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雪原磺胺

朔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像刀子刮。

陈衍整个人伏在狂奔的骏马上,每一次颠簸都让怀中那个紧贴肋骨的冰凉小瓷瓶硌得生疼。

瓷瓶里,是他在太医院那间几乎被搬空的药房里,用腐败的蛋清、硫磺和最后一点侥幸藏下的硝石,烟熏火燎熬了两夜才得的结晶——土法磺胺粉。

量,只够装满这一小瓶。

命,却系着千里之外蓝玉和数千边军。

“八百里加急!挡路者死!”引路的锦衣卫百户嘶吼着,令牌在风雪中甩出残影。沿途驿站灯火昏黄,最快的马早已备好,精悍的驿卒沉默着接力。即便如此,从应天到大同,横跨半个帝国的路程,在洪武十五年这场能冻裂石头的严冬里,依旧是和阎王抢人。

皇帝那句“蓝玉若死,你陪葬”的敕令悬在头顶,比风雪更冷。但更沉的,是离开时应天城门阴影里,徐达长子徐辉祖死死拉住他缰绳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陈先生!”徐辉祖声音嘶哑,带着武将世家子弟不该有的哽咽,“家父…家父病榻缠绵,闻蓝叔父重伤,呕血三升!末将无能…这数千儿郎的性命…全托付先生了!”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狠狠塞进陈衍怀里,“家父旧部绘的近道图!”

快!再快!

战马口鼻喷出的白雾瞬间被狂风扯碎。驿站间换马不换人,陈衍大腿内侧早已磨烂,渗出的血被冻成冰壳,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中开始模糊,只有怀中小瓶坚硬的触感,像一枚冰凉的锚,死死拽着他。

前方驿站的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如同鬼眼。引路的百户猛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嘶鸣着停下。“大人!马跑废了三匹!前面的路…被雪埋死了!”

陈衍滚鞍下马,双腿一软,几乎跪进深雪。他挣扎着抬头望去,心沉入冰窟。驿道消失不见,唯见一片起伏的白色坟场,狂风卷起雪龙,呼啸着吞噬视线。

“不能停…”他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嘴唇裂开渗血,“绕…绕山脊!没路…也要踩出路!”他踉跄着扑向驿站马厩,不管不顾地抓住一匹焦躁刨地的备用马缰绳。

百户一把拦住:“大人!山脊风大!雪壳下面是万丈崖!去不得!”

“蓝玉等不起!几千条命等不起!”陈衍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风雪中亮得骇人,“是死在雪里,还是死在军法下?选!”

百户被他眼中的疯狂煞气慑住,手一松。陈衍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冲向那风雪肆虐、吞噬一切的白色山脊。

风雪在山脊化作咆哮的白色巨兽。马每一步都陷到腹部,嘶鸣着在光滑的冰壳上打滑。陈衍死死抓着缰绳,身体几乎贴在马脖子上,狂风卷着雪粒子抽打他的脸,视线一片模糊。好几次,马蹄踩在悬空的雪檐边缘,碎石簌簌滚落万丈深渊,声音瞬间被风雪吞没。引路的百户和仅存的几名驿卒,脸色惨白如纸,紧紧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鬼门关上。

不知挣扎了多久,前方风雪中,突兀地撕开一道昏黄微弱的光芒。不是驿站,是连绵一片,在狂风暴雪中瑟瑟发抖的简陋军帐!风中隐约送来压抑的呻吟和金铁焦糊的恶臭——那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伤口上止血的残酷气味!

“到了!”百户的声音带着哭腔般的狂喜。

陈衍滚下马背,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一头栽进厚厚的雪堆里。他挣扎着爬起,甩开试图搀扶的手,跌跌撞撞扑向那座灯火晃动、人影幢幢的中军大帐。沉重的牛皮帘子猛地掀开,一股混杂着血腥、脓臭、汗酸和劣质草药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他熏个跟头。

帐内一片愁云惨雾。几个军医满头大汗,徒劳地按着一名在床上疯狂抽搐、牙关紧咬到溢血的士兵,旁边炭盆里烧着几把烙铁,闪着不祥的红光。主位木榻上,蓝玉仰面躺着,面如金纸。他敞开的胸腹处,裹着厚厚的渗满黄褐色脓血的布条,那布条边缘,紫黑色的坏死皮肉触目惊心。每一次微弱呼吸,都扯动伤口,渗出更多脓液。

“将军…撑不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医抹着汗,绝望地对床边沉默伫立的徐辉祖摇头,“箭毒太烈…腐肉剜了又生…高烧六日不退…”

徐辉祖猛地转过身,铁塔般的身躯压抑着暴怒和悲怆,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闯入的陈衍。

“药!”陈衍喉咙里滚出这一个字,声音嘶哑带血。他顾不上任何礼节,扑到蓝玉榻前,颤抖着手掏出那个视若生命的小瓷瓶。瓶塞被冻死,他用牙狠狠咬开!

