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是谁杀了这家伙!”
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无比低沉,仿佛直贯地底。
二〇二三年仅剩最后一周——在这平安夜的深夜十点,映入春崎眼帘的却并非蛋糕、火鸡或是塞进袜子里的礼物盒,而是脸部被毁坏到无法识别的尸体,以及指着尸体语气不善、浑身肌肉虬结的壮汉。
身体不住地微微颤抖,想必是寒气透进了手套的缘故。别说没暖气,这里连窗户都微妙地敞着,深夜的彻骨寒意不断涌入室内。然而,春崎却实在是无法提出“太冷了,请关下窗户”的请求。唯独能断言的是,此时若要乱开腔,还不如直接去投三边川来得痛快。
话又说回来,对方询问的对象也是侦探青影千织,而不是她的助手春崎。
在这紧张的气氛中,侦探青影却淡然如常。她的发型略显怪异,一头黑发右侧三分之一的部分染成了泾渭分明的白色。
面对壮汉的威吓,她毫不畏惧,连头上象征着侦探身份的鸭舌帽也没摘下,只是挂着营业式的微笑问道:“既然是谈生意,那就按规矩来吧。请问您贵姓?”
壮汉撇了撇嘴,显然是不太满意,随即他故作从容地耸了耸肩,用低沉到只有竖起耳朵才听得真切的声音说道:“侦探小姐,我才是委托人。至少你先自己报上名来吧?顺便提一下,我可不会给你名片。毕竟光拿出名片就已经违法了。”
春崎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暴对法”[1]三个字。
“我也不需要名片。毕竟也不能留下跟指定暴力团打过交道的痕迹。”
青影淡定地回了一句,字里行间满是“谁爱跟黑道打交道,你傻啊”的意思,顿时惊得春崎不由自主地出了身冷汗。
青影并不在意春崎的畏惧之情,继续朗声道:“我是青影千织,经营着一家私人侦探事务所,开业已有八年。顾客第一是我的原则兼信条兼哲学。只要报酬合适,我有自信在绝大部分案件中遵照客户所希望的方式解决问题。”
“自吹自擂谁都会,重要的是能不能拿出切实的成果。”
“容我再次请教,敢问您怎么称呼?”
“鬼木坏斗,四十八岁,绿原组一派,手底下管着‘五缟会’。嗯,死在那里的是鳞形迅。”
介绍得还真是干脆,春崎心中暗道。
随即鬼木的嗓音陡然一沉,喃喃说道:“是我的左膀右臂。”
看他的样子,似乎觉得这些内容就已经足够让人明白现状了。
“请您节哀顺变。”
“少说场面话。我现在要的,只有犯人的名字。”快要被撑破的西装外套随着鬼木的话语微微颤抖,“这家伙的仇我非报不可,但也不能弄错报仇的对象。所以说侦探老师啊,你得给我把真凶找准咯。”
“的确如此,要是弄错了复仇的对象那就成笑话了。”
见青影一副轻佻的模样,鬼木一脚踹飞身边的垃圾桶,举起了拳头。骤然发出的响声吓得春崎打了一个激灵,全身僵硬。
空中飘来一阵带着夏日清爽感觉的香水味道,惹得鬼木鼻子发痒。凝固的空气狠狠揪住了他的心脏。
“管他是不是笑话。要是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好好算个账,鳞形不就死不瞑目了吗?!”
倘若换成附近的小动物,恐怕已经被这滔天的怒气给吓晕过去了,然而青影却依旧不为所动。
“失礼了,是我说话欠考虑。不过,请您不要弄乱现场,刚刚这一下说不定就毁掉了什么线索哦。您也没戴手套,还是请您不要再触碰杀人现场的任何地方了。”
青影毫不畏惧地严正指责,听得春崎只想大声抗议:差不多得了吧,还能再过分点吗?想想对面是什么人吧!别在这煽风点火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内心千般许愿:拜托给我一点。他盘算着,待会要是对方气血上头朝着青影杀过来,就别管那么多,赶紧跑。
然而,与他预计的正相反,鬼木立刻收起了拳头。
“……抱歉。”尽管并未低头,但鬼木的确是说出了道歉的话,“我现在该做的是找到凶手,并没有打算妨碍你办事。我这人是急性子,对不住了。”
鬼木对被害者鳞形的事情是如此在意,竟让剑拔弩张的空气意外地带上了一丝沉重。
“那么,青影侦探。”站在鬼木身后静观事态发展的男人开口了,“此次案件,您能接下吗?”
