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囚徒窗口

意识如同搁浅在退潮后的冰冷沙滩上。B型药剂那冻结灵魂的寒意正缓慢地从神经末梢抽离,不是消失,而是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消耗。一种空洞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向外扩散,每一个细胞都似乎被榨干了最后一点能量,徒留僵硬和沉重。凌默费力地撑开眼皮,感觉眼球转动牵扯着酸痛的神经,视野里的景物像是蒙了一层薄纱,带着缓慢聚焦的迟滞感。

他从冰凉光滑的地板上坐起,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后背的钝痛提醒着刚才撞击的惨烈。他尝试着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干涩的灼烧感。大脑仿佛生锈的旧机械,每一个思考回路都被无形的粘稠物质阻塞。药物残留并非完全消退,只是那狂暴的信息洪流被暂时地、强制性地禁锢在某个更深更幽暗的意识底层,留下这具仿佛被掏空的行尸走肉。

苏芮已经站回金属桌边,没看他。她微微侧头,右手两根手指按在左侧衣领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微型装置上——不是普通的耳机,更像是生物陶瓷片嵌入皮肤。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简洁,像手术刀在切割钢板:“测试初步数据采集完毕,B型抑制效果符合预期。目标‘维度回响’呈现高指向性特质,初始共鸣系数37.8%,与‘零号样本’波动轨迹存在局部叠合。加密传输原始数据流,‘九章’归档,设定最高权限。”

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像是在陈述一份无关人命的实验报告。

‘九章’?

凌默麻木的意识里,这个词像一颗不知从哪里滚来的小石子,咚地一声落入那片因药物而变得如同死水般的思维泥潭。它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带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冰冷感沉了下去,甚至没能冒出一个问号的气泡。它只是一个标记,一个指向未知暗礁的名词。归档?数据流?他和那只蓝光蜘蛛、他眼中炸裂的世界、这蚀骨的疲惫,全都化为了一行行冰冷的数据,被封存进某个叫‘九章’的地方?

他没有动,也没有问。身体和思维都太沉重。他只是靠在墙上,看着苏芮。

苏芮发出指令后收回了按着通讯装置的手指,视线扫过房间一角那个正在缓缓熄灭的、代表数据上传成功的绿色微光点。然后,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凌默身上。那眼神依旧审视,像高倍显微镜观察着培养皿里的微生物。片刻,她似乎对凌默此刻“稳定”的状态做出了确认,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毫无征兆。

墙面与天花板的接缝处,一道细微得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光线亮起,随即无声无息地消隐。那片原本毫无缝隙的“死墙”,平滑得像液态水银般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标准的矩形通道。比室内更惨白、更刺眼、也更具穿透性的荧光灯管的光,如同一道冰冷的斜向利刃,从通道外投射进来,锐利地切割着囚室内压抑的空气。

几乎与此同时,通道更深处,一阵尖利、断续、像是金属刮擦和空气撕裂混合在一起的警报声传来,听起来已经有些遥远,但那撕心裂肺的音调依旧能穿透耳膜,令人神经末梢都为之紧张。

通道——或者说走廊——的光线尽头传来激烈的声响和喘息。是肉体与硬物碰撞的闷响,布料的撕扯声,还有压抑的、充满暴怒的咆哮!那声音极其熟悉,但此刻被狂怒和某种深沉的痛楚扭曲,几乎变了调。

凌默扶着墙壁,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站起来,双腿沉重如灌铅。他被空洞疲惫包裹的感官似乎因这外界的喧嚣而稍微复苏了一点。他倚着门框的边缘,脚步虚浮地朝声音来源望去。

走廊很长,两侧也是同样的光滑哑光材质墙壁,顶上是一排排毫无感情的惨白灯管。就在离他几十米远的拐角尽头,三个人影剧烈地纠缠在一起,或者说,两个对一个。

是陈锋。

他高大的身躯此刻被两个穿着同样深灰色制服、身型同样彪悍矫健的男人死死压制住!其中一人双手如同铁钳般反扭绞住他的双臂,膝盖凶狠地顶压在他的腰眼命门位置,将他上半身重重压向墙壁!另一人则双臂紧箍住陈锋剧烈挣扎、如同受伤公牛般拱起的腰腹,利用体重和地面摩擦力锁死其下盘!

