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勾引之术

“神君,人已经带来了。”

身着粗布麻衣的黑瘦老头,声音嘶哑,低低的在殿中荡开,话音落下,老头拢着袖子,微微弓身,沉默着退出殿外。

当一具还未凉透的柔软身体摆在眼前时,昔日威风八面的神君先是愣了楞,而后从大殿的那座通体玄铁上的椅子启身,缓步朝那处走去。

目光缓缓掠过她苍白的指尖,最终落在半阖的眼睑上。纤长的睫毛垂落,如薄纱般掩住了眸中那一片死气与阴翳。

良久后,他神色微动,眼神却是从诧异渡到了迷茫,

他拂袖蹲下身,指尖轻轻触到她的发丝,动作极轻,又抬手习惯性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像过去无数次这样的逗弄,怀着期待的等。

“别拍我头,长不高!”

记忆中清脆的嗔怒声,余音犹存,但此刻,她并未坐起瞪着杏眼怒视自己,幽黑的神殿安静的没有一丝生息,没有了另一个浅浅的心跳,没有了那只晃在眼前的流苏簪。

只是恢复了更久之前,本该正常存在的森然死寂。

神君今日穿的玄色长袍,料子格外柔软,以陨铁淬炼铸成,使了些特殊极为特殊的工艺,打造了三月有余才堪堪制成这么一套,上头未缀任何图案。

这等耗时费工的事儿他向来觉得麻烦,却也巴巴的等了三月,刚好能派上用场。

念及此,他轻揽起眼前人的腰肢,抱着她走进了深处的寝宫,将她置在铺着墨色锦缎,床头嵌着青铜兽面和印着古老咒文的宽大床榻上,与女子身着的淡青纱衣相称下显得分外违和,

他这才悠悠浅笑开口道:“既爱送死,本君遂了你的心愿,满意否?”

他的声音雄浑似带千钧之力,尾音处嗡鸣绕梁不绝,久久不散。

“本君是个好人,做事向来妥帖。你不是一直想要本君主动吗?”说罢,他放下厚重的黑色锦帐,褪去了中衣长袍,终究舍不去这难得的缱绻之夜,仅存的明媚之泽。

三日后,他在殿中换上了那副伴了自己千年的玄铁战甲,手握一柄通体莹白的长枪,枪杆为龙骨铸成,在曾经的神魔大战中,曾用此枪斩杀过无数妖魔。

许是多年没用了,他细细摩挲着,本黯淡的眸色中终于有了丝笑意:“甚好,甚好,没想到本君还能见到你。”

随后坐在床边,换上了蛟皮战靴,长靴黑中泛着暗红,他垂首凝视着这双靴子,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而后缓缓扭过头,看向身侧床榻上安静躺着的人,她的墨发如瀑布般倾洒在枕畔,面容苍白如纸,那双好看的眼眸还是未完全阖上,睫上覆着冰冷的白霜。

他紧跟着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怨怼,幽幽道:“想当初,本君纵横沙场,浴血奋战,这双战靴之上,溅满了敌人的斑斑鲜血。是本君斩妖除魔的赫赫战功,亦是见证!”

“可你倒好,竟自作主张地将这双战靴刷洗得干干净净,半点血痕都没留下。之后,还邀功似的凑到本君跟前,拉着本君出去吃什么...藕粉丸子!”

他气恼的说完后,转而嗤笑出声,无奈的摇了摇头:“害的本君用朱砂泡了一个多月,才堪堪像以前的模样。”

殿中唯有他那满含怨艾与怅惘的声音,如一缕孤魂,悠悠荡荡且无人回应,

良久后,他语气傲娇,软和下来:“哼,我要走了。”

“爱...”欲言又止。“你啊,反正靠着我的灵气苟着,如若我死你也随我去,活着咱们便一起活,我就不将你埋到土里了,本君知道,你爱干净。”

“那些灵牌,我刻不好,罢了。”

殿内幽寂,烛火森然摇曳,几十块未刻成的牌位散落在地,每一块都只雕了一半,便被弃如敝履。

话音刚落,他低头闭上眼,唇角浅浅点向她的脸颊。

如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直至转身,他才缓缓抬眼,眸底幽深,隐约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深藏着难言的隐忍。

