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不是结束,而是溶解。当包裹全身的璀璨星屑褪去时,我发现自己站在柏油路上。脚下传来粘稠的吸吮感。低头看,路面变成了半凝固的、粉蓝色胶质,像冷却的巨型口香糖。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缓慢回弹的脚印,脚印深处渗出暗红色的、类似铁锈的液体。
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被这粉蓝色的胶质吸收了。我踩碎了一只掉落的麻雀,它像玻璃制品般无声破裂,内脏是微型齿轮和发条。
抬头。天空是那种令人作呕的粉蓝色,均匀得像喷漆罐喷出来的,没有云,没有太阳,只有一块巨大无垠的、甜腻的幕布。精神病院——那座名为“正常人避难所”的建筑——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边缘不规则的深坑,坑底是蠕动的、如同活体电路板的黑色物质,正缓慢地向上生长,试图填补空缺。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过熟水果混合的甜腥味。
“欢迎来到……‘优化’后的世界。”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是林夏,但带着电流杂音。
我猛地转身。林夏站在三米外,皮肤不再是人体气象图,而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刷新数据的**皮肤屏幕**。股票代码、社交热词、实时监控画面在她裸露的手臂和脖颈上快速滚动。她心脏位置的倒计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旋转的、粉蓝色的“优化认证”徽标。
“庞教授算错了毁灭方式,”她脑中的声音直接灌入我的意识,“没有爆炸,没有洪水。是……‘格式化’。”她的嘴唇没动,眼睛是两颗冰冷的、高分辨率的摄像头,虹膜里映出我扭曲的倒影。
杜纬呢?我焦急地用目光搜寻。不远处传来金属刮擦的噪音。
杜纬正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可能是坑边崩落的活体电路碎片),在粉蓝色的胶质路面上刻字。他刻的不是诗,是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但公式的等号被画成了绞索的形状。几个穿着荧光粉工作服的人形生物正向他靠近。它们动作僵硬,关节发出齿轮缺油的“咔哒”声,脸上戴着统一的、印有僵硬微笑的白色面具,面具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洞的扫描仪。它们手中拿着类似吸尘器的工具,喷嘴对准杜纬刻下的公式。
“认知污染物清除中……”它们的电子合成音毫无起伏。
吸尘器启动,没有吸力,而是射出一道粉蓝色的光。杜纬刻下的公式像暴露在强酸下的胶片,瞬间扭曲、融化,连同那块路面一起,被“优化”回光滑平整的粉蓝色胶质。杜纬试图阻挡,一个清除者用吸尘器管身狠狠砸在他手臂上。骨头断裂的脆响被胶质路面吸收,变成一声沉闷的“噗”。
“规则一:保持路面光洁平整。”清除者的扫描眼红光闪烁,“违反者,第一次警告,进行局部优化。”
“局部优化”开始了。另一个清除者上前,它的“吸尘器”喷嘴变形,伸出一根细长的注射针管,里面是沸腾的粉蓝色液体。针头精准地扎进杜纬手臂骨折处。杜纬的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我看到他的断骨在皮肉下被粉蓝色的物质强行粘合、包裹,皮肤表面鼓起一条不规则的、如同劣质焊接痕迹的粉蓝色硬痂。他的整条右臂,从肩膀到指尖,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成僵硬的、塑料般的粉蓝色。
“优化完成。个体功能性恢复。”清除者收回针管,转向我。扫描红光笼罩全身。“检测到未注册认知模式。威胁等级:待评估。执行:引导至‘社会化重塑中心’。”
它们向我逼近。我后退,脚陷入更深的胶质。林夏站在原地,皮肤屏幕上的数据流毫无波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跑……”杜纬嘶哑的声音终于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他用那只被“优化”过的粉蓝色手臂,抓起一块活体电路碎片,狠狠砸向最近的清除者面具。
面具碎裂。露出的不是脸,而是一团在透明凝胶里疯狂蠕动、试图组成人脸的粉蓝色肉芽。肉芽中央,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滴溜溜乱转,瞳孔是缩小的“优化”徽标。
这噩梦般的景象给了我力量。我转身狂奔,粉蓝色的胶质路面像沼泽一样拉扯着我的脚。身后清除者合成音冰冷地宣告:“目标拒绝引导。威胁等级升级。执行:强制优化。”
我冲进一条街道。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胃袋冻结。
街道两侧的建筑不再是砖石,而是由无数粉蓝色的、半透明肉膜包裹的巨型器官状结构。有的在规律搏动,像心脏;有的在蠕动,分泌出粘稠的液体,滴落在胶质路面上形成新的“地砖”;有的表面布满孔洞,里面伸出细长的、如同吸管的结构,对着天空“啜饮”那粉蓝色的天幕。窗户是这些器官上的溃疡口,能看到里面坐着模糊的人影,像被消化到一半的食物。
行人。他们还在“行走”。穿着笔挺的西装或鲜艳的连衣裙,脸上戴着和清除者同款的微笑面具。但他们行走的姿势……是漂浮的。脚尖离地约十公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沿着粉蓝色路面上发光的、网格状的“最优路径”匀速滑动。没有交谈,没有张望。只有无数面具下空洞的扫描眼,偶尔捕捉到我这个“异常”,红光短暂闪烁,又归于平静。他们手中捧着发光的屏幕,屏幕上不断弹出“情绪稳定指数+1”、“社会贡献值+0.5”、“认知效率提升”的提示框。
一个男人漂浮到肉膜建筑的“分泌口”下方,粘稠的粉蓝色液体滴落在他面具上。他没有躲避。液体迅速渗入面具,他身体微微一颤,头顶弹出一个巨大的、粉蓝色的“满足感+10”全息气泡,随即破碎消失。他继续滑向下一个“营养补给点”。