“您就是打电话来的药师寺先生?”
“正是。在下药师寺,是绿原组的组长秘书。听闻您是切缟本地能力最为出众、口风最严的侦探,所以我才冒昧请您来到杀人现场。”
他梳着大背头,戴着银丝边眼镜,一副标准的黑道军师做派,敬语也用得一丝不苟,可以说正好是鬼木的反面。
可即便说话很客气,这个男人也毫无疑问是暴力团的一员。之前还在想谁会在平安夜晚上九点打电话过来,结果他就用一副不由分说的语气在电话里说道:“是杀人事件,现在马上过来。”坚持把青影他们叫到了杀人现场。这绝非正经社会人干得出的事情。而说到这杀人现场,其实是一栋跟河边的拆解工厂建在一起的办公楼,当真是可疑得很。
尸体在办公楼二楼,横躺在进门后左侧的接待用的沙发后方。尸体后脑有一处枪伤,看上去这就是死因,但这具尸体最明显的特征并非这个。
尸体上没有脸。近乎光头的板寸一目了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从额头到下巴的部分仿佛被人用红黑色颜料涂满了一般,已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甚至无法用脸来辨认尸体的身份。尸体仰面朝天倒在那,脸的位置是一片虚无。相较于被剐成这样或是砍成这样,这张脸更像是被反复击打给砸烂的。
对春崎而言,这并非他第一次遭遇杀人事件。在青影手下作为助手打工以来,他也曾遇到过更为惨烈的事件。不过委托人和被害者都是暴力团成员的情况这还是头一次。
“在决定要不要接下之前,请容我先问几个问题……这起事件,你们还打算报警吗?”
“您应该也清楚,不会。把您叫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起杀人案,我们组里自己来处理。很快组里就要换代,这种关键时期不能给警察留下插手的借口。”
以“不会报警”的回答作为前提的询问方式就已经够让春崎惊讶的了,而鬼木干脆利落的答复更是令他瞪大了双眼。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这里窗户大敞的目的,是为了让寒气进来多少减缓一点尸体的腐败速度。
“监控摄像头呢?进入工厂区域的大门和事务所这边应该都有吧?”
“嗯,都开着呢。录像资料自然也会提供。”
“鳞形先生身上带着枪吗?”
“平时自然是不会随身携带的……不过这处事务所里藏着几把枪,从弹痕来看很有可能是用了我们的枪。”
“还是问一下,关于这起事件,我和我的助手应该都负有保密义务吧?”
“那还用说?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给我好好地带到坟墓里去。”
“我知道了。”
青影闭上眼睛。时间过去了十几秒,除她之外的三人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这一阵沉默,可以排到春崎整个人生中最令人窒息的时刻前三名的位置。他隐约察觉到了青影接下来将要报出的金额,越发地感到难以呼吸了。
“一千四百万。”
鬼木和药师寺屏住了呼吸,春崎则长叹了一声。
“自然是日元,不是美元。对了,消费税另算。”
鬼木死死盯着青影,似乎难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而药师寺想必是先前有所耳闻,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喃喃自语道:“居然这么贵……”
“费用支付方面,由于是初次合作,原则上应该是现金全款而且是先付款……这次就算特惠吧,事前先付一半,另一半在事情解决后两周内支付即可。对了,必要的经费我会另行送账单过来,回头再向你们确认一下收件地址。”
一连串的条件,似乎让鬼木意识到青影是认真的。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显然不能接受这个金额。
“……侦探老师,无论如何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你是打算乘人之危吗?再说我们也不像过去那么吃得开了。不,哪怕是巅峰时期也出不起这个价啊。”
“平安夜这种日子的加班、通过侦探技术创造的价值、搜查过程中面临的危险、保密义务,考虑所有因素后就是这个数额。其他内容都可以谈,但一概不接受还价,敬请谅解。”青影要将整个房间看一遍似的转了一圈,随即宣言道。
她的语气很轻快,仿佛在主张“现在这里我说了算”。虽然青影在大部分事件现场都会把这句警告挂在嘴边,但春崎着实没想到她在暴力团成员面前也同样说得那么决绝,不禁汗如雨下。
“这个价都能雇杀手干掉五个人了!”