凡间流言,传闻中上天入地,不死不灭的镇魔司尊神,在某一日忽然得了癔症,他烧了神殿,闯进幽冥之界,却搅得人间天翻地覆,动荡不安。

“爹,闹幽冥与人间有什么关系?”男孩疑惑抬头,问向旁边说故事的男人。

“自然有关了,他身在镇魔司,管辖的是囚着所有邪魔的地界,他一疯,可不就是人间大乱嘛。”

男人耐心的同他解释。

“哦,神仙也会得这种怪病吗?大夫都瞧不好吗?”男孩眼神清明,声音夹杂着未经世事的稚嫩。

“嗯,是这世间呀,最难医的病。”

是剖了胸腔,剜出心脏,置在可疗愈万物的天地玄水池中,费劲气力揉搓,刀刮病灶,都治不好的心病。

——

两男两女四人正身着道袍,满面愁容,就着一地的灼灼花瓣盘着腿席地而坐,再看周边,放眼望去尽是桃花纷扬,花枝摇曳间,随着徐风从树枝落下。

一层叠着一层,直至大地铺满了艳丽的桃色锦毯,抬头垂眸皆是温暖的,绚烂至极的美景。

可谁都不会细瞧的身侧,却是让人望而生寒的悬崖陡壁,

远处的漆黑深渊望不到尽头,宛如蛰伏着蓄势待发的兽,那湿漉漉的崖壁犬牙交错,像是浸淫着巨兽口水的颗颗獠牙。

崖壁的夹缝中,长出的是萎靡枯黄的,难有生机的野草,开出的花诡谲嫣红似血。扑面而来的山风如口中的叹息,闻起来是潮的,发着霉的阴湿气息。

阴寒之境与春日繁华,同一方天地撞上,这种不和谐的并置,令人恍若置身鸿蒙之境,难辨方向。

崖边,被四人围着湿泥地的中央,正坐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女孩,

她双眼迷茫无措,头上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殷红的血迹覆满了面孔,看不清原本的面貌,整个人却安静异常,不哭不闹,似是被吓的有些呆傻。

一个长相柔媚的男子,单手撑着下巴,轻轻打破了这仿若凝固的寂静,率先开了口:“是扔了还是丢了?”

他好听的缱绻的声线,吐露出的寒言叫众人皆是一愣。

“区别在哪儿?五桃,你怎么如此冷漠无情!”旁边本还在发呆的女人,听到他的言论,杏眼圆瞪,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

五桃口中叼着一根桃木枝,撇了撇唇角,似是委屈的嘟囔:“那能怎么办?咱们又没养过孩子...”

说罢,他将那天生泛着水色的眸子转过来,半开玩笑道:“不然,三森姐姐,你来养她?”

被唤三森的女人一听,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脑袋摇像拨浪鼓,急忙闭上了嘴,一时间,再度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照料孩子,于他们而言本就是个难题,更让他们一筹莫展的是,当试图从她口中探寻些有用的信息,无论是姓名,年纪,家住哪儿,她却只会摇头,浅浅的吐出两字:不知。

估计是真被摔傻了,几人默默犯难,既怕这担子落在自己身上,也怕赶她离去,别在路上陨了性命或是遇到人牙子,可就是天大的罪过,此时纠结的连彼此的目光都不敢多给半分。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伴着踩着叶片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传来,凝重的氛围终于被打破。几人几乎同时扭过头,脸上顿时浮现出抓到救星般的欣喜。

“师叔,您可算回了!”三森扯着嗓子,从愁容变得神采奕奕。

他们全部站起了身,拍拍屁股上的泥迎上前去,女孩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这被称作师叔的人物,

竟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身高只堪堪到众人的肩头,身上那件素白色道袍,因着他的身形显得过于宽阔,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荡。

他的面容清秀白皙,身形纤薄挺拔,可怪异的是,瞧上他的眉眼,却能教人心中一凛,那双眸子如古井无波,竟异常深不见底,似被岁月千锤百炼后才有的深邃与沉稳,与他的模样极不相称。

当他目光扫到身后那满头是血的女孩时,身形一顿,眼中浮现一丝困惑。

“怎么回事?“他微微蹙眉,声音低沉,不同于少年的清脆稚嫩,像极了一个披着孩子皮囊的成人!

