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凛冽的夜风如冰刀般割着人的肌肤,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过。
它卷动着地上残破不堪、颜色枯黄的残叶,那些残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幽幽低语。
裴砚下意识地紧了紧怀中用油布包裹的卷宗,那沉甸甸的分量,摩挲起来粗糙的触感,远不止纸张的重量,更是二十年血海深仇的凝结。
方启明,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心底,每想一次,心底便传来一阵刺痛。
“我们必须立刻返回大理寺。”裴砚压低了声音,那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目光在黑暗中如寒星般格外锐利。
京城之内,已无他们容身之处,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但最危险的地方,有时也藏着唯一的生机。
他脑海中浮现的身影,正是大理寺少卿,陈方。
此人虽在朝中素以保守谨慎著称,对裴砚也时有疑虑,但其人尚存几分对法度的敬畏,或许是眼下唯一能略作周旋之人。
沈疏桐清冷的眸子在月色下闪过一丝决然,那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清冷:“我跟你去。”她明白,此刻他们已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共同面对,方有一线生机。
两人借着夜色掩护,避开巡夜的兵丁,一路潜行。
他们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终于在寅时将尽前回到了大理寺。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正门守卫森严,门口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守卫们身姿挺拔,目光警惕。
他们则绕到平日里杂役进出的偏门,凭着裴砚司刑的腰牌,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内院。
内院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裴砚径直引着沈疏桐来到陈方处理公务的签押房外。
他示意沈疏桐稍待,自己上前叩响了房门。
那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何人?”里面传来陈方略带疲惫的询问声。
他显然还在处理公务,尚未歇息。
“下官裴砚,有紧急要事禀报。”
片刻的沉默后,门内传来一声:“进来。”
裴砚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檀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气味萦绕在鼻间,带着一种沉稳的气息。
陈方年过半百,鬓角已染风霜,此刻正蹙眉看着一份卷宗,见裴砚深夜到访,
“裴司刑,深夜至此,所为何事?”陈方放下手中的笔,那笔落在桌上的声音清脆可闻,目光如炬,审视着裴砚。
裴砚躬身一揖:“启禀陈大人,下官在外查案,偶然得到一批与二十年前悬镜司灭门案相关的机密卷宗,事关重大,牵涉甚广,不敢擅专,特来向大人请示。”他言辞谨慎,并未直接提及方启明的名字,也未暴露沈疏桐的在场。
陈方眉头一挑,原本略显松弛的脸颊瞬间紧绷起来。
“悬镜司秘档?”他声音微沉,那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讶和疑虑。
“此案早已定论,你从何处得来这些东西?又牵涉何人?”
“卷宗来历,下官暂难详述,但其真伪,下官敢以性命担保。”裴砚语气坚定,“至于牵涉之人……其中一位,恐怕与镇北王府干系匪浅,甚至涉及当年奉旨查抄悬镜司的将领。”
陈方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他盯着裴砚,仿佛要将他看穿:“裴砚,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此事若有半点虚言,莫说你这司刑之位,便是身家性命也难保全!”
“下官明白。”裴砚迎着陈方的目光,不卑不亢,“正因事关重大,下官才第一时间向大人禀报。这些卷宗,此刻便在下官手中。”
陈方沉默了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敲击声在安静的签押房里格外清晰。
签押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深知悬镜司一案是先帝亲定的铁案,亦是当今圣上不愿提及的疮疤,若真如裴砚所言,这批密档的出现,不啻于平地惊雷,足以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而裴砚选择向他禀报,无疑也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东西先放在你那里,务必妥善保管,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陈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此事,本官需要时间斟酌。明日一早,我会派人‘请’你过来,你再将卷宗呈上。记住,在此之前,除了本官,不得向任何人提及。”
“下官遵命。”裴砚心中微凛,陈方虽然没有立刻斥责或推拒,但这番话也充满了官场辞令的含糊与试探。
“派人‘请’”,意味着他裴砚的行动将暂时受到某种程度的“关照”。
离开签押房,裴砚向一直等在暗处的沈疏桐使了个眼色。
两人回到裴砚在大理寺的独立值房,这里相对僻静,是裴砚平日里整理案卷、偶尔休憩的地方。
值房里的床铺简单朴素,桌上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陈大人他……”沈疏桐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担忧。
“他没有全信,但也没有立刻将我们拿下,说明他心中亦有权衡。”裴砚关上房门,那关门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从怀中再次取出那些密档,小心翼翼地摊放在桌案上,那些纸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泛黄。
“他要看卷宗,也要看我们接下来如何行事。眼下,我们必须与时间赛跑,从这些故纸堆中,找出能让我们活下去,并且能将真凶绳之以法的铁证。”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凝重的脸庞,跳跃的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裴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一页页仔细翻阅那些泛黄的纸张。
纸张在他手中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疏桐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份记录,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隐秘被揭开。
这些卷宗中,除了记录了当年悬镜司成员的名单、部分任务记录,还有一些往来的密信,以及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账目。
裴砚的目光在一份记录了宫中采办用度的残缺账本上停了下来。
其中,“南苑别院修葺”、“西山围场用度”等条目下,都用一种极小的朱笔标注了“隐桩调拨”的字样。
“隐桩……”裴砚反复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他迅速翻阅其他卷宗,竟在多处不起眼的角落,都发现了这两个字。
有时是人员调动的批注,有时是银两支取的记录,甚至在一些刑讯逼供的供状中,也有提及某个神秘的“桩主”下达指令。
“这‘隐桩’,似乎是一个独立于朝廷各部司之外的秘密系统。”裴砚沉声道,“疏桐,你看这份,提及‘隐桩’的建立,乃是奉了‘上谕’。”
沈疏桐凑近细看,那份记录上,“上谕”二字清晰可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骇然。
大楚王朝,能下“上谕”的,唯有一人——当今圣上!
