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教室门被粗暴地撞开,力道之大,让门板狠狠砸在墙上又弹回。喧闹的早读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那里,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
新面孔。转校生。
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来,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了然。
班主任跟在后面,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同学们,这位是陈默同学,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陈默,你……自己找个空位先坐下吧。”
陈默没理会班主任的话。他径直穿过过道,桌椅被他的腿撞得哐当作响。他停在我的课桌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一股淡淡的、像是消毒水和陈旧烟草混合的怪异气味从他身上飘来。
“出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颜夏坐在斜前方,也担忧地回过头,眉头微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一半是难堪,一半是莫名的心虚和恐惧。
“有事?”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藏着寒潭的眼睛。他的左脸颊上,一道暗红色的、蜈蚣般的疤痕从颧骨一直斜拉到下颌,破坏了原本硬朗的轮廓,平添了十分的凶戾。
他扯了扯嘴角,那道疤痕随之扭动,显得更加狰狞:“少废话。出来说,还是我在这儿说?”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紧捂着书包的手。
心脏猛地一沉。我咬咬牙,在几十双充满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僵硬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走廊尽头,废弃的化学实验室门口,这里远离教室的喧嚣,只有头顶一盏接触不良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灭,将我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满灰尘的墙上。
“日记本,”陈默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在你那儿?”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警惕地盯着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关你什么事?”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发紧。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冷笑,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直接看到我书包里那个烫手的东西。
“关我什么事?”他重复着我的话,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伸手,猛地揪住自己制服衬衫的领口,用力向下一扯!
“嗤啦——”
几颗廉价的塑料纽扣崩飞出去,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弹跳声。
我倒吸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暴露在昏暗灯光下的,是他脖颈下方直至锁骨、并向胸口蔓延的大片皮肤!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皮肤!那是一幅由极度扭曲、增生、呈现出焦炭般黑红褐色的狰狞疤痕构成的恐怖图景!疤痕层层叠叠,如同火山喷发后凝固的熔岩,又像是被巨大的力量反复撕裂、灼烧后留下的永久印记。边缘不规则地隆起、卷曲,皮肤组织彻底毁坏,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还在缓慢蠕动的质感。那疤痕面积之大,狰狞程度之深,远远超出了正常烧伤的范畴,更像某种恶毒的诅咒烙印。
“看看,”陈默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这就是‘关我什么事’的下场!”
他猛地凑近,那股消毒水和陈旧烟草混合的怪味更加浓烈,混合着他身上一种……类似烧焦皮肉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直冲我的鼻腔。那张被疤痕毁掉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我是它的第六任‘主人’。”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些字刻进我的骨头里,“现在,告诉我,你翻开它之后,用了几页?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第六任…主人?”我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目光无法从他颈下那片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恐怖疤痕上移开,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松开揪着衣领的手,任由破烂的领口敞着,露出那片触目惊心的烙印。他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上,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压得皱巴巴的廉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没有点燃,只是用牙齿神经质地碾磨着粗糙的滤嘴。忽明忽灭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道疤痕显得更加阴森。
“那是个魔鬼的契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在转动,带着一种被烈酒和绝望浸泡过的疲惫。“一本用贪欲和绝望做饵的陷阱。”
他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它满足你的愿望。任何愿望。无论多么离奇,多么不可能。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代价?”我追问,喉咙发紧。手背上那道被碎瓷片划伤的细小伤口,此刻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提醒着那滴被瞬间吸食的鲜血。
“代价?”陈默扯动嘴角,牵动脸上狰狞的疤痕,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他抬起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这里!你的记忆!你活过的证明!”