“要是杀手能找到真凶的话,那请自便。”
鬼木那边似乎传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算老几啊?!”
“春崎助手,你告诉他,我的称号、诨名,还有招牌是什么。”
春崎被迫接过话题,顿时感到心头一紧。指名道姓说到这份上,那是不开口也得开口了。现场一片寂静,压得他更加喘不过气。
“如何用一句话来形容青影千织?”下定决心后,他按照平时青影教的句式开了腔,“那就是侦探界的黑杰克。”
青影配合他的台词,撩了一下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春崎暗叹了一口气,这台词无论听多少遍都是土得掉渣,而且也绝对不适合在这种反社会势力面前提啊!也不知青影听没听到他的心声,只见她还特意挺了挺胸脯。
“手段高超,相对的委托费用也很高,这就是我们青影侦探事务所。揪出这起事件的凶手需要一千四百万,干还是不干,这是很简单的二选一。”
“请回吧。”
药师寺指了指入口大门,镜片后的目光冷冽无比,原本就寒气逼人的屋内仿佛被冻得更严实了。虽说是中规中矩的敬语,却也明确传达出了“别小瞧我们”的信息。
“我们组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付一千四百万现金给一家侦探事务所。找出杀害鳞形的凶手,这种买卖完全不值这个价钱。话说在前头,我连一百万都不打算花在这上面。”
“哦?没关系吗?要是不找出真正的犯人施加惩罚,还怎么给下面的人做表率呢?毕竟他的死因可不是帮派火并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内讧呀。”
鬼木和药师寺脸色一变,表情中混杂着惊讶与警惕。
“你怎么知道是内讧?”
“嗯?你们为什么以为我会不知道?”青影咻的一声蹲下,从待客茶几的下方露出半张脸来,“地毯上还微妙地残留着两个茶杯打翻后的潮湿痕迹,这至少能说明曾有一个值得鳞形倒茶来招待的相关人士来过吧。”
她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像只雏鸡一样蹒跚地朝房间深处挪去,直到靠近被抹掉脸部的尸体,春崎的视线也随之转向那边。
“脸已经被完全砸烂了,乍一看容易给人留下死者生前遭遇了残忍拷问的印象。死者的衣服也很凌乱。可是——出血的部位却偏偏只有头部和脸部,身体上基本没有伤口。这边的凳子、盆栽、观赏壶、挂轴等散落一地,我总觉得刻意的痕迹太重,再仔细一看的话,你瞧……”
青影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滚落到尸体脚边的一幅庄重大气的篆体书法挂轴。定睛一看,只见挂轴下方有一小块飞溅的红黑色血迹,大概一日元硬币大小。
“鳞形先生在头部遭受枪击当场死亡后,脸部被人破坏、剐掉了,不可能是其他顺序。那么,为何脸上的一部分会出现在这个挂轴的下面呢?难道不是因为凶手先将脸部毁掉,再弄乱了现场吗?”