一旁年长些的男子赶忙上前,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道来。他略作沉吟,忽然问道:“她挂上了谁的枝头?“

“二林!“三人异口同声,齐刷刷指向正与少年师叔交谈的男子。

说是年长,也不过二十出头,在这群人中显得更为稳重些。被点名的二林闻言脸色一僵,那张俊朗的面容顿时黑了下来,朝众人狠狠剜了一个白眼,似对被背刺的不满。

“既是与你有缘,便由你照料,待她恢复记忆,再作打算。“

师叔说完,不等二林回应,便越过他径直朝女孩走去,也未言语,只是伸出了手臂,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还能看的到肌肤下隐隐凸起的青筋。

那双手轻抚上她的额头,乍现出一道微弱的光芒,只是瞬间就隐入了皮下,神奇的是,女孩的伤口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直至最后只留下了方才干涸的血迹,再无半点创伤的痕迹。

“谢谢。”女孩终于脆生生的开了口。

淡定的也让他心中有些诧异,却未显露半分在脸上,相对于他不同常人的模样,这顶着一脸血迹傻笑的女孩,怎的更为诡异?

他按耐住困惑,语调毫无波澜的问:“有没有其他哪处受了伤?”

“没有了。“女孩乖顺地摇头,嗓音细弱。

她怔怔坐着,仰头望着这位面容清俊的师叔,明明瞧着年少,却莫名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疼自然是疼的,从那么高的悬崖坠落,即便侥幸被树枝挂住,下坠时额头仍狠狠磕在了嶙峋的岩壁上。

但此刻她的记忆就像被浓雾笼罩的深潭,所有过往都沉在混沌的水底,怎么捞都捞不起来,只一股脑的想着自己如何坠崖的,全然忘记了疼痛。

怔愣间,耳边传来他飘远的声音,“既然不记得名字,就先叫你六饼吧。”

“四枝,将她带去净身阁洗洗。”他快速跟那位长相温柔的女子交代着,风浅拂即止,抬眼后,只看见那个匆匆离去的纤瘦背影。

六饼...六饼,她嫌弃的皱起眉头,这名字取的也太随意了吧。

这般不解与随意,在她被四枝带进道观内净身阁的时候,有了答案,六饼问道:“四枝姐姐,你们的名字都是那个师叔取的么,二林,三森,四枝,五桃...”

她掰着手指,抬眸,“那他叫什么?难道叫一木?”

四枝听言头微微朝后仰着,眼中泛出震惊之色,声音都跟着颤了颤,“这你都猜出来了!”

她震惊的不止是猜出名字这事,还有六饼才八九岁的年纪,过耳不忘的记忆力,手指头没忍住扣起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暗自思忖着,“师叔的治愈术也没让人变聪明的功效呀”

六饼一脸无奈,“猜出这个,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名字取的如此简单统一...”

她低声嘟哝着,四枝已经将她放在热水氲绕的木桶里了,一边给她细致的擦着脸,一边抿嘴轻笑,神秘兮兮的说道:“因为他目不识丁,自然取不出文雅的名字来。”

“哦,原是如此。”六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紧接着又问:“你们可以自己取呀?”

“我们五人都一样的,看经书都是自动领会。”四枝露出灿烂的笑容,门缝透出的光影撒在她明净清澈的脸上,显得格外老实憨厚。

“...”

自动领会是什么个意思?

