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河决了口,疯狂地砸在考古探方那层薄薄的防雨布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坑底积水浑浊不堪,泛着土腥味,我的高筒雨靴陷在泥泞里,每一步都像在拔萝卜。冰冷的雨水顺着雨衣领口往里钻,冻得我一个激灵。
“林晚!动作快点!这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赶紧把那个匣子清理出来装箱!”领队的赵教授在坑沿上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雨声撕得破碎,手里的强光手电在雨幕中艰难地劈开一道昏黄的光柱,勉强照亮坑底一隅。
“知道了教授!”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混合物,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眼前这方刚暴露出来的土坑角落。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能看到泥土中露出一角暗沉的青铜,带着漫长岁月侵蚀出的斑驳绿锈。它被小心地清理了大半,露出一个约莫半米见方、造型古朴奇特的青铜匣子。匣盖紧闭,上面覆盖着厚实的泥土和一层滑腻的苔藓,湿漉漉的。我蹲下身,顾不上泥水浸透裤子的冰凉,用手中的软毛刷子,屏住呼吸,一点点拂去匣盖表面的附着物。
指尖触碰到青铜匣盖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沉睡万古的冰冷气息猛地刺入皮肤,直钻骨髓。我下意识地缩手,心脏漏跳了一拍。就在这刹那,异变陡生!
脚下的泥泞地面骤然变得滚烫!不是火焰般的灼热,而是一种厚重、古老、沛然莫御的生命热力,如同沉睡的心脏突然猛烈搏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道璀璨夺目的青色光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湿冷的泥土,从我脚底喷薄而出!它们如同苏醒的翡翠巨龙,又像疯狂滋生的巨大植物根系,带着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瞬间蜿蜒、虬结、冲天而起!
轰!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我为中心猛地炸开。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倾盆而下的暴雨,亿万颗豆大的雨滴,瞬间定格在空中,悬停不动!它们晶莹剔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青翠光流的间隙里,将整个考古现场笼罩在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凝固的珠帘之中。光线被这些悬停的雨珠折射、散射,化作无数迷离跳跃的光点,在青色的脉络间流转,将这片被黑暗和雨水统治的空间,映照得如同梦幻的水晶宫。
我僵在原地,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缩紧。指尖还残留着青铜匣的冰冷触感,大脑却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超脱物理法则的、惊心动魄的景象。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咚地擂着胸腔。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诡异时刻,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探方边缘。他像是从凝固的雨幕和跳跃的光点中直接“析出”的幽灵,无声无息。
是路离。
那个总是出现在我午夜噩梦边缘、眼神疏离得像隔着一层千年寒冰的青年。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雨水竟奇异地绕开了他,仿佛他自带一个无形的力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坑底渺小如蝼蚁、被青色光流环绕的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动作极快,右手不知何时已反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刀。刀身狭长,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刃口却非钢铁的银白,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暗色。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刀刃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滴落。
啪嗒…啪嗒…
血珠落下的声音,在这片被凝固的时空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砸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几滴滚烫的血珠精准地落在我面前那个引发一切异变的青铜匣盖上。
滋——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青铜匣盖上那层厚厚的绿锈和苔藓,在接触到他血液的瞬间,竟像活物般剧烈地扭曲、翻腾,冒出丝丝缕缕带着浓重硫磺味的青烟!匣盖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呜咽,仿佛某种被封禁的古老生物在灼烧中挣扎。
那喷薄而出的青色光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随即像是耗尽了力气,不甘地迅速黯淡、收缩,重新没入滚烫的泥土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悬停的亿万雨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瞬间恢复坠落的本能!
哗啦啦——!