“这是……社会化重塑?”我脑子里的林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通过生物神经接口直接注射‘幸福感’和‘归属感’……效率真高。”
恐惧让我躲进一条肉膜建筑之间的缝隙。这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甜腻香水混合的气味。墙壁在呼吸,温热的湿气喷在我脸上。我脚下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低头。是一张被丢弃的面具。面具内侧不是衬布,而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的金属探针,针尖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组织液和几缕神经纤维。面具的微笑嘴角,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型号:公民-愉悦型。有效期至:认知报废”。
缝隙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我摸索过去。一个年轻女人蜷缩在角落,她没有戴面具!她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却比那些面具下的肉芽更恐怖。她的皮肤像融化的蜡,五官模糊移位,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与“愉悦型”面具一模一样的、僵硬的微笑。眼泪从她变形的眼眶里流出,是粉蓝色的粘稠液体。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没有戴面具的婴儿布偶。布偶的纽扣眼睛死死盯着我,缝线嘴巴同样咧着那个诡异的微笑。
“不……不想笑……”女人融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粉蓝色的眼泪流得更凶,“疼……好疼……”她抬起手,手指也在融化、粘连,指向自己太阳穴的位置,“针……拔不掉……”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她太阳穴附近,皮肤下鼓起几个小小的、规则的硬块,排列成微型芯片的形状。其中一个似乎松动了,顶破变薄的皮肤,露出一小截粉蓝色的金属尖角。
“未检测到身份认证及情绪稳定信号。发现高污染源。”清除者冰冷的声音突然在缝隙入口响起。红光扫了进来。
女人发出一声绝望的、不成调的尖啸。她猛地将婴儿布偶塞进我怀里。布偶的身体里传出微弱但清晰的、机械合成的婴儿笑声:“咯咯……优化完成……咯咯……”
红光锁定了她。两个清除者飘进来,手中的“吸尘器”变形,不再是针管,而是伸出闪烁着高压电弧的钳爪。
“污染源清除程序启动。执行:深度净化。”
钳爪精准地夹住了女人融化的头颅。高压电弧爆发出刺目的粉蓝色光芒。没有惨叫。她的身体在强光中剧烈抽搐、收缩,像被抽真空的塑料袋。几秒钟内,她整个人被“净化”成一滩冒着热气的、粉蓝色的粘稠糊状物,散发着焦糖和烧焦塑料的混合气味。糊状物迅速被胶质路面吸收,消失无踪,只留下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焦糊味。
清除者的扫描眼转向我,以及我怀里那个发出“咯咯”笑声的布偶。
“检测到次级污染载体。执行:次级净化。”
钳爪带着电弧伸向我。怀里的布偶笑声变得尖锐刺耳:“优化!咯咯!深度优化!”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猛地向后拽去!是杜纬!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我的衣领,那只被“优化”过的粉蓝色右臂像盾牌一样挡在前面。高压电弧打在粉蓝色手臂上,爆出一串火花,手臂表面只留下几道焦痕。
“这边!”杜纬的声音嘶哑痛苦,但眼神是熟悉的、燃烧的疯狂。他拉着我撞向旁边肉膜建筑的“呼吸口”。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湿气喷涌而出。杜纬用石头狠狠砸向那蠕动的肉膜!
肉膜被撕裂开一道口子,不是流血,而是喷出大量粉蓝色的、如同絮状物的神经纤维。里面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巨大的、缓慢蠕动的腔室。无数粉蓝色的管线像血管一样附着在肉壁上,管线末端连接着……人。他们赤身裸体,浸泡在粉蓝色的营养液里,头上戴着布满探针的头盔,表情是统一的、空洞的愉悦。管线正将营养液和某种闪烁的数据流同时泵入他们的身体。
“看见没?‘幸福感’生产线!”杜纬狞笑着,把那个还在“咯咯”笑的布偶狠狠扔进腔室深处。
布偶落在营养液里,尖锐的笑声在封闭腔室内回荡:“优化!咯咯!咯咯咯!”
瞬间,所有连接着人的管线剧烈闪烁!那些浸泡在营养液里的“原料”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脸上的愉悦表情扭曲成痛苦和恐惧。腔室肉壁剧烈收缩,发出沉闷的、如同消化不良的轰鸣。警报声(这次是尖锐的蜂鸣)在腔室内响起。
“污染……高浓度认知污染……生产线……故障……”清除者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紊乱的波动。它们放弃了我们,飘向那个撕裂的口子,试图用“吸尘器”堵住喷涌的神经纤维和失控的“原料”。
“趁现在!”杜纬吼道,拉着我冲向街道对面一条更狭窄、肉膜建筑更加密集扭曲的小巷。粉蓝色的天空下,这座由活体器官构成的“优化”之城,正张开它甜腻的血肉之口,而我们,是它肠道里两块拒绝被消化的结石。
巷子尽头,一扇由白骨和金属线编织成的门虚掩着。门上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牌子,字迹是干涸的褐色血迹:
**【认知黑市】**
**交易:痛苦/记忆/未净化的梦**
**入场费:一滴真实的眼泪**
杜纬看着自己那只粉蓝色的、毫无知觉的右臂,又看看我怀里那个安静下来、但纽扣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的布偶,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看来,咱们得先找点‘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