这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发言,不过是极为普通的情况讲解。尽管如此,鬼木和药师寺都被青影的阐述吸引了注意力。报出天价委托费的年轻侦探,还有认真倾听侦探讲解的暴力团成员们——这状况说实话是够玄幻的。
不过,这在青影的工作现场属于常态。她的讲述拥有吞噬他人的力量。
“干下这事的,是关系密切到需要倒茶招待的熟人,这些痕迹都是他为了将怀疑对象引到外来人员身上而故意在事后弄乱的。而且房间里还散布着数不胜数的其他线索——综上所述,我认为这是由你们绿原组或是五缟会内部的龃龉所导致的事件。”
“……可是,光靠这些还不足以作为内讧的根据吧?凶手也很有可能是外面的熟人。要说鳞形在切缟市的地下社会也算是人际关系相当广的角色。”
“这种仿佛只是在确认的问法,本身就接近答案了哦。药师寺先生、鬼木先生……恐怕你们已经有凶手是谁的头绪了吧?”
鬼木屏住了呼吸,药师寺则平静地注视着青影的脸。
“再准确一点,应该说是贵组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这样才对吧?无论如何,这次我被叫到这里来,我想应该不是为了从不确定的大范围人群中找到凶手,而是为了帮你们确认心中想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凶手,对吧?”
“你为何会这么想?”
“下面就是收费部分了。如果贵方有意进行这笔交易的话,就请在合同上签字吧。”
青影背对着尸体,露出了营业式微笑,而始终保持着从容不迫的药师寺则喘起了粗气。
“适可而止吧!我们不要面子的吗?你再这样漫天要价不知收敛,小心让你跟鳞形一起躺着去。”
为了不构成恐吓罪,威胁的说法被修饰了一番,极尽委婉之意。
春崎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了下去,但青影依然保持着微笑:“那么,就是交易不成立——”
“等等!”
不待青影讲完,鬼木就用眼神和手势制止了她。
“就按你说的办,钱我会付的。所以你可要帮鳞形报仇啊,侦探老师。”
药师寺一听,猛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没有动用组织资金的权限。绿原组的钱就不用想了,就算是五缟会自己出钱,也不可能在没有绿原的许可下拿出这么大一笔资金。”
头一次听到药师寺用这种语气说话,春崎意识到他的地位似乎比鬼木还要高一些。虽然措辞并不轻慢,但他的声音与表情无疑是面对下面的人才会有的。
“我明白你想要相信东条琉璃也的心情,但请你不要误判了组织容忍你的底线。”
“不用组织的钱,侦探老师的费用我自己来出。”鬼木淡淡地说道。
场面一下子被寂静所笼罩,霎时间,连屋外的废料还是什么东西被寒风吹得哗哗作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你是打算——”
“干叔,我实在不相信琉璃也会杀害鳞形。鳞形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琉璃也更像我的亲儿子。我敢打包票,就算到天崩地裂那一天,他们也不可能自相残杀,可组里却认为现在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这可是明摆着不信任我啊,药师寺叔。”
“这不过是根据事实证据做出的理性判断,凶手不可能是东条琉璃也之外的人。要是动真格的话,现在早就该向所有兄弟和相关组织下达通缉东条的命令了。”
“所以我说,现在就做这种决定还为时过早。发现尸体到现在才两个小时,组里下判断太着急了。”
“非也,不如说太晚了。在我们进行这种无谓讨论的时候,东条正有条不紊地准备出逃——甚至这都算不上是什么正经讨论,不过是你在死缠烂打罢了。”
“我可是——”鬼木把手伸进怀中,握住了一把白木刀鞘的短刀,“向往着‘任侠’二字而进入这个世界的,所以我唯独不想成为一个无法相信部下、无法相信家人的笨蛋!倘若能够保住那家伙的清白,一千四百万连个屁都不算!所以药师寺叔啊……”
鬼木拿着掏出的短刀抵住了自己的左小指。第一关节前方的部分已经消失不见,他对准的是第二关节。
“给我一点时间。要是侦探老师得出的结论是琉璃也干的,那到时候就让我来做个了断。”
“适可而止吧!就算你赌上一根手指,又能怎样呢?”
