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帐篷帆布上的沙沙声突然变得清晰,张小满的靴底陷进半融的雪壳里,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攥着怀表的手被金属硌得生疼,指节泛白——方才在指挥部,陈铁柱把一叠染血的审讯记录拍在他面前,最上面一页是父亲张大木的字迹:“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夜,日军破城,我与妻护子突围,妻中枪,我负子逃至北关...“
帐篷门帘掀起的瞬间,张小满的呼吸凝成白雾。
父亲靠在草堆上,原本清瘦的脸此刻更像一张贴在骨头上的黄纸,左手腕还缠着渗血的绷带——那是三天前突围时被弹片划开的。
“小满。“张大木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起来,“我若真是奸细,会在鬼子围剿时替你挡那一枪?
会把怀表地图留给你?“他挣扎着坐直,伤口崩裂的血染红了草屑,“你若信不过,现在就用这把枪崩了我。“他从草堆下摸出把驳壳枪,枪柄还沾着草汁。
张小满的喉咙发紧。
三天前父亲替他挡子弹的画面突然闪回:子弹穿透父亲左肩时,他正举着望远镜观察日军动向,血珠溅在镜片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那时他还在心里骂父亲“老糊涂“,现在这骂声堵在喉咙里,烧得他眼眶发烫。
“爹...“他伸手去扶父亲,却被一把推开。
张大木的指甲掐进他手背:“我要是真投了敌,现在早该把义勇军的位置报给鬼子了。
可你看——“他指向帐篷外,隐约传来新兵们的吆喝声,“我伤成这样,连帐篷都出不去,拿什么当奸细?“
篝火突然噼啪炸响,火星子窜到张大木的棉袍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张小满下意识扑过去拍,却被父亲攥住手腕按在胸口:“你娘走的时候,说要我把你带大。
现在我带不动了,可我得把该说的说完。“他的体温透过破棉絮渗过来,烫得张小满心慌,“那青鸢计划...是你爷爷那辈抗俄时的密道。
老榆树下七步,有块活石...“
“够了!“张小满猛地抽回手,后退两步撞在装弹药的木箱上。
他摸出腰间的绳子,指尖发抖,“我...我先把你绑起来。
等找到老周说的联络员,问清青鸢计划到底是啥,再放你。“
张大木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好,我儿长大了。“他抬起胳膊,“绑紧点,省得我这把老骨头半夜滚到雪地里冻着。“
绳子缠上手腕时,张小满闻到父亲身上的血锈味,像那年他偷跑出去抓麻雀,摔进染坊的血桶里。
那时父亲蹲下来给他擦脸,说:“咱老张家的小子,流血不流泪。“现在父亲的手腕细得像根枯树枝,绳子勒出的红印子,比那年染坊的血更刺眼。
“陈叔找你。“小栓子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带着股寒气。
张小满最后看了眼被绑在草堆上的父亲——他闭着眼,嘴角还挂着血沫,倒像是睡着了。
废弃驿站的木门在陈铁柱的靴尖下吱呀裂开。
张小满缩在墙根,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三天前父亲说的“鹰嘴崖老榆树七步“,在地图上对应的正是这座荒废了二十年的驿站——当年沙俄修中东铁路时的补给站,现在只剩半面砖墙和几截腐烂的房梁。
“小心绊马索。“陈铁柱突然压低声音。
张小满这才发现脚边的积雪下露着半截铁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摸出怀里的地图,借着火折子的光比对——地图上用红笔圈着的“废驿“,和眼前的断壁完全吻合。
地窖的石板是从里面撬开的。
陈铁柱用刺刀挑起块冻硬的草席,霉味混着铁锈味扑出来。
张小满打着手电筒往下照,光束扫过几箱锈迹斑斑的弹药,最后停在墙角的铁皮箱上——锁孔里插着半枚铜钥匙,和他怀表背面的划痕纹路一模一样。
“青鸢计划...密电。“陈铁柱的声音像块冰,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裹住手,掀开铁皮箱。
泛黄的电报纸上,日文密文在手电筒下泛着冷光,最后一行汉字刺得张小满眼睛发疼:“三日后启动,双铜为钥。“
“双铜?“张小满摸出怀表,背面的划痕正是半枚铜钱的形状。