停滞的时间重新奔涌,巨大的雨声裹挟着倾泻而下的水流,如同瀑布般重新笼罩了整个世界。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将我从震惊的泥潭中猛地拍醒。
“呃!”我踉跄一步,差点滑倒在泥水里,狼狈地抹开脸上的雨水。
路离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气息的味道。他伸出那只刚刚割伤的手,掌心的伤口在冰冷雨水冲刷下翻卷着皮肉,鲜红的血液不断被稀释流下。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我,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直抵灵魂的疲惫:
“盖亚学院在找你。”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疯狂流淌,钻进衣领,冻得我牙齿打颤。路离的话语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带来短暂的空白和更深的寒意。盖亚学院?那是什么地方?找我做什么?无数疑问在喉咙里翻涌,却被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切堵得死死的。
“世界树……”路离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像重锤砸在我心口,“正在枯萎。”
世界树?枯萎?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无数碎片般的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童年时在乡下外婆家,赤脚踩在雨后湿润的田埂上,泥土下似乎总有一种微弱而规律的心跳声,温柔地贴着我的脚心;无数次午夜梦回,耳边萦绕的,不是风声雨声,而是某种悠长、沉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带着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哀伤……我曾以为那是孩童的幻想,是孤独的呓语。原来……那都不是错觉?
我猛地抬头,视线穿透冰冷的雨帘,死死盯住路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欺骗或疯狂的痕迹。可那里只有一片沉寂的疲惫,像一口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古井。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胃部阵阵抽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脚下这颗孕育了人类文明的星球,真的是一棵濒死的巨树……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
“……大地在哀鸣?”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被雨声吞没,带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路离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混杂着惊讶、了然,还有一丝……沉重。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份沉默本身,已经是最残酷的答案。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掌心向上,伸向我。
“想活下去,”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进我的意识里,“就跟我走。”
活下去?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穿了我因震惊而麻木的神经。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什么意思?难道留在这里,我会死?因为触摸了这个匣子?还是因为我……听到了那些声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伸出的手上。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薄茧,此刻正被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他的邀请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散发着未知的凶险气息。本能告诉我应该后退,逃离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和他口中那个荒诞恐怖的世界。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这片冰冷的泥泞中,动弹不得。因为就在刚才,我确实感受到了脚下大地那令人心悸的脉动,听到了那沉重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哀鸣。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被路离腰间那柄奇特的短刀吸引了。它安静地插在刀鞘里,刚才割开他掌心的正是此物。刀鞘是某种深色的皮革,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不是想攻击,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想要握住它,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给予我某种支撑,某种对抗这疯狂现实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去碰他伸出的手,而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猛地探向那柄短刀的刀柄!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金属的瞬间——
一个声音。
一个完全不同于路离的、冰冷、滑腻、如同无数条毒蛇在意识最幽暗的角落里同时嘶鸣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恶毒地炸响在我的脑海最深处:
“别信他……”
这声音带着一种极致的诱惑和阴寒,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我的动作瞬间僵住,伸向刀柄的手指停在半空,距离那冰冷的皮革鞘仅有一寸之遥。
那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的笑意,继续蛊惑:
“……吞噬他!”
吞噬?!
一股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更古老、更黑暗、更亵渎存在的本能畏惧!这声音来自哪里?是青铜匣的残余?还是……路离口中那棵正在“枯萎”的世界树本身?它为何要让我“吞噬”路离?
我猛地抬头,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锁住路离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端倪。
路离的瞳孔,在我说出“大地在哀鸣”时曾泛起涟漪的瞳孔,此刻骤然收缩!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疲惫或惊讶,而是瞬间燃起了冰冷的、如同实质的警惕火焰!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那只伸向我的手闪电般收回,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侧滑半步,右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从深潭般的沉寂,化作了即将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带着足以冻结雨水的杀意!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锁住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彻底洞穿,每一个毛孔都在审视那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威胁。
“你听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不再是疲惫的邀请,而是冰冷的质问。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那个滑腻恶毒的声音还在脑海中阴魂不散地回荡——“吞噬他……吞噬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在邀请我、后一秒却如同面对致命敌人的男人。
冰冷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我们之间那不足一米的距离,泥水在我脚下汇聚成浑浊的小溪。探方坑壁上的泥土在雨水浸泡下簌簌滑落。坑沿上,赵教授和几个同样被刚才异象惊呆、此刻才勉强回过神来的同学,正探头探脑地往下张望,手电光柱在雨幕中慌乱地晃动。
“林晚!刚才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光?你没事吧?”赵教授焦急的呼喊声从上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惊魂未定。
“林晚!你还好吗?”另一个同学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充满了担忧和困惑。
他们的声音打破了我和路离之间剑拔弩张的死寂,却让我更加绝望。我该怎么办?告诉他们我听到了大地垂死的哀鸣?告诉他们一个陌生男人说地球是棵树快死了,还让我跟他走?还是告诉他们……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教唆我吞噬眼前这个人?