“你可别误会了,药师寺叔,我要赌的可是这边。”
鬼木松开左小指第二关节上的短刀,又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刀尖抵住了左胸。
“我赌我这条命。请允许我用我这条从十六岁春天算起的,三十二年间将身心全部都献给了绿原组老爹的命,来赌我找准了能够帮鳞形报仇雪恨的对象。”
他朝哑口无言的药师寺行了一礼,壮实的身躯又转向青影。
“侦探老师,接受我的委托吧。合同什么的都按你说的办,相应地——”
鬼木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你也得做出跟我一样的承诺。当然,那边的小哥也是。”
“成交。”
青影脱下手套伸出右手,手指上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闪闪发光,看上去价值连城。青影从头到脚都没怎么打扮,这是她唯一戴着的首饰。鬼木也伸出粗壮的手跟她握了握。
“那么,请告诉我这起杀人事件的详情吧。”
青影话音未落,就响起了一声类似于枪声的巨响。四人瞬间摆出防御架势,但看到窗外一朵朵烟花升空绽放,便很快又解除了戒备。虽然大家都没听说平安夜在这附近会有烟火大会,但那并不比眼下的事情更值得关心,因此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茬。可见此刻已经紧迫到了何种地步。
不过至少现在问题没那么复杂了。由于天价委托费而引发争执,最终惨遭毒手的结局已经避免,接下来只要青影能好好完成作为侦探的任务就万事大吉了。
令春崎自己都惊讶的是,他感到身体的颤抖减少了许多,冷汗也消失了一大半。将这条命赌在青影的推理上——倘若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青影是全日本开价最高的侦探,春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事实。他也同样深知,从未有任何一名委托人在事件解决后,对青影表示过抱怨或不满。
*
青影不断向鬼木提问,时不时由药师寺进行补充,就这样,事件的大致经过明朗了起来。药师寺似乎被鬼木的热血所感染,在一旁知无不言。
根据时间线整理完监控摄像头拍下的内容以及鬼木、药师寺的证词后,可以发现本次事件的关键点其实很简单。
首先回顾一下背景。绿原组是以切缟市作为活动据点的暴力团,五缟会则是其直属组织。鬼木是五缟会的会长,而鳞形是少当家——按地位排序的话,也就是二号人物。
鬼木今年四十八岁,鳞形四十五岁。两人年龄只差了三岁,但加入黑道的经历却截然不同。鬼木是初中一毕业就跨进了绿原组事务所的大门,属于黑道中的老资历,从住在组里做杂活的喽啰干起,赤手空拳一步步打拼到了今天的地位。而鳞形则是年过三十岁才投身地下社会的“中途下海”型黑道中人,要说的话,应该算那种靠黑灰色产业牟利的类型。
五缟会位于麻衣町东面,事务所设在奏峰一番街上。但鳞形似乎更喜欢这处拆解工厂的氛围,经常借用这里的事务所来开展各种商谈。
鳞形今天来到这处事务所,是在下午六点半,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他从正门进入院内的身影。数分钟后,他又分别被安装在事务所一楼入口及二楼接待室入口处的摄像头拍到。此外一直回溯到两天前的傍晚,鳞形顺路来这边待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点为止,似乎都没有其他的来访人员。据说这是将录像分派给组里的小弟们一起确认后的结果。
说得极端一些,鳞形的长相有点像蜥蜴。他的头发被剃得只剩上面的一点,即便已经面目模糊,仿佛也能看到那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模样。明明是寒冬腊月,他身上那件花衬衫却大敞着领口,外面草草披着一件棒球外套。硬要说的话,相较于被肌肉和脂肪撑得满满当当的鬼木,他看上去更像是药师寺那一类人物。
