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宿舍楼在新生报到那天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水泥外墙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像一片片洗不净的霉斑。地下室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顶上挂着的几盏白炽灯吃力地抵抗着黑暗,在尽头处彻底败下阵来,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吞噬。走廊两边的房间没有门,只用半高的隔板象征性地分割空间,一百多号人挤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如同罐头里的沙丁鱼。管理员分发钥匙时不经意提起:“以前条件紧张时,这层还停放过周转用的棺材。”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却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冰冷的种子。
最初几周风平浪静。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宿舍断电后,只有走廊尽头的声控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我躺在靠走廊第一间隔板边的下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在脸上——凌晨3:17。就在我辗转反侧时,那盏声控灯毫无征兆地亮了。走廊里一片死寂,没有咳嗽,没有脚步声。
“嗒、嗒、嗒……”
清晰的皮鞋声从走廊入口处响起,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从隔板边缘探出头。昏黄的灯光下,空无一物,只有那脚步声稳稳地踏在水泥地上,一步步朝里走。它经过我的床头时,一股阴冷的空气贴着我的头皮掠过,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脚步声继续向黑暗深处延伸,片刻后,又以完全相同的节奏折返,从我床头经过,再次消失在入口方向。如此反复,直到天色泛白。
“幻听了吧?地下室通风管道老化,夜里怪声多。”室友阿强打着哈欠,把豆浆吸得滋溜响。小胖从泡面碗里抬起头,咧嘴一笑:“听说咱们这栋楼是建在老坟场上的,地基下面骨头摞骨头!”这种带着猎奇色彩的流言像霉菌一样在宿舍楼里悄然滋生。有人信誓旦旦说在顶楼水房见过穿红裙子的女生背对着人梳头,一眨眼就不见了;有人赌咒发誓凌晨在楼道闻到浓烈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怪味,可保洁阿姨只在白天工作。这些碎片化的传闻像看不见的蛛网,缠绕着这座巨大的水泥囚笼,也缠绕着我们的神经。
然而几天后的午夜,那脚步声又来了。这一次更加肆无忌惮。“嗒、嗒、嗒……”它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行走,开始在我的床板下徘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全身僵硬,冷汗浸透了背心,喉咙像是被那冰冷的脚步声堵住了,连一声最简单的呼喊都发不出来。黑暗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我猛地扭头看向邻床——阿强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面朝着墙壁,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啜泣。我想喊他,可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
阿强变了。那个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壮小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窝深陷、魂不守舍的躯壳。他白天昏睡不醒,夜晚则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常常在深夜僵直地坐起,对着斑驳的墙壁,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墙皮,指甲缝里塞满了灰白的碎屑。
“得找人看看,”小胖脸色发白,压低声音对我说,“我老家村里以前有个神婆,说人要是被‘东西’缠久了,魂儿就散了,人就成空壳子了……”他翻出手机,给我看一个论坛帖子,标题耸人听闻——《被献祭的青春》。帖子讲述了几年前发生在四川绵阳某大学宿舍的怪事,一个体质特殊的女生察觉到邪灵作祟,但她的室友却被反复出现的梦魇和黑影折磨得精神崩溃。帖子下附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似乎是夜晚偷拍的宿舍楼道,一个扭曲拉长的黑影紧贴在墙角,没有光源,影子却清晰得刺眼。盯着那黑影看久了,仿佛有股寒意顺着目光爬进骨头缝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宿舍灵异”、“脚步声”、“撞邪”……海量的信息碎片涌来。一个被反复提及的“科学解释”是强烈的脑电波残留——濒死或极端情绪下,人的脑电波能量异常强大,可能像录音一样“烙印”在特定环境里,在条件合适时“回放”。这解释像一根脆弱的稻草,暂时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或许阿强只是学习压力太大?或许那脚步声只是某个水管共振产生的怪响?
