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环七丘城 环罗马
- 环七丘城
- (法)朱利安·格拉克
- 8721字
- 2025-06-04 11:10:15
对我们来说,希腊—拉丁文明开始有些迷蒙了,因为我们的教学大纲现在只是断断续续地以这种文明的源头性语言为基石,并且这种文明的遗产每过十年就会丧失一点直接唤醒每日经历的能力。今天,调查者难以在采访对象身上调动起激动而强烈的反应,这些反应还是上上一代作家表现出来的。我只想用几句布勒东的话来做个例子,种种证据都可以证明这些话的真实性:
“布勒东先生,为什么您一直不去希腊呢?”“是这样的,女士,因为我从来都不去拜访占领者。我们已经被希腊人统治两千年了。”还有一份蒙泰朗的遗嘱,他要求火化之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罗马的街道上:这是一个(拉丁—希腊式)修辞学学生的遗嘱,我看到时大为震惊。至于我,我六十六岁的时候去过罗马,没有感到一种真正狂热的迫切需求。也许在我身上,长期以来都存在着一种怀疑,怀疑在地图上有一个挑衅的问号,我觉得最好为自己把这个问号擦去,同时又确信应该在学校留下的记忆和这场旅行之间隔开尽可能大的空间。好饭不怕晚。没有什么是刻不容缓的。在这场没有要事的探索之旅中,从来没有什么在催促我。而且有一种城市,到了那里后会发现什么都不会变得分外清晰,因为在这种城市里,透明的阳光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有太多的灰尘永远飘浮在那里。
在罗马,一切都是层层冲积而成的,一切都被层层隐藏。世世代代留下的物质沉积不仅互相遮盖,而且互相交错、互相渗透、互相重组、互相传染:在我们地下的地质中,好像没有原始的凝灰岩,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原生地层。一切都被层层隐藏:覆盖城市的文化沃土更为厚重、深不可测:古罗马广场、卡皮托利山,还有在此之后的一切,与其说它们被埋在新添的泥土之下,倒不如说是被埋在了词语之下。从来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屈服于一套论著[1](主要是关于盛衰)中某一卷的碾压性重量。去那里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想再加上点重量。城市是用来住的,我想像对待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一样对待这座城市,不想毕恭毕敬,想完全关注它们为游客安排了何种具有特色的吃、逛、看、行和睡。让我彻底忘记自己的阅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阅读罗马,就要像剥去一棵洋葱的层层薄皮一样去努力。但是我不想成为阅读的囚徒。即便只有这一个原因,有些读者也会认为这本小书里几无敬意。也许他们没有说错:我表示出的尊重不会很引人注目。而我的态度其实往往近乎冷漠。我没有完全被罗马征服。相反——而且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在那里感到厌倦。
——
有些个人原因促使我去接近威尼斯,它们把我与它的第一次接触变成一种强烈的联结,而这接触的一成不变并未将那种强烈的联结放松丝毫,其中一个原因其实与威尼斯市内交通的特殊性无关,与威尼斯艺术宝库的富足也无关,却在于这座岛城地势险峻,没有我在南特(人口数量大致一样)十分熟悉的那种与田野之间的过渡。我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童年之梦,梦中是难以进入的寂静堡垒,这个梦仍然会让我的睡眠着魔般地受着吸引,当我需要在一个和罗克鲁瓦一样矮小、一样毫无吸引力的“要塞”里过夜时,这个梦就会成为现实,且并不带来壕沟和城墙会引起的监禁、围困之感。在斯拉夫人堤岸或者浮木码头,城市依然和浅滩还有四周界限不明的澙湖里的波浪纠缠不清,相比这两个地方,散步的人可以沿着北码头用目光游弋死亡之岛,好像这座城市拖来了一艘幽灵船,正是在此处,我喜欢体验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不能带给我的起航之感。