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淬火成金

波兰人沉重的皮鞋踏在仓库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堆积如山的黄色纸箱阵列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巨大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如同凝固的时光碎屑。

波波夫站在仓库中央,高大的身形在空旷中显得有些渺小。墨镜已经摘下,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如同西伯利亚冰封的湖面,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没有标语,没有欢迎横幅,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工人。只有眼前这两千个沉默的、印着订单号的纸箱,如同最严苛的考官,散发着无声的压力。

助理维克多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空气里弥漫着棉布纤维和崭新油墨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汗水混合的气息。这工厂的安静,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陈江河站在离波波夫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沉默。他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深蓝色工装,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长途奔袭的疲惫,只有一种经历过千锤百炼后的平静,如同淬火后冷却的钢。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波波夫身上,而是平静地注视着那些箱子,仿佛它们是他亲手锻造出的、最值得信赖的战士。

“陈先生,”波波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俄语腔调,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你的工厂…很安静。”

“机器停了,人睡了。”陈江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波波夫耳中,带着一种朴素的真实,“七天七夜,赶您的货。现在,货在这里。”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最近的一摞纸箱。没有解释,没有邀功,只有最直接的交付。

波波夫的目光在陈江河平静的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这平静之下隐藏着什么。他不再多言,对维克多点了点头。

维克多立刻上前,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拿出锋利的裁纸刀。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麻利地划开一个纸箱的黄色胶带。随着纸箱开启,淡淡的防尘袋气味弥漫开来。他小心地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的米色风衣。

波波夫上前一步,从维克多手中接过风衣。他没有像在希尔顿酒店套房那样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而是直接用手,近乎粗暴地抖开了它!

风衣如同瀑布般垂落,在仓库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展现出流畅简洁的线条。没有炫目的灯光,没有华丽的展示台,只有最原始的产品本身。

波波夫的动作变得极其仔细,甚至带着一丝苛刻的粗暴。他用力揉搓着面料,感受着纯棉卡其布特有的筋骨感和细腻纹理;他翻开内衬,手指近乎凶狠地刮过三线锁边的线迹,感受着那紧密、均匀、如同精钢拉丝般的牢固度;他拉扯着衣缝的接合处,力量之大让旁边的维克多眼皮直跳;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带有放大镜的精密量尺,精准地卡量着肩宽、袖长、胸围、后中衣长…每一个关键尺寸!

他的动作快而狠,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挑剔,仿佛要将这件衣服的每一寸纤维都拆解开来审视。仓库里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量尺金属刻度滑动的声音,以及波波夫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陈江河依旧平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波波夫那双骨节分明、此刻正翻检着风衣内衬的大手上。那双手上沾染的,不仅仅是布料的纤维,还有这七天七夜,几百名工人熬红的眼睛、磨破的手指、浸透工装的汗水和泪水淬炼出的成果。他相信这些成果的分量。

时间在无声的较量中流逝。波波夫检查完一件,没有表情,示意维克多再开一箱。接着是第三件、第四件…他随机地从仓库不同区域的纸箱里抽取样品。动作依旧粗粝而精准,如同最苛刻的质检机器。

维克多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从未见过老板如此失态。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验货,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对超出掌控局面的不甘确认。

终于,在检查完第八件风衣后,波波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手里捏着那件风衣的领口,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低着头,久久凝视着风衣前襟那挺括利落的线条和毫无瑕疵的走线。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着,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维克多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老板。陈江河的目光则越过波波夫的肩膀,投向了仓库外那片被正午阳光照得发白的厂区空地。

“维克多,”波波夫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重负的疲惫,“记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规格:M码,米色纯棉卡其布风衣。”

“数量:两千件整。”

“检验结果…”他抬起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向陈江河。那里面没有了审视,没有了算计,只剩下一种复杂的、带着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敬意的光。

“…全部合格。符合合同最高标准。”

“全部合格”四个字,如同定音的重锤,砸在仓库的水泥地上,也砸在维克多紧绷的神经上!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连忙拿出笔记本记录。

陈江河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极其细微,却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波波夫。

波波夫将手中的风衣递给维克多,大步走到陈江河面前。两人身高相仿,目光在空中碰撞。仓库里巨大的空间感瞬间被压缩,只剩下两个男人无声的对峙与交流。

“陈,”波波夫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直呼其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低估了你。低估了你的工厂,低估了你的…人。”他的目光扫过空旷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车间方向,“SGS的报告没有说谎。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陈江河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不是奇迹,波波夫先生。是江河厂几百号人,用命拼出来的本分。”

“本分?”波波夫咀嚼着这个词,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好一个本分!”他忽然伸出大手,重重地拍在陈江河的肩膀上,力量很大,带着一种北方熊罴般的豪迈,“你的‘本分’,值大价钱!”