陈锋的脸颊被狠狠挤压在冰冷的墙面上,颧骨变形,嘴角撕裂了一丝血痕。但他全然不顾!他正疯狂地扭动、挣扎、咆哮!强壮的肌肉在灰色制服下块块贲张,因蛮力冲击而颤抖的绳索般绷紧!脖颈上的青筋高高暴起,如同数条青紫色蚯蚓在搏动!

“凌默——!!”

就在凌默出现的刹那,陈锋艰难地扭过脖子,那双充血赤红的眼睛如同两枚燃烧的烙铁,精准地锁定了他!那眼中的狂怒、焦灼、难以置信,还有深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恐惧和绝望,混合着拉满的血丝,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几乎要把眼珠瞪裂出来,声音因为面颊被挤压而变形嘶哑,却依旧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和质问:

“你他妈说话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那针管是什么?!你刚才躺在那像个死人!说话——!!”他每一次嘶吼都伴随着身体的猛烈冲撞,试图挣脱束缚扑过来,却被那两名训练有素的行动队员以更凶狠、更专业的技巧再次压制下去,肌肉与制服摩擦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其中一个制住陈锋右臂的队员,在陈锋发力冲击的瞬间,眼神冷硬,没有丝毫犹豫。被陈锋蛮力顶开的胳膊猛地向内、向下回切!手肘如同钢铁铸就的撞角,狠狠地卡进了陈锋后颈与锁骨交接的脆弱位置,同时全身力量再次下压!

“呃——!”

陈锋高昂的头颅被这股精准又狠辣的力量压得狠狠一沉,喉咙里挤出一声如同气管被锁死的、极其痛苦的闷哼!所有的咆哮都被这物理性的窒息逼回腹腔!但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令人牙酸,仿佛要将牙齿生生碾碎!额角因为剧痛和愤怒瞬间沁出大颗冷汗,却依旧抬起那双充血的、燃烧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倚在门边、脸色惨白、虚弱不堪的凌默脸上!

那眼神是无声的控诉,是滚烫的烙铁!它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猛烈地灼烧着凌默刚刚被药物麻痹过的心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无力、荒谬和某种被窥见不堪后的耻辱感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凌默被药剂掏空的胸膛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灌满了冰冷的铁砂,除了空气摩擦过干燥粘膜的嘶哑喘息,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陈锋在为他疯狂,在为他拼命,可他却连一句“我没事”都说不出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没事。那B型药剂带来的冰点和此刻混乱的虚弱,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从解剖台上被推下来的实验品,连维持人形的尊严都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苏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依旧是那种经过精密计算的稳定频率,像手术室里主刀医师的指令:“目标‘零七九’状态初步稳定,无精神污染外溢迹象。按程序,转移至‘观察室Delta’,清除痕迹,准备初步简报。”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走廊尽头陈锋被压制的身影,“无关因素保持隔离状态,确保‘接触窗口’封闭稳定。”

两名一直像石雕般守在门外的行动队员闻令而动,无声地站到凌默两侧。他们的动作专业、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却并没有真正碰到凌默的身体,只是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场,示意他移动的方向。

凌默的目光艰难地从陈锋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被绝望和愤怒燃烧的眼睛上移开。他没有再试图去看苏芮。他只是感觉到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被彻底操控的窒息。他几乎是被那无形的压力推动着,迈开了如同踩在棉花上的双腿,沿着冰冷、惨白、回响着遥远警报和身后同伴痛苦闷哼的走廊,向着一个名为“观察室Delta”的未知深渊,一步步走去。

他的视野边缘,苏芮暗银戒指上那块幽蓝晶石,折射着走廊的冷光,如同一只来自高维深渊的、永不闭合的冷漠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