但是,这不是一种朝向外海的起航:澙湖被许许多多的木桩穿了孔,像个牡蛎养殖场,而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想象中,澙湖都把威尼斯变成了一座锚定在沉没舰队的桅杆之间的城市,有了这澙湖油光的水,便有了一种迷人的偏航,沿着逝去的岁月而行,偏向没有期限的搁浅,偏向托尔切洛和圣弗朗西斯科荒岛的泥泞潮水,在这些地方,已经凝固在历史中的痕迹似乎一点点地被粘在更为缓慢的纯粹沉积过程中。因为威尼斯不像罗马那样是一台回溯时间的机器,而是一台抹去时间的机器,一个朝向时间尽头的码头,在那里,一种静止的笨重徒劳地向码头拍打着模糊的事件,这些事件属于生意的历史,也属于简化为夫妻共同财产的共同体。在那里,虽然一个接一个的时代漫不经心地用战利品使城市富裕起来,但它们依然因为在交易中匿名而平凡无奇,在澙湖那平整线条的吮吸下,这些时代似乎命中注定一个接一个地被吞没,付诸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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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考虑到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去了),去佛罗伦萨待一天是愚蠢的行为,这个时间几乎足够看一眼圣母百花大教堂、圣乔万尼洗礼堂、美术学院、圣十字圣殿,还能差不多快步逛一下乌菲兹美术馆。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人去感受:就算在这座城市里停留得更久一些,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有一种历史记忆,什么都无法使它重现生机,正是它、也仅仅是它愚蠢地导致了这种漠然的态度:在我的想象中,威尼斯贵族高额却龌龊的交易使城市高贵了起来,而佛罗伦萨的织布和洗染行业使城市变得低下。堆满了东方香料和丝绸的威尼斯仓库让宫殿的水门通向阿里巴巴的山洞和一千零一夜的世界,但是在佛罗伦萨的奇迹背后,我忘不掉卡利马拉服装商人行会、羊毛行业协会[2]、丝绸协会[3]、羊毛粗脂和灰尘、染色小桶和漂白土、地窖的潮湿、手工工场里阴森森的污秽。虽然我不喜欢,但是在乔托和波提切利的画作后面,图尔昆[4]突然叠印了出来,足以让这种奇迹般的艺术用某种我可以理性接受的方式保留某种东西,像肥料里的花,像诞生于粪便中的美。在这里,一种个人反感显得愈发怪异,因为几乎对于所有人而言,享有盛誉的佛罗伦萨艺术在内容上让人不禁一下想到些许高傲的贵族雅致,又想到它的保护人:美第奇家族领主们的上流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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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路迂回处发现佛罗伦萨的那一瞬真是惊鸿一瞥:在河谷的两岸之间,瓦片屋顶所组成的平面刚好填满了盆地,佛罗伦萨像一片湖似的待在这里。只有零星散落的几座钟楼和大教堂的圆顶撑破了表面。没有一片郊区登上斜坡;正是这一点造就了山坡花园的美景,这里平稳而寂静的盆地边缘供人倚靠。罗马的盆地却凹凸不平,围墙既不规整还有缺口;那里没有这种清晰而整齐的屋顶水平面,让人想起干涸盐湖地带的沉积平台。在巴黎,从圣心教堂看过去,最初的洼陷很久以前就漫溢了;城市的地层被一望无际的山丘弄得乱七八糟,它不再是一片筑有堤坝的湖泊:它像一艘同时横跨了三四道海浪的巨型帆船一样稳定。
在佛罗伦萨,旧宫薄薄的塔楼建在教堂上,偏离了中心,看着奇怪,像航空母舰的一根通风管。
☆
佛罗伦萨的雕像不是我们这里广场上遭雨水冲刷、被鸟屎染白的苦修柱头隐士。它们在循环流动,驻守着城市,拔地而起,像上岗的哨兵突然从街道上冒出来。