“什么东西?”老军医愕然看着瓶口倒出的白色粉末,下意识质问,“从未见过此药!将军千金之躯…”

陈衍充耳不闻。他拿起帐内备着的烧酒,浇在蓝玉伤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皮肤上。冰凉的酒液刺激下,蓝玉昏迷中抽搐了一下。陈衍用小刀飞快割开自己左手小臂,鲜血涌出。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抓起一把磺胺粉,狠狠按在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呃!”剧烈的刺激让他闷哼出声,额头青筋暴起。

“你干什么?!”徐辉祖惊怒。

“验药!”陈衍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命,押在这药上!若这伤口三日内溃烂,”他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老军医和徐辉祖,“我陈衍,自刎谢罪!”他一把扯开蓝玉伤口上污浊的绷带,那腐肉恶臭瞬间弥漫整个大帐。

“烈酒!最烈的!冰!砸碎成针!”陈衍嘶吼着命令,动作却快如闪电。他用沸水煮过的布擦洗双手,拿起小刀,如法炮制,剜掉蓝玉伤口边缘新生的腐肉脓痂。烧酒再次狠狠冲刷深可见骨的创腔,滋滋作响,昏迷的蓝玉身体无意识地剧烈弹动。

陈衍将珍贵的磺胺粉末小心倒入冰水混合的粗瓷碗,用木签快速搅拌。药粉并未完全溶解,形成细小的白色微粒悬浮于冰水中。他用临时削尖的冻硬竹管做针筒,吸入冰凉的磺胺悬浊液。

“扶稳将军!”陈衍低喝。

两名强壮的亲兵死死按住蓝玉。冰冷的竹管尖头对准创口深处最红肿滚烫的区域,陈衍手腕稳定得可怕,缓缓推入!冰凉的药液混合着未溶的药粉颗粒,直接注入发炎的肌体深处!

接着,他又将更多的粉末均匀洒在清理干净的创面上,用煮过的白棉布紧紧包扎。

“帐外冻伤兵卒!排队进来!”陈衍处理完蓝玉,头也不抬地吼道,“伤口溃烂流脓者优先!每人一碗冰盐水!烈酒冲洗创面!撒上药粉!”

他像一个冷酷的机器,在浓重的血腥和药味中,在无数惊疑、绝望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注视下,重复着剜腐肉、烈酒冲、冰针注药、磺胺敷撒的过程。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一勺勺珍贵的白色粉末,洒在狰狞的创口上,如同绝望雪原上撒下的星火。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和紧张的忙碌中流逝。帐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彻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陈衍处理完最后一个冻疮深可见骨的士兵,几乎虚脱。他扶着冰冷的帐柱,才勉强站稳,手臂上自己割出的伤口和冻裂的双手都在火辣辣地疼。他看向蓝玉的床榻。

徐辉祖正小心翼翼地用布巾蘸着温水,擦拭蓝玉额头滚烫的汗珠。老军医的手指搭在蓝玉另一只手腕寸关尺上,眉头紧锁,反复切按。

帐内异常安静,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伤员粗重的呼吸。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什么。

突然,老军医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又搭上蓝玉脉搏,仔细感受。片刻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声音都变了调:“降了!将军…将军的脉象!洪大燥热退了!尺脉…尺脉有根了!烧…烧真的退了!”

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帐内!压抑的啜泣声猛地从一个角落爆发,旋即被更多劫后余生的哽咽取代。那些被磺胺处理过伤口的士兵,脸上麻木的绝望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的茫然,随即化为炽热的希望!

徐辉祖霍然转身,这个铁打的汉子,虎目瞬间通红。他几步冲到陈衍面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噗通!

沉重的铠甲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闷响。徐辉祖单膝触地,右拳重重捶在左胸膛,那颗代表徐家无上荣耀的猛虎吞金护心镜上,发出铿锵的金铁交鸣!

他的头深深低下,声音带着沙哑的颤音,却字字如铁:“陈先生救命大恩!徐辉祖代家父,代永昌侯,代大同数千将士——”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近乎虔诚的炽热,“拜谢先生!”

帐内所有还能动弹的军士,挣扎着爬起,对着陈衍的方向,深深拜下!无声的动作,汇聚成一股撼人心魄的洪流。

陈衍疲惫地抬了抬手,想说什么,目光却骤然凝固在徐辉祖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支被踩扁的短小弩箭,箭杆漆黑,在昏暗的灯光下毫不起眼。然而,那箭簇的形状——三棱带倒刺,尖端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幽蓝光泽!

这绝不是战场上常见的箭!倒像是…来自某个黑暗角落,精心调配的杀人毒箭!

与此同时,他怀中那几乎耗尽的小瓷瓶,隔着衣料,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该有的温热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