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牙行里的“人才市场”与“烙铁认证”

几日后,侥幸活命的陈家三口,像三只落汤鸡,蜷缩在常州府城外高地的破庙里。米袋彻底空了,秀才爹的高烧也彻底点燃了绝望。庙里挤满了同样遭灾的难民,空气里弥漫着馊味、汗味和死亡逼近的腐朽气息。

“墨儿…”他娘拉着陈墨的手,声音嘶哑得厉害,“去…去城里…找个活路…把自己…卖了吧…”

陈墨浑身一僵。卖身?他可是立志要考秀才、中举人、光宗耀祖(虽然现在祖宗大概在九泉之下气得直蹦)的读书种子!卖身为奴?这比让狗叼走了阳明公还离谱!

“娘!”他梗着脖子,“我宁可饿死……”

“闭嘴!”他娘猛地打断他,眼中射出一种濒死母兽般的凶光,“你爹快不行了!你想看我们俩活活饿死在你面前?还是想一家三口在这破庙里烂掉?读书人的骨气能当药使?能当饭吃?滚!滚去牙行!卖个好价钱!换点药!换点粮!”

陈墨看着娘枯槁的脸颊和爹烧得通红却依旧紧锁的眉头,那点可怜的骨气瞬间被碾得粉碎。他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

常州府的牙行,活脱脱一个末世“人才”批发市场。空气里混杂着劣质脂粉味、汗臭、牲畜粪便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气息。牙婆子们像挑选牲口一样打量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货品”,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哎呦!看看这丫头,水灵!屁股大好生养!买回去暖床生儿子,稳赚不赔!”一个胖牙婆捏着一个瘦弱女孩的下巴,女孩空洞得眼神里写满了绝望。

“老哥,瞅瞅这汉子,膀大腰圆!虽然饿瘦了点,回去喂两天,绝对一把干活的好手!当牛做马最划算!”另一个牙公拍着一个饿得肋骨凸出的男人的胸脯,男人麻木地站着。

陈墨缩在角落里,努力想维持一点读书人的体面,把破得露出手肘的儒衫(这是他最后的体面)尽量扯平。一个穿着绸衫、摇着折扇(扇面上还画着春宫图)的中年牙商踱了过来,三角眼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射。

“啧啧,细皮嫩肉,像个读书的?”牙商用扇子挑起陈墨的下巴,动作轻佻得像在调戏青楼姑娘。

陈墨强忍着不适,微微躬身:“晚生…读过几年圣贤书…”

“圣贤书?”牙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嘎嘎怪笑起来,引得周围几个牙人侧目,“这年月,圣贤书能值几个钱?能挡鞑子的刀?能挡李闯的箭?能填饱肚子?”他用扇子点了点陈墨的胸口,“小子,认清现实吧!你这身板,种地没力气,扛包不够格,当小厮嘛…倒还凑合,就是这酸腐气太重!”

陈墨脸涨得通红,刚要开口辩驳,牙商又自顾自说下去:“不过嘛…最近倒是有位贵人,喜欢附庸风雅,家里缺个磨墨的书童…算你小子走狗屎运!”他伸出几根油腻的手指比划着:“这个数,死契!签了就能拿钱!”

那价钱低得让陈墨心寒。他刚想讨价还价,牙商脸色一沉:“爱签不签!后面排队的多着呢!一个酸丁,还当自己是盘菜了?”他指着旁边一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老头,“看见没?那老棺材瓤子,只要管饭就跟你走!你比他贵多了!知足吧!”

陈墨看着那眼神浑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者,再看看牙商那副市侩的嘴脸,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掌柜的,您这话就不对了。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您怎么能说这位老丈是‘棺材瓤子’呢?多不吉利!再说了,晚生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好歹认识几个字,能帮主人记个账、念个信、写个情诗什么的…总比买个不识字的回去,连情书都要您代笔强吧?万一您写情书的时候,把自己那点心思也写进去,让主母误会了…啧啧啧…”

牙商被他这一通歪理邪说加暗讽噎得直翻白眼,周围几个等着被卖的难民居然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牙商恼羞成怒,三角眼一瞪:“好个牙尖嘴利的酸丁!来人!给他‘上印’!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所谓“上印”,就是在肩头用烧红的烙铁烫上奴籍的印记。陈墨被两个粗壮的汉子死死按住,扒开肩膀的破衣服。烧红的烙铁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臭味逼近皮肤。

剧痛袭来前的刹那,陈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爹摇头晃脑念书的模样。他几乎是本能地,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凄厉又滑稽: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嗷——!!!”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嗷——!!!”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嗷——破心中贼难——嗷嗷嗷——!!!”

每吼一句圣贤语录,就伴随着一声被烙铁烫得变了调的惨叫。那场面,又惨烈又荒诞。按着他的汉子憋笑憋得脸通红,负责行刑的伙计手都抖了:“妈的…这小子…烫个印子还带念书的?吵死了!”

烙印完成,一个丑陋的“奴”字深深印在陈墨肩头,冒着丝丝青烟,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独特“香气”。陈墨疼得眼前发黑,浑身冷汗淋漓,却咬着牙没再嚎出声。他趴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牙商厌恶地丢下几块碎银子和那张墨迹未干的卖身契:“晦气!拿着你的卖命钱,滚蛋!记住,你现在是卢象升卢大人家的奴才了!再敢胡咧咧,小心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