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守护妍希

秀兰抱着妍希站在娘家门前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腹部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娘家的大门还是那扇掉漆的绿铁门,门框上贴着的“福”字已经褪成了淡粉色。

“秀兰?”母亲王桂芳正在院子里晒被褥,手里的竹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你这是...”

“娘,我回来住几天。”秀兰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碰外孙女的小脸。妍希睡得正香,小嘴一嘬一嘬的,像是在梦里还在吃奶。

“快进屋。”母亲掀开堂屋的蓝布门帘,朝里屋喊,“老头子,秀兰回来了!”

父亲宋大山蹲在门槛上抽烟,灰白的头发像堆乱草。他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了。大哥宋建国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玉米饼,看见妹妹怀里的襁褓,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

“咋这时候回来了?”大嫂李红梅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接着是锅铲重重砸在铁锅上的声响,“家里可没预备多余的饭。”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半碗咸菜和几个窝头。秀兰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发慌,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只喝了半碗小米粥。

母亲忙不迭地盛了碗稀饭:“先吃饭,我去给你收拾床。”

“收拾啥床?”李红梅甩着湿漉漉的手闯进来,身上的花衬衫洗得发白,“小宝还跟咱娘挤一屋呢,哪还有地方?”她说的“小宝“是她前夫的儿子,今年五岁,正躲在门后偷看。

秀兰捧着碗的手抖了一下。稀饭很烫,但她感觉不到。

“就住西屋。”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块生铁砸在地上。西屋是放粮食和农具的杂物间,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李红梅还要说什么,被宋建国拽了一把。她甩开丈夫的手,鼻子里哼了一声:“行啊,反正多张嘴吃饭,月底没粮了别找我娘家借。”

母亲擦着眼泪把秀兰拉进里屋:“没事,娘养得起你们娘俩。”

“养?拿啥养?”李红梅尖利的声音追进来,“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建国娶我的彩礼钱还是借的呢!”这话像把刀子,直接戳中了宋建国的痛处。他娶李红梅时已经三十岁,因为家穷,只能娶个带着“拖油瓶”的二婚女人。

宋建国黑着脸站起来:“娘,家里啥情况你也知道。秀兰既然嫁出去了,就是老王家的人。”

秀兰的眼泪砸在妍希的小脸上。孩子被烫醒了,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惊飞了院里枣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一片响。

“先住下吧。”父亲磕了磕烟袋锅,眼神飘向远处,“看春生家啥态度。”

这句话像给争吵按了暂停键。李红梅撇着嘴进了厨房,把锅碗瓢盆摔得震天响。宋建国蹲回门槛上,又点了支烟。

母亲拉着秀兰进了西屋。杂物间腾出了个角落,铺了张旧门板当床。一袋袋麦子堆在墙边,散发着潮湿的气味。母亲抱来自己结婚时的红棉被,已经洗得发白,但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别理他们。”母亲轻声说,粗糙的手抹去秀兰脸上的泪,“月子里哭伤眼睛。”

秀兰解开衣襟给妍希喂奶。孩子饿极了,吮得她生疼。母亲看着她瘦得凸出的锁骨,眼泪又涌了出来:“春生知道你来这儿不?”

秀兰摇摇头。她的诺基亚手机早就没电了,充电器还落在医院。其实就算有电,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联系春生。那个在病房里抱着头蹲在地上的男人,和她记忆里背她蹚过洪水的青年,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傍晚时分,秀兰正在厨房热粥,听见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她的心猛地揪紧了,勺子掉进锅里,溅起的热粥烫红了手背。

“秀兰!秀兰在吗?”是春生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

秀兰僵在原地。妍希在她怀里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一缕头发。

宋大山慢悠悠地去开了门。春生站在门口,工作服换成了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通红。

“爸...”春生喊了一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宋大山没应这声“爸”只是侧身让他进来。春生踉踉跄跄地冲进院子,看见厨房门口的秀兰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似的定住了。

“秀兰...”他张了张嘴,突然跪在了地上,“我错了...”

李红梅从屋里探出头,撇了撇嘴又缩回去。宋建国蹲在枣树下,冷眼旁观。只有母亲王桂芳快步走过去想扶春生:“这孩子,有话好好说...”

春生不肯起来,膝盖砸在夯实的泥地上:“秀兰,跟我回家吧。我跟我娘说了,妍希...妍希是我们闺女,谁也不能送人...”

秀兰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见春生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露出奶粉罐的一角。这个连自己袜子都懒得洗的男人,居然记得买奶粉。

“你起来。”秀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春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我跟工头预支了工资...够交罚款的...”钞票很旧,有些还沾着水泥灰。

宋大山咳嗽了一声:“进屋说吧。”

堂屋里,油灯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暖黄。春生像个犯人似的坐在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他如何跟母亲大吵一架,如何跑去工地找工头预支工资,如何在县城转了三家店才买到合适的奶粉...

“姑妈说你去打胎了。”春生低着头,“我差点把卫生院翻个底朝天...”

秀兰的心颤了一下。原来赵金花是这么骗春生的。

“妍希呢?“春生突然问,眼睛急切地搜寻着,“我能...能抱抱她吗?”

母亲从里屋把睡醒的妍希抱出来。春生接过孩子的动作比在医院时熟练多了,但还是很小心,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眼睛像你。”春生轻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妍希的脸蛋。

一直沉默的宋大山突然开口:“春生,你真能当家做主?你娘那头...”

“爸,”春生抬起头,“我跟我娘说了,要是逼我送走妍希,我就...就带着秀兰去南方打工,再也不回去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李红梅在厨房门口倒吸一口冷气,宋建国也抬起了头。去南方打工意味着彻底脱离家族,在九十年代的农村,这几乎是最大的叛逆。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秀兰看见春生的眼睛亮得吓人,就像那年洪水里背着她时一样。

“先吃饭吧。”母亲抹着眼泪说,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白菜。

饭桌上,春生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饭。秀兰小口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丈夫。春生的左手一直放在妍希的襁褓上,好像生怕一松手孩子就会消失。

夜深了,西屋里,春生看着门板搭的“床”眼圈又红了:“你就睡这儿?”

秀兰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妍希。春生蹲在地上,突然开始抽泣,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泥地上:“秀兰,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圆。秀兰看着那个光斑,轻声说:“明天回去吧。”

春生猛地抬头:“真的?”

“嗯。”秀兰点点头,“但不能回你娘那儿。你不是说工地上有老乡租的房子吗?”

春生眼睛亮了:“对!就在县城边上,一个月五十块钱,还有自来水!”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明天一早就去跟工头说,让你去服装厂试试...就是活儿累...”

秀兰笑了,这是三天来她第一次笑:“我不怕累。”

窗外,宋大山蹲在枣树下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堂屋里传来李红梅的抱怨声和宋建国的呵斥。母亲王桂芳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窗外放了碗红糖水。

夜风吹动枣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在唱一首无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