但自我安慰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那晚我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呛醒。黑暗中,只见阿强蹲在宿舍中央,背对着我,肩膀诡异地耸动着。他身前的地面上,三根劣质香烟诡异地立在水泥地上,两点猩红的火头在绝对的死寂中明灭燃烧,青烟笔直地上升,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弥漫开来。另外一根,则孤零零地倒在一旁。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阿强似乎察觉了,他极其缓慢地、一节一节地扭过头。月光透过高窗的铁栏,照亮了他半张脸——眼睛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嘴角却向上咧开,拉扯出一个完全不属于阿强的、毛骨悚然的笑容。
“它……饿了……”一个沙哑、干瘪、像是砂纸摩擦骨头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小胖的尖叫划破了死寂的夜。灯被粗暴地拍亮,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阿强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我和小胖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床,他牙关紧咬,四肢僵硬如铁。混乱中,我瞥见那三根烟——两根依然诡异地立着,青烟袅袅,像两柱祭奠亡魂的香火。
阿强被紧急送往医院。初步诊断是急性应激障碍和严重的电解质紊乱引发的抽搐。校方介入调查,辅导员委婉地暗示我们学业压力别太大,眼神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疑虑和疏离。宿舍楼里的气氛陡然变了。窃窃私语声在我们经过时戛然而止,探究的、同情的、更多是恐惧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关于“404撞邪”、“养小鬼反噬”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整栋宿舍楼蔓延开7。我们被无形的恐惧孤立了。
阿强暂时住进了校外招待所,由他赶来的父母照料。我和小胖在空荡荡的404宿舍里相对无言。窗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小胖终于崩溃了,他神经质地搓着手,声音带着哭腔:“我查了……我查了好多东西……不是脑电波!是‘养’!有人在‘养’!用怨气,用恐惧当饲料!它在找替身!阿强不行了,就轮到我们了!”他翻出手机,点开一张极其模糊、令人极度不适的图片——似乎是某个乡村昏暗的室内,一个人形生物的腹部,竟然扭曲地凸起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强烈的恶心感冲上我的喉咙。
“得走……今晚就走……”小胖哆嗦着开始往背包里塞东西,充电器、证件、几件衣服,动作慌乱得像逃难。
“宿管查寝怎么办?校门锁了!”我试图抓住他最后一丝理智,尽管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管不了那么多了!睡走廊!睡网吧!睡大街都比睡这儿强!”小胖拉上背包拉链,眼神狂乱,“你走不走?”
理智告诉我该留下,面对学校可能的责问。但心底深处那根被恐惧彻底绷紧的弦“啪”地断了。那挥之不去的脚步声,阿强翻白的眼睛,地上立着的香烟,小胖手机里那张腹部人脸的恐怖画面……所有碎片轰然炸开。我抓起自己的背包,胡乱塞了几件东西,喉咙发紧,只能重重地点头。
走廊的声控灯似乎比平时更加昏暗,闪烁不定。我们蹑手蹑脚地拉开门,踏入那片昏黄的光晕下。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旧灰尘混合着铁锈的怪异味道。整栋楼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我们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突然,前方十几米远,靠近楼梯口的那盏声控灯,“滋啦”一声,毫无征兆地灭了。紧接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依次按下开关。
“滋啦……滋啦……滋啦……”
黑暗像汹涌的潮水,一盏接一盏地吞噬着走廊的灯光,以惊人的速度向我们立足之地蔓延而来!那令人血液冻结的“嗒、嗒、嗒……”声,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响起,就在我们身后,近在咫尺!
“跑——!!!”小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拔腿就向楼梯口的方向冲去,那是唯一还有微弱安全出口绿光的方向。
求生的本能让我紧随其后。耳边风声呼啸,混合着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小胖绝望的哭喊。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却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皮鞋每一次踏在水泥地上的脆响,都精准地踩在我心跳的间隙,仿佛在嘲弄我们徒劳的挣扎。
楼梯口那点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光芒,成了绝望中唯一的灯塔。小胖连滚带爬地扑向楼梯扶手,几乎是摔下去的。我紧随其后,腿脚发软,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
“咚!”一声闷响,像沉重的麻袋摔在地上。小胖的哭喊和奔跑声戛然而止。
“小胖?!”我嘶吼着,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我连滚几级台阶冲下楼梯转角。
借着上方走廊最后一点微弱光线和楼梯间应急灯幽绿的光芒,我看到了小胖。他脸朝下趴在楼梯转角的水泥地上,身体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一动不动。一只脚上的廉价塑料拖鞋甩脱了,孤零零地躺在几步之外9。
时间凝固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我僵在原地,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小胖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那致命的脚步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死寂重新统治了这座建筑,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宿管阿姨的尖叫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小胖冰冷的身体被盖上白布抬走时,手腕上还残留着用力抓挠留下的血痕。警方初步结论是“意外失足”,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他杀证据。辅导员拍着我的肩膀,眼神复杂地安慰我“节哀”,语气却像是在确认我是否还有理智。学校迅速封锁了404宿舍,也封锁了消息。我和其他几个“幸存者”被临时安置到了顶楼最西边的空宿舍。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阿强还在校外医院,据说精神彻底崩溃,只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它饿了……”。小胖的父母在宿舍楼下哭晕过去好几次。只有我知道,那晚他摔倒前发出的最后一声惊叫,并非因为踏空楼梯。那声音里充斥着一种纯粹的、面对超乎想象的恐怖时才会有的绝望。
夜深了。临时宿舍里鼾声起伏。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投射的摇晃树影,它们张牙舞爪,像是无数攫取的手。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水管低沉的呜咽,远处火车的汽笛,甚至室友翻身时床板的吱呀……每一种细微的声音都让我神经紧绷。
就在意识即将被疲惫拖入混沌的边缘——
“嗒。”
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冰锥刺破耳膜。
那声音,并非来自门外空旷的走廊。
它近在咫尺。
就在我的床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