后来才得知他们会一种叫法眼通玄的术法,在面对经书法典时,能越过文字障碍,直接与其中的法意沟通,但师叔精通医术,还是比他们多了些认字的本领。

六饼觉得自己应当也是认过字的,只因她虽忘却了过去,脑袋里却不自觉的蹦出:【弟子规】【三字经】【论语】等书的内容,且字字清晰。

沐浴完后,她整个人身心清爽,当被带出沐室,

这才细细观察起这所道观的全貌,道观坐落于山顶之上,规模不算宏大,却自有一种古朴雅致的韵味,青砖灰瓦不知历经几重岁月的打磨,染着淡淡的沧桑。

墙壁上爬的藤蔓将道观外面的墙壁覆满,但青铜大门上方的那块匾额竟一尘不染,上面写着工整的几个鎏金大字:桃华仙观。

院子中央有座花坛,里面种满了各色各样的奇花异卉,春季,万物复苏,即使当下只有一簇簇的苞芽,也能想象的到,当花盛满坛中,定是极美。

正对着院门的,便是主殿,供奉着三官大帝,从供桌上落下的香灰看的出,人寥寥,却香火盛。

他们所居住的寮房得从那道西南方的拱门穿过,途经一条蜿折的窄路,拐个弯,再次穿过拱门,便到了目的地。

“你就暂时睡这间。”四枝柔软的声音传来,纤纤玉指指向最偏的那个,紧闭着门的寮房。

六饼乖巧的点头应下,不知为何,她虽是走丢的,亦可能是被人有意加害...却在见到他们时心里充斥着安稳,没有一丝害怕。

或是眼前这个相貌清婉好看的姐姐,待她十分友善的缘故。

想到方才那个少年的眉眼,还有什么挂枝头的,这些道士似乎是不太寻常,她左右不得解,索性不想了,跟着四枝去师叔的云房报备。

云房又在另一处,与他们几位的住处隔的挺远,待到后,大门是敞开的,刚踏进门槛,就看到那三位道长齐齐横坐在蒲团之上。

此时正与对面独坐的师叔商讨些什么,听见两人的动静,几人的目光扫过六饼的脸,均是一愣,四枝不觉得稀奇,因为她帮六饼沐浴后,已经愣过了,猜也能猜的到众人的反应。

六饼的脸生的极好,由鼻翼而上,眼角清冷上扬,瞳仁呈淡淡的琥珀色,

右眼尾下方有一枚恰到好处的泪痣,点在瓷白的肌肤上,非但没有破坏美感,生生把清冷的眉眼搅出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懵懂。

自鼻翼而下,娇俏的唇若初绽的芍药,饱满莹润,唇角天生微翘,不点而朱,静时便有盈盈笑意。

方才被血污蒙住的面容,竟有着如此姿色,还只是未长开的八九岁少女,待到长大后,不知该有多绝艳芳华。

不过须臾,几人便恢复了原本的从容,带她来主要是规划往后的事,师叔吩咐了五桃下山寻找信徒时顺便帮她寻亲。

又交代了日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譬如扫扫院子,喂喂道观后养的那群鸡鸭,给种的小白菜浇浇水。不要随意下山,不要去林间闲逛,子时后不能出自己的寮房。

“我知道,叫你白吃白喝你也会不好意思,”师叔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是郑重肃穆的,与他年轻的面庞十分违和。

“我好意思的。”六饼回应的认真又果断。

引得周边一阵轻声的嗤笑声传来,师叔抿了抿薄唇,欲言又止,还没遇到过如此厚脸皮的人,一时间有些语塞,喉间滚了滚,最终只是瞪了那四人一眼。

虽这么说,六饼伤养好后,干活还是十分麻利,她除了打扫院子,还顺带扫茅厕,扫房顶,打扫除了师叔几人的房间,拦都拦不住,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除了喂鸡鸭,还时刻提防着山林野兽,防着几个道长以及师叔,怕给她的“好友”们抓去烹了,或者生吞活剥,至此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吃过自己养的,肥嫩多汁的鸡鸭,只能下山偷偷买。

小田园里原本只有点稀稀疏疏的青菜,又叫她种上了芹菜,萝卜,葫芦瓜,待师叔许久后,去看了看自己偶尔想起才打理的菜园子,惊的下巴都合不拢。

如此绿叶繁茂,勃勃生机的土地,这块地是我们道观的吗?他以为自己看花眼还特意去寻二林问了问。

“她年纪这么小,怎还会这些?”师叔愕然。

“说是从藏书阁里翻出来的【务农杂记】上学的。”二林指尖抚着下巴,眼神中满是欣赏之色。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怀着羞愧的情愫回自己的云房思过去了,毕竟那潦草的几颗白菜,正出自于他的手笔,

明明自己....最应该将那块地顾好。

六饼性子憨直得像块榆木疙瘩,为人说话做事直白又迟钝,不过,她在术法修行与悟道方面,却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学习术法时,无论多复杂玄奥的招式,她总能迅速掌握要领,参研道意,晦涩高深的道理,她也能很快领悟精髓。