路离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黑的眼眸如同最幽深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惊疑、审视、警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他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那个诡异声音的源头,判断那究竟是青铜匣残余的影响,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时间在暴雨的喧嚣中仿佛被拉长成粘稠的胶质。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终于,路离按在刀柄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股凌厉如刀的杀意并未完全散去,却如同潮水般收敛了一些,沉淀成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压迫感。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我,也没有回答上方教授同学的询问,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嘈杂的雨声:
“选择权在你。留下,下一次异动,可能没人能救你,甚至波及他们。”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坑沿上那几个晃动的人影,话语里的暗示冰冷而残酷。“跟我走,你会知道一切,包括你听到的……那是什么东西。”
“吞噬他……”脑海深处那个滑腻的声音再次阴冷地响起,带着嘲弄和催促。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雨水和内心的恐惧交织,让我如坠冰窟。留下?下一次?这青铜匣的异动,那恐怖的地脉苏醒,难道还会再次发生?而且会更猛烈?波及教授和同学?路离的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跟他走,前方是无尽的未知和那个在我脑中低语的恐怖存在……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视线在路离那张冷漠而紧绷的脸,和他腰间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短刀之间来回移动。坑沿上,同伴们焦急的呼喊和手电的光束,此刻都成了压垮我的重负。
活下去……
世界树在枯萎……
吞噬他……
无数混乱的声音在我脑中轰鸣、撕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我脚下的泥地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震颤!极其轻微,如同垂死巨兽最后一声微弱的心跳。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衰朽、腐败、以及……极度渴望的恶意气息,如同无形的毒瘴,猛地从地底渗出,顺着我的脚踝悄然缠绕上来!
“呃!”我闷哼一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腐烂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股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威胁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犹豫和恐惧!
跑!离开这里!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如同爆炸般在脑海中炸开,压倒了一切!
我猛地抬头,对上路离那双瞬间变得更加锐利、仿佛也捕捉到了地下那丝恶意的眼睛。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绝望的哭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路离动了。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我视觉的极限,仿佛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我没有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觉得手腕猛地一紧,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传来,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拉伸变形。倾盆的暴雨、晃动的探方灯光、赵教授他们惊愕的面容……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万花筒,化作一片混沌破碎的光影和色彩,伴随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失重感。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一种奇异的、仿佛空间本身在被强行折叠撕裂的嗡鸣。
“林晚——!”赵教授惊恐的呼喊声被拉长、扭曲,最终彻底淹没在空间的乱流里,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
冰冷、坚硬、光滑。
这是意识从混乱的漩涡中挣扎出来时,指尖传来的第一触感。我像一袋被丢弃的湿透谷物,瘫倒在某种材质奇异的地面上。眩晕感还在颅内剧烈旋转,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逐渐清晰,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瞬间忘记了所有不适,只剩下极致的震撼。
我身处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穹顶空间之中。这空间的高度目测至少有百米以上,穹顶并非规则的半球形,而是由无数粗壮得如同千年古树树根般的奇异结构虬结、盘旋、相互支撑而成。这些“树根”并非木质,它们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质感,表面流淌着极其黯淡、近乎熄灭的微弱青白色光芒。光芒极其微弱,时断时续,使得整个巨大的穹顶空间笼罩在一种压抑、衰败的昏暗之中,如同垂死巨兽的内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陈旧书籍的尘埃味、雨后森林深处的泥土湿腐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巨大生命体代谢产生的、带着淡淡硫磺味的沉闷气息。这混合的气味沉重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衰亡的滞涩感。
这里……就是盖亚学院?