陈铁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烟袋——烟杆上挂着的铜坠子,正好是半枚铜钱的另一半。
“你爹当年救过我。“陈铁柱的拇指摩挲着铜坠子,“他说这对铜牌是抗俄时传下来的,不到亡国那天不能用。“他把两块铜牌拼在一起,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出中间刻着的“青鸢“二字。
营地的集合号在凌晨四点吹响。
张小满裹着结霜的棉大衣站在队列前,看着二十张年轻的脸——最小的小栓子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
“今天教你们怎么在雪地里藏自己。“他扯下自己的围巾,蒙在小栓子脸上,“雪壳子硬的时候,用刺刀挑开三寸,把草垫子铺进去。
记住,呼吸要匀,哈气别凝在草叶上,会反光。“他蹲下来,用刺刀在雪地里划了个半圆,“鬼子的望远镜能看二里地,你们藏的位置,得让他们的视线被树桩挡住。“
“满哥,要是没树桩呢?“后排的二壮挠着后脑勺。
张小满想起三年前逃亡时,他躲在冰窟窿里,头顶盖着块野猪皮,冻得牙齿打颤:“那就用雪块垒,垒成坟包的样子。
鬼子见了坟包,除非要埋人,不然不会多瞧一眼。“
陈铁柱蹲在土坡上抽烟,烟锅里的红点忽明忽暗。
等张小满示范完如何用裤腰带勒住敌人脖子,他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行啊小子,比老子当年教得细。“
铁路沿线的雪被装甲车压成了冰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张小满趴在离铁轨半里地的树杈上,耳朵贴着树干——这是他从老猎户那里学的,能听见三里外的马蹄声。
“来了。“他对着怀里的竹筒吹了声鸟哨。
树下的二壮立刻猫着腰,把最后一捆炸药塞进铁轨下的冻土缝。
装甲车的轰鸣越来越近,探照灯的白光刺破夜色。
张小满数着车轮的声响——三辆卡车,一辆装甲车,压得铁轨发出呻吟。
当探照灯扫过他藏身的树顶时,他屏住呼吸,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树枝上结成霜。
“炸!“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扔进预先挖好的导火线坑。
火星子顺着干草窜出去,铁轨下传来闷响,装甲车的前轮突然陷进冰窟窿,车身剧烈摇晃着翻下路基。
“撤!“张小满从树杈上跳下来,落在松软的雪堆里。
身后传来鬼子的枪声,子弹擦着他的帽檐飞过。
他回头看了眼燃烧的装甲车,火光映着雪地,像极了那年九一八夜里沈阳城的大火。
回到营地时天刚蒙蒙亮。
小栓子裹着被子蹲在帐篷外,见他回来立刻跳起来:“满哥!
你爹跑了!“他指着关押张大木的帐篷,木门上的锁被砸得稀烂,“看守说他突然暴起,用牙咬断了绳子,还打伤了王二牛。“
张小满冲进帐篷。
草堆上的绳子散成一团,墙根用刀尖刻着一行字:“若你信我,去东岭断崖等我。“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血。
“别去!“陈铁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东岭断崖是鬼子的巡逻线,你爹要是真清白,怎么会选那地方?“他抓住张小满的胳膊,“我带人跟你去。“
“不用。“张小满摸出怀里的铜牌,“我得自己去。“他把步枪递给陈铁柱,“要是天亮前我没回来,就带着队伍去鹰嘴崖。“
东岭断崖的风比山里更冷。
张小满踩着没膝的雪往上爬,每一步都像在往冰窖里跳。
快到崖顶时,他突然停住——雪地上的脚印不对,不是一个人的,是十几双带钉的皮靴印子,整整齐齐,像是特意扫过雪掩盖,却在背风处留下了半截。
他摸出怀里的匕首,指腹蹭过锋利的刃口。
风突然停了,雪粒子悬在半空,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崖顶的松树后传来金属摩擦声,很轻,像刺刀从刀鞘里抽出来的动静。
张小满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他想起父亲说的“别信我“,想起密电里的“双铜为钥“,想起断崖下那片被雪覆盖的深谷。
当他抬起头时,崖顶的松树后,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