如此绝佳的资质,活脱脱就是传说中骨骼清奇的天选之女!况且她有个更难能可贵的品质,自觉!从不须人去赶着做。

“不似有些人像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

一木师叔说罢,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在正于炎炎烈日下修炼混元桩的六饼身上,随后,他缓缓抬眼,扫视向周遭众人。

众人被这目光一扫,刹那间,脸颊不约而同地泛起了红晕,不是若无其事的在扣手上的死皮,就是脚踢空气,要么眼神飘忽,东瞅瞅西看看。

只有四枝听下去了淳淳教导,腰板挺直,瞪着溜圆的眼睛,一本正经的看着师叔,就差把“我在认真听讲”写在脑门上。

本是说好由二林照料她,但日复一日的相处下,渐渐的变成了四个道长,轮番抢破头都要教导,排着队轮流带她修行,并且毫无保留的授她术法。

五桃将寻亲的事早就抛掷脑后,一心想培养个帮自己去宣扬道观名声的徒儿,或者帮自己摆摊给人算个命赚点零用,他提出八二分成,六饼二,六饼算都没算,直接拒绝。

因为此事,五桃伤心很久,却始终坚持他八她二,丁点不改,脑袋似乎也不太灵光。

师叔手指紧攥着手中的袖袍,站在树后,看二林教她轻功,教她符箓,手指止不住的扣了扣痒意渐浓的手心:好想教这苗子布结界,施水符,揍妖怪,是她师傅就好了,好想带她去历练...

保不齐,保不齐她以后能达到成仙的境界...

若是日后,人间出了位女仙人,他定能昂头挺胸,傲气冲天的告诉众人:尔等徒弟一筐,不抵我一个徒儿的半分毫毛。

不过他只是想想罢了,人设向来矜贵高傲的他,肯定不会主动去找六饼,同她厚颜无耻的说:我想当你师傅,请拜我为师。

他自很久很久以前便未收过弟子,即使行内知他名号的人踏破门槛,也坚决不收,还是第一次有了这股子冲动,

在漫长时光的侵蚀下,往昔的种种如同被雾霭笼罩的山林,他努力想要看清,却只觉眼前一片朦胧,他早已记不清,自己为何做出这个决定。

但那人的背影,却深深刻在脑子里,始终未忘。

眨眼过去了三个冬,六饼出落的愈发凹凸有致,比原来高出了一个头,可寻亲的事仿若搁置,连她自己都不着急,她未拜师却跟着修了三年的道,听了三年的道经,德经,南华真经...

只念着顺其自然,或留或走,都不可强求,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不强行扭转。

这日,六饼在山间一处泉水瀑布旁静修,她坐在那颗天然浑圆的青石上,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天地灵气,近日似乎能体会到,二林曾经所提及的灵脉,那道吸收灵气的脉络蠢蠢欲动,正准备自丹田丰盈涌入体内。

待彻底开启完整连接,她就能修炼更高阶的功法了。

她不愿意走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这儿于心而言实在太过舒适,除了修炼苦了点,这方净土,真真不好找。

抬眼望去,山峦如黛,山顶缭绕的云雾薄如纱,一开春,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绯红,一睁眼,山间树木葱茏,枝繁叶茂。

早起能遇晨辉染山巅,傍晚能见霞光半边天,待夜幕落下,倦鸟归巢,星辰接踵而至,她最爱吹着晚风坐在那个被她取名为“七条”的山石上,欣赏夜色。

有时候也能见得到师叔在远处的另一个山头,仰天思忖着什么,她就双手撑着脑袋,用眼睛丈量着他的身高,貌似,那具身形也同自己一样长高了些。

咦,师叔这么年轻,自然会长高了,她念及此处,轻轻晃了晃脑袋,似要将这莫名又诡异的疑问从脑海中甩出去。

才刚想完,她随意扫向对面那处悬崖峭壁的眸子,陡然睁大,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从震惊,到惶恐,到崇拜,神色如风云涌动,一变再变。

直到那人衣袂飘然的昂首立在自己面前,闪着流光的青冥剑腾空竖在一侧。

她才悠悠缓过神来。

我看到了什么?!帅啊!帅啊!——她心跳倏然加快,如鼓雷震,在心中跟眼里皆迸发出了难以自持的喜色。

“一木师叔,你好厉害,竟然能从这么远的崖边御剑飞过来!”