在罗马,庄严的遗迹、艺术圣物和文化建筑实在是太多了;人们缺乏真正的坚定:很长时间以来,这个民族都是些有点凶恶、干点非法勾当的神职人员,忙着从朝圣者和大蜡烛上获利,他们的手是用来清空捐款箱和给圣体龛掸去灰尘的。我们在这里时不时地会感到有圣殿骑士团的士官在场,还有他们的掷距骨游戏和小滑头。只要在罗马待上半个月,我就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痴迷罗马的夏多布里昂在那里几乎看不到罗马人:虽然清洁工们打扫了我们正在参观的大教堂,可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米兰的地面湿漉漉的,那里有英式雨伞和装得一本正经的中产阶级,这是一座中欧城市,跟里昂和苏黎世很像。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是被大海抛弃的美丽沙滩。我曾经认为,只有在那不勒斯,人们才会像河一样流淌,而且本能地去冲刷建筑上的石头;我错过了这座城市——它像布列塔尼一样那么惹人喜爱,却没有让人想去参观的古迹[5]。
☆
虽然意大利的田野令人神魂颠倒,美得不可方物(但是缺少那些使法国田野轻盈起来的水面中的片片天空:回来后,在勃艮第升起的湿漉清晨中,最先触动我的是如镜子一般映照着杨树的约讷河水面,我的眼睛已经不习惯这种景象了,顿感奇特),可它对于想象来说依然没有生命:这里对罗马而言始终是荒地[6],是城市籍籍无名、死气沉沉的彼岸,满是浓浓的乡村睡意。在这里,根本不会像迷路的莫纳[7]一样发现一座高耸在冷杉林角落的老旧小塔。正因为没有这样的小塔,我懂得了我们那些基本上位于乡下的城堡在法兰西的土地里所埋下的一切,这片土地具有想象的张力和时而仙境般的惊喜。这里的王子们不与牧羊人为邻。除了城市宫殿[8],没有、或说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紧挨着隔壁带有敌意的宫殿:中世纪领主们的战争在这儿是街道里的战争,人们看热闹似的在塔楼之间相互窥伺,而不是在篱笆筑成的埋伏里。在密集的城市生活小圈子里,对生存和统治、杀戮和创造的激情兴奋到疯狂,这些小圈子散布在一个被夺去吸引力的呆滞而残存的空间里。我们这里的乡村组织比这些没有水的休耕地富有生气得多;而法国的小城市却只能勉强呼吸,付出的代价是意大利的城市像榴弹一样装满了压缩的能量。
翁布里亚的丘陵都长有短卷毛似的小树,像是顶着小圈圈的黑人脑袋。种了果树的田野里斑斑点点地散布着深绿色、灰色和淡绿色,是正宗的点彩派手法,哪里都没有一丁点草原和森林的宏大布局,而在洛林或者博韦西斯,最小的隐蔽角落里都有这种布局。
一排幕布般的桉树以百米间隔种植,净化、改善了像加利西亚或阿斯图里亚斯一样的罗马田野。穿过奇维塔韦基亚和罗马之间混杂的乡村风景,像柯罗的画作草图里站有水牛的泥沼被引水渠切断,这不真实的感觉让人对这场旅行失望透顶。任何地方都不如罗马四周无趣,在那里,荒漠被改良了,没有骨架的高地也不再高贵:它原是柔软而扁平的火山熔流,最终止于铁路路堤一般的陡峭斜坡上的平原。
“如果世界上有一条可憎之路,那就是从佛罗伦萨经过锡耶纳抵达罗马的路。如果游客们向我们说起美丽的意大利,他们是在万般嘲讽我们。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路让我顿时想起香槟地区。只不过,干燥的平原变成了荒芜的丘陵。”[9]
司汤达夸大其词了:他只喜欢米兰人和伦巴第的湖泊。那一年,意大利的春天格外湿润,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的丘陵绿油油的:这片风景里有一种农业的良性发展,那当然不属于香槟地区的平坦大草原。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广袤之感:却有被嵌进地貌的封闭小单间,像丘陵之间的佛罗伦萨,还有遭到禁锢的小格子,似教堂镀金的格子天花板。并列的一块块土地在侧倾的丘陵荒地上猜疑地互相瞄着。在这个地方看不到一点历史碎片,看不到市镇的趣景,让人心生厌烦,就像我早就厌烦了被夸得天花乱坠的希腊风光。我想用这整个享有盛誉的土堆迷宫来换取从巴利亚多利德到萨拉曼卡的公路上那独一无二的西班牙风光。我此时对半岛上的意大利还一无所知,我发现自己和这里的一切风景都格格不入,它的节奏不会自然地通过呼吸向我传递幸福。我在罗马和佛罗伦萨感到窒息——惊叹得窒息——有点像是被困在没有窗户的博物馆里:美学在封闭的炉舱里沸腾,艺术堆积过剩,积压了空间和远景。