鳞形来到事务所十分钟后,又有另一个男人从正门走了进来。他那一头染得十分彻底的金发给人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五官的线条也十分鲜明,丝毫不输发型,看上去也算是个堂堂的美男子。这人进入房间后立刻行了一礼,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身上却穿着一套紫色运动服,很是随意。他就是东条琉璃也——五缟会的小弟之一,被认为是凶手的男人,今年三十岁。
琉璃也似乎没有绕道,直接就进了事务所。而接待室的摄像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监控人员出入房间的情况,所以并没有拍到房间内的景象,提供不了更多信息。
鳞形和琉璃也进入房间后,一时间镜头中的内容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然而三十分钟后监控画面却戛然而止,完全没有之后的数据,似乎是摄像头的电源在那时被断掉了。拜此所赐,琉璃也离开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已经成了谜。监控摄像头的开关在接待室靠里的位置,经常来这边的人应该都知道操作方法。
本来鬼木和鳞形约在奏峰一番街的“诺克斯”俱乐部商议事务兼举办年会,但鳞形过了约定时间还迟迟不出现,电话也打不通。于是鬼木就按照应急用定位软件的指示来到了拆解工厂的事务所,并在这里发现了尸体。当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右。
虽说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鬼木,但其实当时药师寺也在旁边。据说药师寺是收到了琉璃也发来的一条“有要事相谈”的短信,于是也赶来拆解工厂的事务所打算听听究竟是什么事。鬼木在工厂大门口正巧碰见药师寺,然后两人一同进入事务所,便发现了鳞形的尸体。
鬼木和药师寺都是混迹于地下社会的角色,即便目睹身边的人死亡,甚至显然是死于他人的枪击,而且脸部被毁凄惨无比,他们还是冷静而低调地采取了行动。两人当即查看了监控,并确认最后的来访者是琉璃也。
鬼木是在这时失去冷静的。药师寺当场向绿原组汇报了鳞形的死讯,并表示凶手是琉璃也的可能性极高。鬼木在一旁听罢,便劝说药师寺撤回汇报内容,理由是琉璃也绝不会做这种事啦、很有可能是被陷害的啦、应该先仔细调查清楚啦之类的。
药师寺原本还不太情愿,可终究还是败给了鬼木声泪俱下的恳求,而做出妥协,前提条件是受托方必须由绿原组来决定。
最终,考虑到当地只有青影侦探事务所的手段最为高超,口风也很严,再加上以前跟绿原组的相关组织也有过合作实绩,所以就把青影他们叫了过来——事件的来龙去脉大致就是这样。
“关键在于,药师寺先生怀疑这是东条琉璃也犯下的凶案,而鬼木先生则认为真凶另有其人,对吧?”青影问道。
“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而是组织做出的判断。”药师寺明确地说道,言语间能听出他始终不愿被青影掌控节奏的意思。
青影微微颔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无论如何,我认为眼下的第一要务是找到东条琉璃也的下落,并向他询问情况。你们还没找到他吗?”
“我们仔细确认过琉璃也的手机定位,但上面却显示他并未离开这处事务所,恐怕手机是被遗弃在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了……就是陷害琉璃也的那个人干的。”
鬼木展示了自己手机里的画面。如他所言,代表琉璃也的黄色大头针正扎在拆解工厂的位置。
“啊,这么说来,难不成这个就是东条琉璃也的手机?”
青影重新戴好手套,掏出了一台套在粗犷黄色手机壳里的苹果手机。手机的款式出乎意料地老旧——恐怕还是苹果8那几款仍带着“Home”键的机型,待机画面是一张日本刀的照片。
鬼木看到后倒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手机壳还有待机画面,这就是琉璃也的……你从哪里找到的?”