“欢迎来到根蔓大厅,新生的枝裔。”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打破了这死寂空间的沉默。
我猛地扭头。路离就站在我旁边一步之遥,身姿挺拔如孤松。他身上那件湿透的黑色连帽衫已经不知何时变得干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紧抿,深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欢迎的暖意,只有审视和一丝未散的警惕。他左手掌心的伤口似乎被简单处理过,缠着一圈不起眼的白色绷带,边缘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
“根蔓大厅?枝裔?”我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双腿却还在刚才那空间传送的余波中发软,动作笨拙而狼狈。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无数亟待喷发的疑问。
路离没有伸手扶我,只是漠然地看着我的挣扎,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他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刮过我的脸,似乎想找出任何残留的、不属于我的痕迹。
“你血脉中流淌的世界树本源浓度很高,”他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高到足以让你在无意识状态下唤醒沉睡的遗物,引动地脉回响,甚至……”他顿了顿,深黑的眼眸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让我瞬间血液冻结的词:
“……感知到祂的‘饥渴’。”
饥渴!
这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直抵心脏!地底深处那丝恶意的震颤,那股缠绕上来的衰朽与贪婪的气息……原来那就是“饥渴”?世界树……在渴求着什么?
“祂……在渴求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那个在我脑中低语“吞噬他”的声音,难道就是这“饥渴”的具现?
路离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穹顶深处那些光芒近乎熄灭的巨大“树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生命。”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纯粹的生命力。就像即将干涸的河床,渴求每一滴能维持它苟延残喘的水珠。而我们这些流淌着祂古老枝脉的‘枝裔’,在祂的感知中……”他缓缓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残酷:
“……就是最靠近祂嘴边、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粮。”
食粮!
轰!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恐怖的锁链!为什么青铜匣会在我触碰时苏醒?为什么我会“听到”大地的哀鸣?为什么那个声音要我去“吞噬”路离?因为世界树正在枯萎!因为祂陷入了极度的饥渴!而我,这个血脉浓度高得异常的“新生枝裔”,在祂垂死的感知中,就是一块移动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点心”!那个声音……根本不是什么青铜匣的残留,它就是世界树垂死意志的一部分!它在引诱我走向疯狂,走向……自相残杀?为了……成为祂的养料?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被雨水浇透都要寒冷百倍!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身后一根冰冷光滑的“树根”,发出沉闷的声响。
“所以……你带我回来……”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是为了把我……喂给祂?”那个“吞噬他”的恶毒低语,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嘲讽。谁吞噬谁?谁是猎物?谁是陷阱?
路离的眼神骤然一凝,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右手瞬间绷紧,指节再次泛白。一股冰冷锐利的气息再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针,刺得我皮肤生疼。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
“收起你那愚蠢的念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和一丝压抑的怒意,在这空旷死寂的根蔓大厅中激起冰冷的回音。“如果只是为了献祭,在那个泥坑里,任由你被地脉异动撕碎,或者被祂的‘饥渴’彻底侵蚀变成怪物,岂不更省事?”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我混乱的意识上。我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压迫感震慑住,呼吸都为之停滞。
“带你回来,是因为你的‘听见’,是钥匙!”路离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沉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力砸落。“世界树正在被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腐化’侵蚀。那‘饥渴’,那低语……是腐化的症状,是垂死的哀嚎,更是……腐化本身蔓延的触角!”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我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你听到了祂的痛苦,这意味着你的血脉,或许能更清晰地感知到腐化的源头!找到它,理解它,甚至……隔绝它!这才是你唯一活下去、也是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机会!”
