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到能撕裂耳膜的“叮铃铃!叮铃铃!”声,像不知疲倦的恶鬼,一遍遍在县一中崭新的(对李小沐而言)上空尖啸。2007年的九月,盛夏的余威仍在空气里肆虐,燥热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裹着每一个踏入这片陌生领地的新生。空气里浮动着新书本浓烈刺鼻的油墨味、塑胶跑道被烈日炙烤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还有无数年轻身体挤在一起散发出的、带着汗水和紧张荷尔蒙的、微腥的青春气息。
李小沐,像一颗刚从贫瘠土壤里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的秧苗,茫然无措地被抛进这片喧嚣而庞大的水泥森林。他攥紧了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打着补丁的帆布书包带子——这是哥哥李小军用过的,上面还残留着工地的尘土和汗渍。身上那件妈妈在镇上集市精心挑选的“新”T恤,廉价的化纤布料闷得皮肤发痒,鲜艳的蓝色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土气,袖口甚至还有没剪干净的线头。脚下那双沾着村里黄泥点的旧球鞋,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水磨石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卑微印记的鞋印,又被他局促地用裤脚蹭掉。
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庞大和陌生。**三层的教学楼!**天啊!这简直是神话里的建筑!在李家村,两层的小楼就是了不起的“豪宅”了。它灰扑扑地矗立着,像一头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巨兽,无数穿着各异(还没有统一校服)的学生像忙碌的工蚁,从它黑洞洞的门口进进出出。他们三五成群,嬉笑着,打闹着,谈论着李小沐完全听不懂的“高级”话题:
“嘿,你分在几班了?听说四班的班主任是‘李黑脸’,凶得很!”
“微机室在二楼最东边!放学得跑快点去抢位置,晚了连鼠标都摸不着!”
“我姐说了,食堂二楼的炸鸡腿最好吃,就是贵点…”
声音嘈杂地混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和紧绷的神经。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又急又乱地跳动,手心全是黏腻冰冷的汗。一种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感和自卑,像湿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那颗来自乡村的、敏感而倔强的心脏。
目光急切地、带着惶恐扫视着教学楼前悬挂的、已经褪色泛白的巨大条幅——“热烈祝贺北京申奥成功!”几个红色大字依然醒目,但边角已经卷曲破损,无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条幅下,是挤满了人的告示栏。一张张印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白纸,像决定命运的生死簿,整齐地贴在玻璃后面。李小沐像一头误入人类城镇的困兽,在人潮外围焦躁地踱步,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归属的渴望。他试图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却一次次被更壮实、更自信的同学挤开。
汗味、尘土味、廉价洗发水和香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青春期特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终于,趁着前面几个看完名单的同学嬉笑着离开的空档,李小沐像条灵活的泥鳅,矮身钻到了最前面,几乎把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
他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紧张而快速地在一排排陌生的名字中移动。“李小沐…李小沐…”他在心里疯狂地默念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祷。心脏在耳膜里咚咚作响,盖过了周围的喧嚣。那些方块字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眼前爬动,让他头晕目眩。
**找到了!**
在“初一(4)班”的名单里,他看到了那三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方块字!悬着的心“咚”地一声重重落下,砸在胸腔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随之而来的、新的、踏入未知虎穴的紧张感。
**四班。**
教室门敞开着,里面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桌椅排列……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飞舞的尘埃中形成一道道清晰得近乎实体的金色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李小沐站在门口,像个误入他人家门的傻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能感觉到后背有好奇或审视的目光扫过,这让他更加僵硬。
“小沐!小沐!这儿!这儿!”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陌生感压垮时,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兴奋的呼喊像黑暗中的灯塔光芒一样传来。这声音带着李家村特有的泥土气息和毫无保留的热情。
李小沐循声望去,心脏瞬间被暖流击中!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龙正站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子上,使劲地朝他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属于乡村少年特有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色T恤,头发剪得短短的,精神得像棵沐浴在阳光下的挺拔小白杨。看到他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了心头的冰寒和惶恐,李小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也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找到了组织!快步朝龙走去。
“你可算来了!我瞅半天了!生怕你分到别的班!”龙从椅子上敏捷地跳下来,一把将李小沐拽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破旧的木椅子立刻发出“吱呀”一声痛苦的呻吟。
龙是李小沐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比他小两岁,但性格像一团永远燃烧的小火苗,外向、活泼、自来熟。有他在身边,这陌生的教室、陌生的面孔,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这破椅子,差点摔老子一跤!”龙不满地嘟囔着,随手拍打着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凑近李小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炫耀,指向窗外那栋灰色的庞然大物:“看见没?那三层楼!牛不牛?听说二楼最东头那间,就是微机室!里面有电脑!跟电视一样,有亮亮的屏幕,还能打游戏!比老张家那个小霸王高级多了!有键盘,还有这个——”他用手比划着,“鼠标!一划拉,屏幕上的东西就跟着动!神了!”
龙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充满了对那个未知科技世界的无限向往和渴望。
李小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那栋象征着“高级”和“城里”的灰色建筑,想象着里面闪烁的幽光屏幕和神秘的键盘鼠标。电脑?他只见过一次,在龙家那台动不动就闪着雪花点的14寸黑白电视上,看他玩过插卡的游戏机。十几个黑乎乎的小脑袋挤在一起,眼巴巴等着游戏里的角色死掉,好轮到自己上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种操控虚拟世界的感觉,确实让人心痒难耐。
“微机课?”李小沐疑惑地皱起眉头,“电脑为啥叫微机?”这名字透着一种古怪的陌生感。
龙挠了挠他那短得扎手的头发:“谁知道呢?城里人叫法呗!显得高级!”他显然也不懂,但这不影响他的热情。
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名字背后的含义,龙已经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起打听到的各种“绝密情报”:哪个老师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哪个老师粉笔头扔得贼准;哪个班花最好看,哪个班草最臭屁;食堂哪个窗口的饭菜是“猪食”,哪个窗口的阿姨手最抖……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像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好奇和探索欲。
然而,李小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被眼前一幅奇异而宁静的景象牢牢抓住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斜射在他们靠窗的座位上。一小块一小块布满灰尘的窗玻璃,将阳光切割成无数道细细的、近乎实体的金色射线,精准地投射在他的脸上、手臂上,带来微微发烫的温暖触感。在这明亮而纯粹的光束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轻盈地、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旋转、舞动!它们那么小,却又那么清晰,在金色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生命狂欢。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带着自己的轨迹和使命,在光与影的缝隙里自由穿梭、碰撞、分离。李小沐的眼睛像是被磁石吸住了,痴痴地追随着它们微小而自由的轨迹,仿佛能听到它们碰撞时发出的、只有他能听见的细微声响,感受到它们那无拘无束的生命律动。这一刻,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这尘埃的无声舞蹈和阳光的静谧流淌。
龙终于发现他的走神,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喂!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啊?看什么呢这么入迷?”李小沐猛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看向龙,眼神还残留着对那“尘埃之舞”的痴迷。
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束阳光和飞舞的尘埃,撇撇嘴,一脸不屑:“切,灰有啥好看的?脏死了!”见李小沐还是没什么反应,似乎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龙索性把头一扭,转身和后桌一个看起来同样健谈的男生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昨晚电视里火箭队和湖人的篮球赛了。
教室里的喧嚣如同赶集时的声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像银铃,男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喊叫充满活力,桌椅挪动的摩擦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让李小沐恍惚间以为自己还置身于昨天村里那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充满烟火气的大集上。只是这里没有熟悉的乡音,没有泥土的腥气,没有牛羊的叫声,只有陌生的面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隔膜感,提醒着他:这里是县城,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