“就在沙发坐垫跟靠背之间的缝隙里啊。我总觉得坐垫翘得有点不太自然,就想是不是下面有什么东西。”
青影这种强大的观察能力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
鬼木从她手中接过手机,粗大的手指好几次输入密码试图解锁,可全都以失败告终。
“这是组里配发的工作用手机,我也不知道密码。”
“那你知道他的私人手机号码吗?”青影问道。
“那肯定。我一直在拨,但都没人接。”
“关于琉璃也的去向,你有什么头绪吗?”青影又问。
“那家伙在麻衣町这一带只认识组里的人,毕竟他是来自静冈。”
“假如他要逃跑,那肯定也是回老家静冈。我印象中他没有潜逃海外的路子,早晚会被我们抓到。不过我不想浪费太多资源在这上面,最好趁他还在本地的时候就逮到他。”药师寺跟着说道。
眼见药师寺还是一副坚持视琉璃也为凶手的态度,鬼木的肩膀有些颤抖。可以看出,他虽然无法对药师寺拔刀相向,但也无法当没听到这句话。
果然,本家干部兼组长秘书的身份立场似乎是绝对的。虽然鬼木的年龄更大,两人交谈的方式看似也近乎对等,但他的言行之间依稀透露出了一丝面对药师寺的紧张感。
“话说回来,琉璃也是以怎样的契机加入五缟会的呢?”青影检查着尸体,随口闲聊似的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鬼木就接茬道:“那家伙从十五岁起就三番五次离家出走,从静冈偷偷溜到东京。一开始是坐夜行巴士去东京,然后被带回家,反复几次后他又嫌巴士老堵车晚点,便开始坐起了小田急线的慢车。正好那阵子我也有些生意要往返东京和静冈,偶然间就碰到了他。”
“在电车上?其他的乘客不会很在意吗?”
“一开始是他找我搭话,毕竟我这模样还是挺醒目的。他上来就问我‘你是相扑力士吗’,‘你很厉害吗’。很有意思的家伙对吧,所以当时我回答他‘虽然我不是相扑力士,但比相扑力士还厉害’。”
“的确,相较于普通的相扑力士,鬼木先生在体重、体积和面积上都更占优势。”
“那家伙一直在寻找能够逃离父亲的法子。不过他也不是经常挨揍,倒不如说是他父亲太过看重对他的教育了。每当有数学方程式或者函数之类的问题答不出来,他就会被父亲用钓竿或是球棒殴打,脑袋被打破也不是一次两次。那家伙一直在逃离父亲,探寻自己的生存之道,于是我就把他带进组了。”
鬼木仿佛在讲一个十分感人的故事,目光一直朝着远方。但春崎却觉得兴致缺乏,只在心中暗道:“真的会有这样的父亲吗?”当然,他并未将这感想说出口,而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这么说,琉璃也应该是十分敬仰鬼木先生咯?”青影继续问道。
“正是。我既没老婆也没小孩,因此我待他就像是亲生儿子一样。再说他也是我拉入伙的第一个人。”
“鳞形和琉璃也,鬼木先生更喜欢哪个呢?”
听到青影的问题,鬼木的脸色瞬间一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啦。直属部下兼鬼木先生的左膀右臂、五缟会的二把手鳞形,还有与亲生儿子无异的小弟琉璃也。我在想假如是两人意见相左,分道扬镳的时候,鬼木先生究竟会支持哪一边呢?”
“为什么非得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不可?”
“我就是好奇嘛。”
“五缟会是无比团结的整体,不存在支持哪一边的问题。话说回来,虽然不及我的程度,但鳞形也十分疼爱琉璃也。把他从干杂活的底层提拔上来的人,其实是鳞形而不是我。那家伙很看重琉璃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而琉璃也同样很仰慕鳞形,不可能会杀了他。”
“是这样啊。”
与鬼木的亢奋相反,青影不咸不淡地继续着手上的调查工作。
*
“来——也说说你的想法,春崎助手。”
“我觉得青影小姐在说话做事之前应该多考虑一下对方的身份。”
青影转过身来,无领大衣随着她飞舞起来。倘若无视黑暗的背景中隐约可见的废料山和吊车,这画面还挺美的。
完成事务所内的调查后,青影又提出了为慎重起见希望调查一下大院的要求。虽然用的借口是确认是否存在正门之外的出入方式,但其实是为了争取一些时间,和春崎共同整理事件的内容。鬼木和药师寺此时则在事务所一边抽烟一边阅读青影递交的合同。
“你生什么气嘛?”
