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上是观点和观点的打架，线下是人与人的交流

贾冬婷_项老师刚才讲的这个话题我们会不断地展开。我稍微岔开一下，因为我们刚才讨论的都是在线下或者生活中跟“附近”建立关系，而社交媒体，不管是熟人社会式的微信，还是陌生人广场式的微博、Ins，可能也是一个我们互相建立关联的场所。

我不知道两位怎么看这种交流？我记得小东老师也说过，在Ins上分享水彩画，可以不断地、及时地收到很多反馈。这个过程也是一种生活的调剂，那么它跟线下交流的差异性在哪里？

项飙_我只用微信，而且是非常有限地用一下，所以在这方面我没有直观的经验。

线上很多东西是包装式的，而且它会把事情变得非常情绪化，观点要非常强烈，要吸引眼球，还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包参与进来。它会给你造成一种印象，好像整个世界是非常撕裂的，有大量极端的观点。而在线下交往的时候不可能遇到这种情况，因为你看到了那个人，他站在你面前，开始讲话，人与人的交流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

线上不是人和人的交流，而是观点和观点的打架。

我觉得，把线上的工具用好，当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回到“附近”，要说“你好，陌生人”，要看具体的人，看他的身体语言，等等，这是交流中非常重要的内容。

刘小东_我觉得线上交流真的很方便，太了不起了。但线上平台只是工具，你要是自己控制不好，反倒会让你的朋友圈缩小。慢慢地，它成了一个观点集中营，就像项老师说的，是观点和观点在一起。于是你的朋友、你的微信朋友圈的观点都变得跟你的一样，这其实是很小的世界，让你更加不包容。最重要的还是像项老师说的，在现实生活里有质感地和陌生人打交道，会让你变得更加乐观、豁达，更加有质感地生活下去。

项飙_小东，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觉得你的三峡组画中，民工有很强的孤独感。其中对我触动最大的画是《违章》，一群民工乐呵呵地坐在卡车车斗里，跟很多煤气罐在一块儿。很多民工都是集体性的，但是我从画面中感觉到一种孤独，每个个体是很孤独的。

我为什么对这个有感触？一方面，现在年轻人觉得孤独感是比较普遍的，另一方面我们总是觉得孤独是文青才有的，对社会底层年轻人的孤独感不太关注得到。我觉得这是你的画的一个很大的价值。通过画，你可以捕捉到他们的孤独，而且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孤独，不是割裂的、关在小屋子里面的孤独，而是和大家在一块儿，但内心还有一种脆弱感，好像一阵风吹来可能会倒，虽然知道他们会咬着牙坚持下来。

所以你在画的过程当中，对孤独这个问题有什么感受？

刘小东_说到孤独，这是一个真正有意义的题材。从任何角度来讲，孤独都酝酿着最伟大的思想、最强大的力量。我觉得，孤独甚至是基因带来的，它是有很强的宿命感的。从宇宙的角度来讲，人类当然很孤独，地球也只是宇宙的一个缩影。按照中国传统来讲，最高尚的人基本都是隐士，伯夷、叔齐、张良、诸葛亮……隐士经过孤独的历练，慢慢拥有强大的力量。一旦入世，就会对社会极其有贡献，出世也是一个人格的标杆。

所以孤独，真的是一个不应该回避的话题。按我的理解，人应该要非常积极地孤独，而不是被动地孤独。

文人、城里青年和底层劳动人民的孤独，的确是不一样的。孤独是非常主观的东西，你孤独，才能看到别人正在孤独；你不孤独，你永远不知道别人正在孤独，因为这是一个没法问的问题。

比如说在大街上，你突然看见一个人很孤单地站在那儿，然后你问他你孤独吗，他会吐你一身唾沫，也许他正在找厕所。孤独没法统计，但是它确实隐藏在我们每一个生命体里面，表达的方式也不同。我也是把我的孤独投射到了一个客观载体上，把我对孤独的理解投射到了普通人的身上。但我从来不问他们孤独吗，他们也从来不跟我说他们孤独。最近只有我妈妈说孤独，一打视频我妈就说“老了”“好孤独”“儿子赶快回来”“想孩子”，以前是没有这些话的。一个老太太，文字都不会写的人，她会说“孤独”两个字，我想那是因为她真的很孤独。她太老了，连走出去享受阳光的能力都缺少，这种孤独是肉体上的、很具体的孤独，而读书人的孤独是精神上的。两种孤独都很难统计，但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