钥匙?腐化?源头?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狂潮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我不是点心?是钥匙?用来对抗那正在侵蚀世界树的恐怖“腐化”?
“可是……那个声音……”我颤抖着,语无伦次,“它在我脑子里……它让我……‘吞噬’……”
“那是腐化的低语!”路离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祂垂死混乱意志中滋生的毒瘤!它在利用你的恐惧,你的本能,试图让你屈服,让你疯狂,让你成为腐化蔓延的载体!”他紧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如同最坚固的寒冰,试图冻结我意识中翻腾的恐惧,“控制它!或者被它控制!没有第三条路!”
控制它?谈何容易!那个滑腻、恶毒、充满诱惑的声音,仿佛已经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就在这时,仿佛是响应我内心的恐惧和路离的警告,一股极其微弱、但清晰无比的衰朽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再次从我背靠的那根巨大“树根”深处传来!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窥探感,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我的意识!
“呃啊!”我猛地抱紧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恶毒的低语声瞬间在脑海中放大,如同无数冰冷的蛇信在舔舐我的神经末梢:“……靠近些……拥抱它……汲取他……力量……生存……”
“林晚!”路离厉喝一声,瞬间拔出了腰间的短刀!那奇特的、刃口泛着暗色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刀尖直指我的方向!但他并未刺向我,而是猛地将刀身狠狠插在我身旁那根巨大“树根”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油脂!刀身与“树根”接触的瞬间,发出刺耳的灼烧声!一股带着浓重硫磺和腐朽气息的淡淡黑烟猛地从接触点冒出!那缠绕着我的衰朽波动和脑海中的低语声如同被烫到一般,发出一声尖锐的痛苦嘶鸣,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我脱力地靠着冰冷的“树根”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刚才那一瞬间,仿佛灵魂都要被那贪婪的意志拖入深渊!
路离缓缓拔出短刀。刀身依旧幽暗,没有任何污损。他低头看着刀尖,又抬眼看着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我,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凉的肃杀。
“看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板,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沉重,“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东西。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侵蚀。祂的哀鸣是真实的,祂的饥渴是真实的,祂的腐化……也是真实的。”他将短刀利落地插回腰间刀鞘,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
“这里是盖亚学院,旧根蔓大厅,”他环视着这巨大、昏暗、如同远古巨兽腔室般的空间,那些虬结的“树根”上黯淡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曾是离世界树核心意志最近的地方之一,也曾是枝裔们力量的源泉。如今……”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讽,“是腐化最严重的前线哨所,也是……最后的避难所之一。”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着我苍白惊恐的脸,也映着这垂死大厅的昏暗光影。
“林晚,”他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命运敲响的丧钟,每一个字都沉重地烙印在空气里,“从你触摸到‘源匣’,引动地脉回响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已经和这棵垂死的巨树绑在了一起。祂的哀鸣,是诅咒,也是你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后的词句。根蔓大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巨大“树根”深处偶尔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朽木断裂的噼啪声,更添几分不祥。穹顶那些黯淡的光流如同垂死的脉搏,每一次明灭都让整个空间的光影随之颤抖。
“活下去,意味着战斗。不是与人,而是与这无孔不入的腐化,与祂垂死挣扎中滋生的疯狂,甚至……”他的视线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颅骨,直视那隐藏其中的毒蛇低语,“……与你听到的那个声音本身。”
路离微微俯身,向我伸出了手。依旧是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但这一次,掌心的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血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个无声的警示。
“现在,”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要碾碎一切犹豫的力量,“告诉我你的选择。留在这腐烂的前哨,等待下一次被‘饥渴’拖入深渊?还是拿起武器,用你听到的哀鸣作为路标,跟我一起去找到那腐化的源头?”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如同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又像在悬崖边递出绳索的救赎者。那眼神深处,除了冰冷的审视和沉重的疲惫,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期冀?
“根蔓大厅”深处,一声更加清晰的、如同巨大骨骼碎裂的“咔嚓”闷响,幽幽传来,在死寂的空间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