他猛地吸了一口并未点燃的烟,仿佛那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每实现一个愿望,它就会从你这里,”他又用力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挖走一段记忆!像饕餮一样吞掉!最开始,也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丢掉的钥匙,忘记的作业……你甚至会觉得是好事,帮你清理了‘垃圾’。”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布满灰尘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被强行抹去的过去。
“然后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然后?”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里面的灰烬骤然被一种尖锐的痛苦点燃,烧成冰冷的火焰。“然后它就越来越贪婪!它会挑你最珍视的下手!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时,父亲在后面扶着车座的手松开那一瞬间的欢呼和自由…没了。初中毕业典礼上,暗恋了三年的女孩鼓起勇气塞给你的那张带着香水味的纸条…没了。甚至……甚至你父母在你小时候,第一次带你去游乐园,你坐在父亲肩膀上看到摩天轮时那种纯粹的快乐……”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烧红的刀子。
“它们就那么消失了!像黑板上的粉笔字,被一只无形的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你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什么,很重要,很温暖……但你再也记不起任何一个细节!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度!那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空荡荡的黑洞!”
他描述的恐惧如此具体,瞬间击溃了我强装的镇定。我仿佛看到自己记忆的宫殿里,那些温暖的画面正一张张变得模糊、褪色、最终化为飞灰!父亲第一次教我放风筝时笨拙却爽朗的笑声?母亲在病床前忍着痛哼唱的摇篮曲?……不!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一股灭顶的寒意就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这……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对吧?”我艰难地喘息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可怕?”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最可怕的是,当你被它掏空,当你的‘过去’被它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的时候……”
他猛地站直身体,向我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焦糊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颅骨,直接看到那本日记的存在。
“它就会住进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废弃实验室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声,“它会占据你这个空壳!它会用你的身体,用你的名字,继续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而你……那个真正的‘你’,连一丝残渣都不会剩下!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你成了它的傀儡,它的皮囊!永远!”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狂暴的雷霆,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之力,将我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碾碎!占据?傀儡?皮囊?这些词语带来的恐怖意象瞬间塞满了我的脑海,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封底……”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些焦痕……像被火烧过的痕迹……是什么?”
“焦痕?”陈默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阴鸷,充满了刻骨的怨毒,“那是它的‘账本’!它在记录你欠下的‘债’!”他指着自己胸前那片地狱般的疤痕,手指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微微颤抖,“每一块焦痕的出现,都代表它吞掉你的一段记忆!当那些焦痕最终连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他顿了顿,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脸,充满了冰冷的、近乎怜悯的绝望。
“当那个图案完成的时候,小子,”他沙哑的声音如同丧钟的余音,“就是你彻底消失,成为它完美傀儡的时刻。看看我……”他再次扯开一点破烂的衣领,露出更多狰狞的焦痕,“我的‘账’,还没还清,但我逃出来了……用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他最后深深地、如同镌刻般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警告、悲悯,还有一种同坠深渊者的绝望认同。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沉重躯壳,踉跄地走向走廊另一端那片更深的阴影里。他敞开的破旧衣襟在身后微微晃动,那片如同烙印般的恐怖焦痕时隐时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通往地狱的伤口。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被死寂吞没。
只留下我一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窟之中。头顶的灯管还在滋滋作响,忽明忽灭,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布满灰尘的墙上,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幽灵。
陈默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钉进我的大脑,将每一根神经都冻结在名为恐惧的深渊。他蹒跚消失在走廊阴影里的脚步声,更像是在宣告我命运的倒计时。
我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本能,像个提线木偶般挪回了教室。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周遭同学的喧闹、课桌移动的摩擦声、老师讲解题目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遥远而不真实。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颜夏担忧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像温暖的探照灯,试图穿透我周身冰冷的屏障。我能感觉到那份关切,那份无声的询问,但此刻,任何外界的温度都无法融化我内心的坚冰。我甚至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生怕那清澈的目光会看穿我书包里那个正在吞噬一切的恶魔。我只能僵硬地坐着,目光空洞地盯着摊开的课本,上面的字迹扭曲跳跃,如同鬼画符。
书包放在脚边,那个装着日记本的夹层,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帆布灼烫着我的小腿。陈默描述的景象——记忆被撕裂、抽空,最终只剩下一个被异物占据的空壳——反复在脑海中闪现,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和恶心。
终于熬到了午休的铃声。刺耳的铃声如同解脱的号角,又像是行刑前的宣告。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同学们纷纷起身,奔向食堂或操场。
我没有动。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零件,卡在座位上。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趴在桌上补眠的同学,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机会。
我猛地弯下腰,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无比僵硬。手指颤抖着拉开书包拉链,摸索着探入最里层的夹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硬皮封面时,一股强烈的排斥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触电般缩回手。
不能不看!必须确认!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再次将手指探入,抓住那本日记的边缘,像拖拽一块千斤巨石般,将它从书包深处抽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我把它藏在课桌抽屉的阴影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然后,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小心、带着一种触碰毒蛇般的恐惧,捏住了日记本的封底边缘。
翻开。
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播放。
封底的内页完全暴露在从桌洞斜射进来的光线中。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四肢百骸被冻结!