她从第一次看他使出治愈术法,往后再也没见过他用过什么厉害的招式,对他们的排名不免有过层层怀疑。

一木微微扬起下颚,随意束起的青丝,同额角碎发在微风中轻荡开来,额头上还有点紧张时才能冒出的细汗。

神情中满是将破的骄傲,看起来隐忍的十分艰难。他薄唇未启,只从嗓中傲娇的,淡淡的挤出一个“嗯。”字。

高人不能多言多语,需神秘莫测,需不着痕迹的显露威风,他如此想着,可脸上就差写上:请拜我为师,求求你拜我为师!

幸亏六饼只及他的脖颈处,看不到这丝异常。这可是想了一晚上才想出的“勾引”之术!

见六饼露出渴望的目光,却不吭声,他顿了顿,没忍住沉声开口道:“想不想学?”

“想,想,想。”六饼的榆木脑袋如捣蒜般点着,从未这么快过。

师叔心情似乎好的很,唇角微扬,一抹得意之笑,尽显运筹帷幄,大功告成之态。

其实他完全不用费这个心思,但凡有比二林,三森,五桃教给自己还要厉害的术法,她都愿意去学。

要问为什么没有四枝,她除了自己年纪最小,日常负责的都是去山下采买吃食,或者一些解闷的小玩意,画本子,好看的簪子,发带......本身也仅仅只会使些寻常的符箓,所以没列在其中。

良久后,六饼还在发愣,喜悦在脸上挂了半晌,也舍不得张张嘴多问几句。

“那你需得拜我为师。”他又没忍住,语气无奈的提醒。

得!这话高低都要自己开口,刚刚干嘛想破脑袋踌躇半天,直接问这傻子不就好了吗?

“拜!这就拜!”

她终于理解其中含义,但理解的还是不够透彻,双膝噗通一声重重跪下,直接磕起了头。

师叔脸如锅底,急忙伸手将她拉起,只是眨眼的功夫,那白皙的额头就已经被蹭破了皮,见此,一股不知名的感受从他的心底钻出,氲绕于心。

这张年轻俊朗的脸,霎时间更黑了,他的手欲抬起,又不动声色的放下。

酸涩?不对,伤心?也不对,还是怅然?不对不对,是个木头品不出,道不明的滋味。

师叔轻叹了口气,似要将这抓心挠肝的感觉从心口叹出,缓缓开口:“拜师不是磕个头就行的,你旁的不用做,只要将拜师仪式做好就行。”

“明日我教你,回去歇息吧。”

言毕,他拂了拂衣袖,高调的足踏着飞剑,回到离这不过百丈的道观之中,背影像只孔雀,公的。

六饼哪知道他的心思,只顾着在后面怔愣,脸上浮现出一抹绯红,幻想自己御剑飞行的帅气身姿。

次日。

师叔激动的早早起了床,迫不及待的洗漱,束发,穿衣,他将自己珍藏已久的玄色道袍都拿了出来,那袍子是上等的乌蚕丝缎所制,绸缎光滑,虽黑如墨染,在阳光的投射下,却能泛出奇异的斑斓光泽。

衣上的云纹图案是用金丝绣成,线条流畅,云纹精美绝伦,随着行走的动作,仿若是真的金云随着微风飘动,一看便知费了很大的功夫方能制成这一件。

束带颜色为了搭配,都换成了金色,头发束的一丝不苟。

待师叔打扮规整,坐在云房中等待六饼的到来,他才忽然惊觉到哪里不对劲,眯着眼细想,搞得如此排场,是不是显得过于迫不及待?

是不是显得不够稳重自持,明明是收徒,怎么自己如此紧张!