“请不要明知故问。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快被吓尿多少次了。就算你再不惜命,也不能用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去跟暴力团成员打交道吧!”
“你这就错了,春崎君。对于像他们这样的地下人士,倘若不采取恰到好处的沟通方式,既不轻视他们,也不被他们轻视,那么立刻就会被对方乘虚而入。必须要坚定地保持毅然决然的态度才行,假如流露出一丝犹豫或软弱,被他们找到突破口的话,那合同必然是签不成的。”
“虽然合同是给出去了,但现在凶手也只可能是琉璃也,压根就没多少侦探介入的余地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哦?你是这么想的吗?让我听听看嘛,春崎助手的推理。”
“什么推不推理的,监控拍到的只有琉璃也,就是他了吧?”
“那就先假定不是琉璃也吧。如果凶手不是他,那你觉得还会有谁呢?要是监控的情况能说得过去的话。”
“假定‘监控的情况能说得过去’是没有意义的。那个房间只有一扇门能出入,也找不到有人从窗户进入的痕迹,留给侦探来解决的谜团是一个都没有。有空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还不如来帮我弄下毕业论文。还记得吗?之前一直在说的尸体被抽掉骨头的案件,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就一直没停过。”
“你就是像这样把思维局限在一个小箱子里面,人生才过得那么无趣。好啦,听我的,想一想凶手如果不是琉璃也的话,还会是谁?”
毕业论文的事情被彻底无视了。春崎叹了叹气,还是不情不愿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无视所有的现状和证据的话,我觉得凶手应该是鬼木。”
“哦?”青影嬉皮笑脸地摊开了双手,示意春崎快接着说下去。
“呃,倒也没有什么根据或是理论,纯粹是看人……或者说是直觉罢了。你不觉得,鬼木像是在撒谎吗?特别是他说鳞形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那会儿。明明左膀右臂死了,却很难让人感到他有多悲伤,几个关键的地方都有一种在表演的感觉。”
“咻——”青影吹了个口哨。
“你看似心不在焉的,其实果然还是在观察别人的表情和话语呢。”
“还远远比不过你就是了。”
“所以说你要利用观察力的优势多去想想嘛。”
“不,虽然我觉得鬼木可疑,但要说凶手的话,我认为还是琉璃也,依据是监控。以上就是全部……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想法。”
青影默默地盯着春崎,她乱蓬蓬的头发被寒风吹起,变得越发凌乱。她脸上的微笑依旧,然而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啊?难道琉璃也真的不是凶手吗?”春崎不可思议地道。
只见青影抿着嘴恶作剧似的说道:“你猜!”春崎这下确信了,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就意味着答案是肯定的。
“我是觉得凶手怎么看都只可能是琉璃也,问题的关键反而是怎样让鬼木接受这一事实。我只能说,这起案件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哦。”
“这么说来,你已经解开谜题了?”
“那是自然。”
春崎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赶紧把真相告诉鬼木,然后回去吧。”
“真相是知道了,但我头疼的是怎么把它说出来。”青影双手抱头,做出一副浮夸的模样,“老实说,事件本身我是彻底搞清楚了,但就是完全提不起劲来。按理说这次事件属于那种需要按顺序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的类型,可我就是懒得去考虑什么说明顺序或是阐述技巧。”
然而在以往,青影一赶到现场就会立马切换成侦探模式,颐指气使地下达指示、开展调查、进行询问,一向是高调得很。而当发现真相之后,又会比任何推理小说中的侦探更加兴奋地展示自己的推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麻烦你提一提兴致。”
“春崎你看今年的M-1[2]了吗?”
注释
[1]暴对法:《关于防止暴力团成员实施不当行为的法律》,简称《暴力团对策法》或《暴对法》。其中规定黑道成员向他人宣称自己黑道的身份即构成胁迫罪。
[2]M-1:日本著名的漫才大赛。漫才是日本的一种站台喜剧形式,类似于中国的对口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