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未竟的彩虹与草丛中的叹息

然而,当真正的架桥工程拉开序幕,珠街人才绝望地发现,抬回钢缆的艰辛,仅仅只是这场悲壮战役中相对“简单”的第一步。架桥的梦想,远比想象中艰难万倍。热情、决心和汗水,在冷酷的自然法则和严苛的技术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有专业的地质勘探,没有严谨的水文数据,更没有科学的设计图纸。一切全凭经验、热情和一股蛮劲。砌筑桥墩是当务之急。公社召集了所有会点石匠手艺的汉子,又从各大队抽调了最强壮的劳力。巨大的、从附近山上开采的毛石,被一块块用人力、用原始的杠杆和滚木,艰难地运到江边。在选定的桥墩位置,人们喊着号子,赤膊跳入冰冷的江水中,用血肉之躯对抗着湍急的水流,试图将巨石垒砌起来。乌蛮滋佳和同学们也加入了搬运石头的行列。冰冷的江水刺得骨头生疼,水底的鹅卵石滑不留脚,湍急的水流随时可能把人冲倒。巨大的石块投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但往往很快就被暗流裹挟着移位,或者陷入松软的泥沙层,消失无踪。好不容易在水浅处勉强垒起一个石堆的雏形,岸边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欢呼,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引发的山洪,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枯枝断木,如同愤怒的黄色巨龙,咆哮着冲向下游。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几天几夜的血汗在浑浊的洪水中轰然垮塌,被冲得七零八落,连根基都消失不见。冰冷的雨水和着绝望的泪水,流进每个人的嘴里,苦涩难当。

张书记急红了眼。他亲自坐镇江边,嗓子喊哑了,嘴唇干裂出血。他派人星夜兼程赶往县城,甚至地区行署,一遍遍陈述珠街的困境和乡亲们的期盼,恳求上级派专家、拨资金、给支援。他几乎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

终于,县水利局被这份执着打动,派来了两名技术员。地区也象征性地支援了一点极其有限的资金。技术员带着简陋的测量工具,仔细勘察了渡口的地形、水流速度、江底地质结构。他们用锤子敲打两岸的岩体,用铅锤测量水深,眉头越锁越紧。他们又查看了公社那份充满热情却漏洞百出的“施工方案”和岸边被洪水反复冲刷后留下的乱石堆残骸,最终,两位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的技术员,在张书记和众多乡亲们充满希冀的目光注视下,沉重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艰难地摇了摇头。

为首的那位年长些的技术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众人心头:

“张书记,各位乡亲们……大家的热情和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但是……科学就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和蛮干。”他指着脚下松软、布满流沙的江岸,“这里的地基,根本承受不住桥墩的巨大压力。”他又指向江心,“江底地质情况极其复杂,暗流汹涌,存在大范围的流沙层和深坑。旱季和雨季的水位落差巨大,水流冲击力惊人。”他顿了顿,环视着周围一张张黝黑、疲惫、写满期盼的脸,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无奈和同情,“以我们目前掌握的技术条件,以现有的这点资金……想要在这里,架设一座能长期安全通行、抵抗住洪水冲击的桥梁……同志们,条件真的不具备啊!硬要蛮干下去,结果只会是……桥墩立不住,钢缆拉不起,最终桥毁……还可能造成更大的伤亡和损失……”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黑惠江岸。只有江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奔流。技术员的话,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所有人心中那团燃烧了数月、用血汗浇灌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张书记佝偻着背,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被洪水冲垮的碎石和泥沙,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个在抬钢缆最艰难时刻都未曾掉泪的硬汉,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砸在脚下的红土里,混入泥沙。他猛地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响声。几个月的心血啊!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乡亲们肩膀上磨掉的血肉!二姐夫断掉的腿!那凝聚着全公社希望、用血汗抬回来的两条钢缆……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期盼,在专家冰冷的结论面前,都化为了泡影,成了沉入江底的无用功。

架桥工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无法逾越的技术鸿沟前,悲壮地宣告放弃。

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地沉寂了。两岸,只留下几堆被洪水冲垮、散乱不堪的巨石,像大地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无言地诉说着曾经的徒劳。而那条承载了所有血汗与梦想的“大龙筋”——两条500米长的钢缆绳,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它们小心地盘卷起来,像安放沉睡的巨龙,静静安置在江边那片向阳的高坡草丛中。风吹过,钢缆上的泥泞渐渐被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光泽,但那光芒已不再耀眼,反而透着一种落寞的灰暗。日晒雨淋,风吹霜打,崭新的镀锌层开始出现锈迹,如同岁月留下的泪痕。坚韧的藤蔓悄悄攀附上来,野草在它周围肆意生长,渐渐将它包裹、掩埋。这两条钢铁巨龙,最终成了草丛中沉默的守望者,无声地诉说着珠街公社在1978年那个夏天,那段充满滚烫热血、淋漓汗水、刺骨伤痛与无尽无奈的不寻常岁月。

乌蛮滋佳独自站在江边的高坡上,脚下是沉默的钢缆,眼前是呜咽奔流的黑惠江,远处是埋葬着阿代的山坡方向。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江水一样漫过他的全身,淹没了抬钢缆时的豪迈,也淹没了刚刚因工程失败而产生的沮丧。阿代年轻的生命,如同江水中一片转瞬即逝的落叶,被无形的漩涡吞噬;整个珠街公社改变命运的宏愿,在自然的伟力和时代的局限面前,也脆弱得像江边那些被洪水轻易冲垮的乱石。毕业季?这个本应充满未知和憧憬的词,此刻被死亡的阴影和现实的挫败感挤压得只剩下沉重和迷茫。他弯腰,捡起一块江边的鹅卵石,冰冷坚硬。他想起了那个消失在江底的孩子,想起了九妹在阿代坟前无声的眼泪。黑惠江的涛声呜咽着,江风呜咽着拂过草丛中沉默的钢缆,也呜咽着拂过少年心头一道道尚未结痂的伤疤和那个找不到出口的困惑。珠街人未竟的桥梦,阿代戛然而止的青春,连同乌蛮滋佳自己对模糊未来的最后一丝憧憬,都被永远地、沉重地定格在了1978年那个交织着灼热阳光、倾盆骤雨、咸涩汗水、苦涩泪水与悠长叹息的夏天。这个夏天,他仿佛提前毕业了,毕业的课题叫做——现实的重量与生命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