他收回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陈江河一根。陈江河没有拒绝,接过,就着波波夫递来的打火机点燃。辛辣的俄罗斯烟草味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仓库里的布料气息。

“陈,”波波夫深吸一口烟,烟雾从他鼻孔喷出,眼神变得锐利而富有侵略性,“两千件,只是开始。东欧,特别是苏联、波兰、捷克斯洛伐克,轻工业品缺口有多大,你无法想象。服装、鞋帽、日用纺织品…需求是海量的!像你这样的质量和速度…”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可以做更大的生意!”

更大的生意?陈江河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抽烟,等待波波夫的下文。

“这样,”波波夫弹了弹烟灰,语速加快,带着商人特有的果断,“这份订单,只是敲门砖。我看重的是你的能力和潜力!我手里,有更稳定、更大的需求!欧洲的款式,订单量至少是这次的十倍起!”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江河:“我提议,签订一份长期包销协议!五年!五年内,我负责给你订单,包销你厂里至少百分之七十的产能!价格,在现有基础上,我给你上浮百分之十五!付款方式,可以谈!信用证、预付…都好说!条件只有一个——”

波波夫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你的厂,必须按照我的要求进行升级!设备、管理、技术标准,全部向欧洲靠拢!我会派技术指导过来!五年内,你只为我生产!成为我波波夫在东欧市场最稳固的供货基地!怎么样?这个条件,够不够让你这‘本分’的厂子,一飞冲天?”

五年包销!产能包圆!价格上浮!技术升级!

每一个词都如同巨大的金块,砸在刚刚从破产边缘爬起来的江河厂面前!

维克多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老板这次真是下了血本!

仓库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个男人抽烟时轻微的呼吸声和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陈江河缓缓吐出一口青烟,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在耳边萦绕。有了这份协议,江河厂立刻就能摆脱朝不保夕的困境,获得稳定的订单和资金,实现跨越式发展。技术升级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代价是…未来五年的命运,将彻底绑定在波波夫这艘大船上。成为附庸?失去自主?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青烟,看向波波夫那双充满期待和掌控欲的蓝眼睛。

“波波夫先生,”陈江河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合作,可以。包销,不行。”

“什么?!”波波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面具般碎裂!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巨大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这个中国小老板,竟然拒绝了他抛出的如此诱人的金橄榄枝?!

“你…说什么?”波波夫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流。

陈江河掐灭了烟头,随手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那一点猩红。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说,合作,可以。长期订单,欢迎。技术交流,求之不得。”他迎向波波夫骤然变得冰冷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但江河制衣厂,不做任何人的附庸。我们的命脉,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五年包销?绑定产能?抱歉,这‘金手铐’,我陈江河——不戴!”

**>>>黄昏,淬火新生。**

黑色的豪华轿车卷起尘土,消失在通往特区的公路尽头,带着波波夫复杂难明的情绪和一份未被接受的“厚礼”。夕阳的金辉泼洒在江河制衣厂的院子里,给每一寸饱经磨砺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釉色。

车间里重新响起了机器声,但不再是之前那种玩命的嘶吼,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平稳有序的节奏。工人们脸上带着疲惫却轻松的笑容,互相招呼着,收拾工具,准备下班。

陈江河独自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最后一抹夕阳沉入远山。拒绝了波波夫的“金手铐”,看似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安稳和飞跃,但他心中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一种卸下枷锁的畅快。他知道,真正的淬炼才刚刚开始。拒绝了捷径,就意味着选择了更艰难、却也更广阔的自立之路。

“陈哥!”秦红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从身后传来,“你看谁来了!”

陈江河转身。

暮色四合的光影里,苏雪晴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穿省城时那些剪裁精致的套裙,而是换了一身简洁利落的米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平底皮鞋,沾了些许厂区的尘土。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丽却略显疲惫的侧脸,风尘仆仆,眼神却异常清亮,如同被秋水洗过的星辰。她就那样站着,与周围略显粗粝的工厂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土地。

她手里没有提行李箱,只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陈江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所有的疲惫、算计、刚刚经历的风暴,在这一刻,仿佛都被眼前这抹沉静的身影抚平了。

他大步走过去,脚步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在她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工厂特有的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茉莉花香。

“你…”陈江河的声音有些干涩,“怎么来了?”他看着她鞋边的尘土,看着她眼底的疲惫,心口莫名地有些发紧。

苏雪晴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进陈江河的眼底,没有任何闪躲。她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到他面前,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平静与力量:

“来上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座在暮色中渐渐亮起灯火、机器声平稳运行的工厂,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却足以融化冰雪的弧度:

“这里,看起来…更需要一个专业的财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