓷娃娃,却盘着精致的中国式发髻,左脸颊有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时光劈开的闪电,更奇妙的是,娃娃的棉布裙摆上绣着与她背包同款的白玉兰,只是颜色已经泛黄。

雨水好奇地敲打着棚顶,小柟蹲下身,手指伸向那个娃娃,可当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时,一阵刺痛让她轻呼出声——食指被娃娃裙边的缺口划破了。

“它在这里等了很久呢。”老太太用沾着颜料的围裙擦手,“这是我祖母的姑妈从海上带回来的来自中国的瓷器,据说能带来跨越海洋的友谊。”她布满皱纹的手指点了点娃娃的发髻,“看这个发型,叫……叫什么来着?”

“螺髻。”小柟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个突然跳进脑海的古词。

“对对,是螺髻……”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向小柟,点点头,“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小柟端详着娃娃,发现娃娃的颈部有条很整齐的缝,似乎……可以旋转?小柟用力一拧,随着“咔”的轻响,娃娃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卷泛黄的纸卷从里面滑出来,纸上的英文花体字已经褪色:

“亲爱的林小姐: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时间可能已经过去了好久,但请别难过,我们的娃娃邮局一定不会停业,记得在雨天泡一杯我寄给你的茉莉花茶,那香气总让我想起泰晤士河上的晨雾,邮差小姐本应在1939年送回广州去找你,但我们这里也爆发了战争,船长说现在去东方的航线不是很安全……”

信头是“1940年10月”,落款则是“艾玛·霍华德”。

雨停了,小柟抱着娃娃冲向地铁站,在摇晃的车厢里,她反复检查娃娃内部,在裙衬暗袋里发现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轻轻一碰就碎成了尘埃。

回到宿舍,小柟就急切地给奶奶打了视频电话,“是小柟啊,这么晚还不睡?”祖母的温声细语穿过七千公里的距离传来。

忘了时差的小柟吐了吐舌头,“您看这个,”小柟把摄像头对准瓷娃娃,“您见过这个吗?”

祖母的老花镜突然滑到鼻尖,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小柟以为网络卡顿了,才听到一声颤抖的叹息:“是邮差小姐啊……终于回家了。”

原来小柟背包上的刺绣,是照着曾姑奶奶林心语留下的花样绣的,那个在家族老照片里总是穿着月白旗袍的温婉女子,年轻时通过教会学校认识了一位英国笔友。

“你等一下。”祖母消失在镜头前,电话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当她再出现时,怀里抱着个锡制茶箱,盖子上用花体英文刻着“霍华德茶叶公司”。

茶箱里整齐码放着用丝带捆扎的信件、一张泛黄的珠江码头照片、几包至今仍散发着淡香的花茶。最上面是张用毛笔写着英文的明信片:“亲爱的艾玛,邮差小姐今日启程,裙袋里装着上海的春天...”

“心语姑婆去世前,把这个交给了我。”祖母取出一封没有拆过的信,信封上用毛笔和钢笔分别写着中英文地址,“她总说有一天会有人带着邮差小姐回来取这封信,可惜后来……刚有机会又失去了。”

一个星期后,小柟站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档案室里,身边是历史系助教詹姆斯,这个黄发男孩正用镊子展开从娃娃鞋底取出的第二封信。

“太不可思议了!”詹姆斯的中文比小柟预想的流利,“这是爱德华时代的笔友计划记录,你看这里——艾玛的父亲是茶叶进口商,他在上海设有办事处,资助了1930年代的亚欧儿童通信项目。”

詹姆斯凑近看那些褪色的字迹——1927年,18岁的艾玛通过教会学校认识了上海的林家小姐,两个女孩约定用这个空心娃娃传递信件,在裙摆暗袋里塞进各自国家的特色小物件。

小柟在一旁却心不在焉地摩挲起了祖母寄来的航空邮件,里面是那封迟到了一个世纪的信,信纸上是漂亮的毛笔英文:

“最亲爱的艾玛: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请别难过,我们的娃娃邮局会有新的代理人,我的侄孙女小荷(她今年刚学会绣白玉兰)会继续给你写信,战争可能会让邮差小姐迷路,但我可以在码头等待每一个来自英国的船……”

信纸最后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盘着螺髻,一个戴着英式淑女帽。

“她们是怎么寄送娃娃的呢?”詹姆斯小心翻动着娃娃里脆弱的纸张。

小柟抚摸着娃娃的裂痕,那痕迹像道小小的闪电:“通过霍华德家的商船,但1939年战争爆发后……”

“1939年?”詹姆斯表情一凝,“第二次世界大战?”

“是的。”小柟点点头,翻动着她带来的一摞旧资料,手指最终停在一张剪报上——上面是一艘名为“东方淑女”的货轮在1940年11月被潜艇击沉的新闻。

窗外飘起细雨,詹姆斯突然明白娃娃脸上的裂痕从何而来,他想象着那个装信的包裹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最终被打捞上来时,只剩下这个伤痕累累的瓷娃娃,这个上海的小柟的曾姑奶奶,直到去世都在码头等待的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邮差”。

“我想找到艾玛的后人。”小柟说,雨滴在玻璃窗上蜿蜒而下,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他们花了三周时间追踪霍华德家族的线索。当小柟和詹姆斯站在肯特郡一栋爬满蔷薇的老房子前时,开门的是个银发老太太,胸前别着茉莉花形状的胸针。

“我是苏菲·霍华德。”老人微笑着看向小柟怀里的娃娃,“我祖母的日记里提到过这个'邮差小姐'。”

在飘着红茶香气的客厅里,苏菲太太展示了一个一个与小柟奶奶相似的锡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封信件,最上面那封盖着1961年的邮戳,用毛笔写着:“致泰晤士河畔的艾玛后人”。

“战后我们企图恢复通信。”苏菲的手指轻抚过那些泛黄的宣纸,“但当时正处于中英外交冰冻期,好不容易取得了联系,又遇上了时局动荡……”她的声音低下去,转而从书柜取出一本相册,照片上是不同年代的女孩们,都抱着同一个瓷娃娃,最后一张彩色照片里,年轻的苏菲站在上海外滩,身边是个穿蓝布旗袍的中国姑娘。

小柟的眼泪落在相册上,她突然跑回自己背包前,取出前天从中国城买的茉莉花茶包,小心地塞进娃娃的裙袋。

“我想重启娃娃邮局。”她说。

第二天清晨,小柟把修复好的娃娃放在卡姆登市场原来的位置,这次娃娃怀里多了张中英文纸条:“请带我开启新的旅程。”她在娃娃体内放了给未来发现者的信,还有一包新鲜的茉莉花茶。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雨云时,小柟和詹姆斯在对面的咖啡店观望。一个扎着辫子的混血女孩拿起了娃娃,正疑惑地旋转它的颈部。

“要续杯吗?”店员问。

小柟点点头,看着女孩蹦跳着离开,瓷娃娃在温暖的阳光中闪着温柔的白光。

相信吗,纵使百年风雨,终有玉兰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