这个发现,让裴砚遍体生寒,仿佛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如果“隐桩”是皇帝亲设的秘密机构,那么他们所面对的,将不仅仅是方启明这样的朝中权贵,而是整个大楚王朝的最高权力核心。
“看来,悬镜司的覆灭,绝非单纯的党同伐异,背后隐藏的真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和恐怖。”裴砚的声音有些干涩。
“必须查清楚这个‘隐桩’究竟是什么,由谁掌控,如何运作。”沈疏桐斩钉截铁地说道,清冷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急切。
她的家族冤案,或许就与这个“隐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裴砚点了点头:“我们分头行事。我继续梳理这些密档,看能否找出更多关于‘隐桩’的线索,特别是其头领的身份。疏桐,你和小七一起,去京城各处暗中查访,尤其是那些曾经与悬镜司有过关联的旧人旧地,看看能否打探到关于‘隐桩’的任何消息。”小七是大理寺的一名年轻捕快,为人机灵,对裴砚颇为崇拜,也值得信任。
“好。”沈疏桐没有丝毫犹豫。
接下来的两日,裴砚几乎不眠不休地埋首于故纸堆中。
那些记载着血腥与阴谋的文字,不时让他头痛欲裂,仿佛能听到当年那些冤死者最后的悲鸣。
他强忍着不适,将所有提及“隐桩”的片段一一摘录、比对、分析。
在这过程中,他有时会因为长时间盯着纸张而眼睛酸涩,有时会被繁琐的记录弄得心烦意乱,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
而沈疏桐则带着小七,在偌大的京城中奔波。
他们寻访了当年悬镜司的旧址,如今已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废墟,荒草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故事;也找到了一些当年悬镜司的低阶胥吏或是他们的后人,但三十年的时光足以磨灭太多痕迹,人们或是不知情,或是不敢言。
关于“隐桩”,他们只得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那是一个比悬镜司更神秘、更令人畏惧的存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大楚。
线索零散而模糊,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轮廓。
第三日傍晚,当沈疏桐和小七带着满身疲惫和寥寥无几的线索回到值房时,却见裴砚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份人事任免的记录,其中一个名字被他用朱笔重重圈出。
“赵吉安。”裴砚指着那个名字,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而显得有些沙哑,“此人,在二十年前,乃是宫中内侍省的一名从七品典簿,负责记录宫中杂事。但在悬镜司覆灭后的短短三年内,他便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内侍省的秉笔太监,宫中炙手可热的赵公公。”
“一个典簿太监?”沈疏桐有些不解。
“寻常的升迁自然不足为奇。”裴砚拿起另一份残缺的信函,“但这封信,是当年悬镜司一位副使写给其心腹的密信,其中提到,他察觉到宫中有人暗中监视悬镜司的动向,传递消息给一个被称为‘桩内行走’的神秘人。信中描述了此人的一个特征——左手尾指缺了半截。”
裴砚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疏桐和小七:“我今日托人查阅了宫中存档的内侍名录,二十年前,内侍省符合这一特征,且与‘隐桩’调拨记录中某些时间点能对应上的,只有一人。”
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吉安,赵公公。他便是当年那个‘桩内行走’,如今更是‘隐桩’系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甚至可能就是核心之一。”
一股寒意从小七背脊升起。
沈疏桐亦是面色凝重,宫中太监,尤其是手握权柄的秉笔太监,其能量之大,远非寻常朝臣可比。
裴砚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皇城方向,夕阳的余晖将宫殿的轮廓染上一层诡谲的血色。
那血色的光芒如同一层神秘的纱幔,笼罩着皇城。
“要想揭开‘隐桩’的秘密,解开所有谜团,此人,我必须去见上一见。”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入宫面见赵公公,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
然而,裴砚并不知道,在他下定决心之时,遥远的皇城深处,一双阴鸷的眼睛,早已透过重重宫墙,仿佛洞悉了他所有的动作。
幽暗的殿阁内,赵公公轻轻抚摸着自己左手缺失一截的尾指,那手指触摸的触感让他心中涌起一丝得意,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冷笑,一场针对他的无形罗网,已然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