想着想着,他腾一下站起了身,指尖刚刚将衣带解开,准备换回之前的素色道袍,待去主殿拜师仪式开始后在做准备。

他嫌麻烦,一直没有穿中衣的习惯,索性里面空着,好巧不巧,衣襟刚落至腰部,“嘭。”六饼直接破门而入。

两人目光对上,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蒙圈,一木此时上半身不着寸缕,衣服环挂在劲瘦的腰间,反应过来之后,脸霎时间红了大片,他下意识的怒斥道:“滚出去!”

六饼倒还好,没有丝毫尴尬,听言立马听话的佝偻着背往门外后撤,溜的麻利又迅速。

一木长松了口气,又缓了好一阵,换好衣服后,坐在房间里左等右等,半天没有半个人影出现,一会儿急,一会儿恼,一会儿愧疚。

“难道是我方才太凶了?”他这么想着,脚步不自觉的往门外走,去寻那个呆傻的身影。

四处张望,院内没有,又走出院外,直到听到某人在那逗鸡,逗的自己捧腹大笑,他眸色渡上阴霾,脚步踏的极重,一步一步朝那处走去。

六饼不知后方站着人,还在学着鸡叫:“咯...咯咯。”

“哈哈哈哈。”

“咯咯咯”

“哈哈哈哈哈,小红,你的指甲该剪了。”

乌云笼罩,霎时阴风四起,周边的枯叶随着风发出沙沙轻响,不对,身边那块地的叶片下面,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六饼这才察觉不妙,未及反应,层层落叶拔地而起,它们呼啸着从地面腾空直上,在空中剧烈翻卷,纠缠。

一道风柱气势汹汹,带着一往无前的姿态,直直朝着那片树林中最巍峨的大树冲去。

她跟鸡都看呆了,蹲在鸡圈旁一动不动,此时愣在当场的有三个物种。

这副模样,直接给身后的人直接整的道心稀碎,他思忖着,不然拜师这件事就算了,当个玩笑,当个屁随风而去。

是了,纵有良谋千百计,难教顽石化美玉!!!

可半晌后,他还是忍不住,“咳咳。”发出了点动静。

六饼这才注意到身后站着的人,她绽开喜色,一跃而起,肆意拉起他的手,声音清脆明亮的喊道:“师尊!你这招也教我吗?”

一木先是红了脸,随后是脖子,在然后是耳尖,本就白皙的肤色瞬间窜上的红,仿佛能拧出血来。

他急忙抽回手,忙不迭的解释:“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教你了?”说罢,冷冷瞥来一个目光,语气里满是不耐。

“还未拜师,别叫我师尊!见你表现太差,拜师也需另说了!”

“那好...吧。”六饼灰溜溜的搓了搓被甩开的手,缩了缩脖子,面上难得露出了窘迫之色。

气氛紧张了片刻,一木忽地微微抬起眉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眼珠转啊转,猛地对上六饼的目光,狐疑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术是我做的?”

“第一时间看到了为何不跑?”

六饼倒是心性豁达,刚刚才被骂一顿,还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从容的回答问题:“因为那道灵气是你的味道呀。”

“你的灵气,肯定不会伤我。为何要跑?”

什么?!

她分明还未开启灵脉,已经能闻出气味进行分辨了?!一木震惊不已,眼皮子都在颤抖,此乃真真是修道的天选之子,可是刚刚自己说了什么?拜师另...什么表现的?

而且方才做出风遁术,明明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为何会蹦出那番话来!一定是说胡话呢,呵呵...既不是真心话,顽石那句心中所想也一并收回了罢...

他内心纵然惊天骇浪,表面却仍淡定自若,为了掩饰尴尬,再次抿嘴干咳两声:“咳咳。”

“那咱们去主殿...?”声音中带着期待。

“额...”六饼两手攥着衣角,晃了晃身形,扭扭捏捏轻声道:“还是算了...我老惹你生气。”

“等我更厉害些...再说吧。”

完了,他怔愣在原地,当场石化。

给六饼的心情也整的大起大落,心里直嘀咕:此人的情绪极度不稳定,先别拜师不拜师的了,应该去看看大夫!

思绪刚落地,她想起几件重要的事,菜园子的萝卜还没挖,今天的院子还未扫,哦,准备蒸馒头来着,面应该发好了。

于是毫不含糊扭头就走。

身后的人还在石化中,回不过神来,拔了毛的鸭子,都能被自己失手放飞,眼角霎时泛起了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