陈默的话,像冰冷的预言,在我眼前化作了最恐怖的现实!
只见靠近书脊的封底内页上,那些原本零散分布、如同霉斑或污渍的焦黑色块,此刻已经不再是孤立的斑点!它们诡异地蔓延、连接、彼此缠绕!如同活着的、拥有意识的黑色藤蔓,在纸页上疯狂生长!
这些深浓的、仿佛由最纯粹黑暗凝聚的焦痕,赫然已经组成了半个……无法形容的诡异图案!
那图案扭曲、繁复,充满了亵渎的意味。它像某种邪恶昆虫的节肢,又像是无数痛苦蜷缩的人形被强行熔铸在一起,还带着点非人生物眼球纹理的漩涡感……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最黑暗、最不祥的象征符号,似乎都在这半个未完成的图案里找到了扭曲的投影。线条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地狱的火焰舔舐过,带着一种活物般的、缓慢蠕动的错觉。仅仅是注视着这半个图案,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污秽、绝望的气息就扑面而来,直冲灵魂深处!
它像一张狞笑的恶魔之口,已经张开了一半,只待彻底合拢,将我吞噬!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肺部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一丝空气也吸不进来。巨大的恐惧如同万吨冰水,瞬间没顶,从头顶直灌到脚底!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雪花点。陈默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他绝望的眼神,他嘶吼的警告——“当图案完成的时候,就是你彻底消失的时刻!”——在脑海中疯狂放大,轰鸣!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恐惧顶点,就在我的视线因极度的惊骇而开始模糊涣散的瞬间——
那摊开的、写有血字【每一个愿望都有代价】的纸页后面,崭新的一页,毫无征兆地、缓缓地,在我眼皮底下,向上翻动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一种慵懒而恶毒的戏谑,轻轻地、优雅地,掀开了这页空白的纸张!
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味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翻开的纸页间弥漫开来,直冲鼻腔!
然后,就在那空白纸页的正中央!
毫无预兆地!
一个暗红色的点,如同伤口深处渗出的第一滴血珠,突兀地浮现出来。
紧接着,那个红点如同拥有了恶毒的生命力,开始向两端拉扯、延伸!像一支无形的、蘸满了人血的笔,正在被一只来自地狱的手操控着,在惨白的纸页上,一笔一划,缓慢而坚定地书写:
【希】
鲜红的笔画,歪歪扭扭,如同垂死者的痉挛。
【望】
第二笔落下,颜色迅速加深,变得粘稠、污浊。
【母】
第三笔,那红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淤血,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亲】
字迹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恶意和癫狂。
【复】
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力气般拖出长长的、颤抖的尾巴,然后猛地顿住。
整行血字,就这样触目惊心地、无声无息地,凝固在惨白的纸页上,像一道刚刚撕裂的、汩汩淌血的伤口:
【希望母亲复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灵魂上!
时间、空间、所有的声音和光线,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粉碎!
不是我!
这绝对不是我写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惊骇、冰冷绝望和滔天愤怒的寒流,如同西伯利亚最狂暴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将我的血液、骨髓乃至灵魂,都彻底冻结!
“呃……”一声极度压抑、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锁死的喉咙。
我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猛地向后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悠长的“吱嘎——”声。
眼前的一切——教室、阳光、课桌——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褪色……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