☆
我不了解希腊。但是我可以看着照片去想象,想象它墨绿的灌木丛,被油亮的酸似的阳光腐蚀的石灰岩,这石灰岩在酷暑时节大概跟法国的科比耶尔像得很。我了解色彩平淡的卡斯蒂耶,那里的天际好像被低压的苍穹侵占了。意大利风光是混合而成的。任何地方都谈不上真正清新(我只记得阿尔班山上的几片山毛榉林,周日,散步的人们去那里找草莓)。不过,这里也没有让人昏厥的体力消耗,不像从巴利亚多利德到萨拉曼卡、从萨拉戈萨到莱里达,遍地都是让非洲投降的烈日灼烧。没有挺拔的树木,除了柏树,也没有草。在这片风光里,丝毫没有大片大片的植物所引发的强烈对比,也就没有了贵气,却到处都是栽种的或修剪过的成排或成梅花状的灌木,俨然一幅在光秃秃的赭石色土地上画出小斑点的点彩画。而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罗马和那不勒斯之间起伏的大地模模糊糊的,既不真的果断,也没有美感,处处都在丘陵和山岳之间徘徊,没有主要山谷来把它们划分和安排:只有并排的凸起和凹陷,波澜不惊。我没有被古希腊吸引,却无济于事,我想象着在夏日的正午,在柏树黑色的火焰之间,在遍布鼓形柱段的奥林匹亚田野里,肯定有某道神谕会下达。但是,诸神抛弃了意大利田野太过温和的南部地段,那里的田野性质混杂,耕地太多,不会产生深陷于烈火的土地的悲剧性,又干旱频频,不会令那里枝繁叶茂。没有水,或者说至少任何地方都没有那种像法国一样的水,这种水一旦开始流动或是汇集,就即刻反射日光,这里只有裹挟着黏土的急流[10],土黄土黄的。似乎什么都不紧实、什么都没有封固、什么都没有填充着东西,像翁布里亚的天际,无论是西班牙膨胀的天空还是湿润法国的水面镜子,都不能让它轻盈起来。
我之所以惊讶,也许是因为自己冒失地做了地理预测:普罗旺斯的莱博、阿尔皮尔斯、拉克罗、圣雷米和吕贝隆,都没有预告出翁布里亚、托斯卡纳或者坎帕尼亚的风光,却预告出了遥遥远方的大希腊风光。在博洛尼亚和萨莱诺之间,古老的名字伊特鲁里亚下铺陈着整个满是泥土的大陆性奥弗涅,热气沉沉,这里背对着大海,是一片有耕地和牧场的贫困地区,比预期中的更绿,更没有灵动的气息(而且,在海边,马赛街道上的景致和环境只会重现在那不勒斯这个和马赛一样具有希腊特征的地方,绝不可能重现在奇维塔韦基亚,一座岸边城堡,粗糙得像从未爱过大海的人们建造的边境哨所)。这里先后被伊特鲁里亚人和罗马人统治,他们都很追求物质,没有远见,把自己的印记也留在了中部意大利的乡村风光里;在有大海召唤、有外海上东南西北风前来造访的大希腊北部,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数千年前,罗马很快就在这里找到了希腊很久之后才找到的东西,这在始终具有异域风情的波河平原(这是它的运气)是找不到的:陆地上统一的征服者马其顿,还有臃肿而乏味的受雇于罗马军团的农民兵。也几乎没有哪处海岸能第一眼就让我觉得比意大利半岛在拉斯佩齐亚和那不勒斯湾之间的海岸更薄情寡义。没有海滩,更没有岩石,却只有淤塞沼泽地那头被海水腐蚀成一堆土块的一面低矮沿海高原。在这个痴迷于海滨度假的世纪末,这里的海岸孤独得令人惊奇:四处勉强立着几座新建筑;总是能透过一丛丛的松树间隙望见远处平坦海面上影影绰绰地有个方方正正、灰扑扑、孤零零的破旧小屋,像是关卡。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处海岸能给我留下无聊的印象:托斯卡纳和拉齐奥的海岸做到了这一点。只有奥尔贝泰洛那群山起伏的半岛在某一刻打破了这种单调,这座枝繁叶茂的海滨卫城俯视着一片荒芜的澙湖。法国的海岸处处都与这些低低的田野有着天壤之别,坍塌的生硬斜坡切断了田野,染黄了海水(不过,也许除了一处欧日地区和卡昂乡村的海岸,但是此处凶猛的潮汐赋予了海滩以一种交替性的生命和咸咸的、刮着风的强劲气候,而这些是拉丁姆所没有的)。时不时地,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地伸向海面上被意大利五针松切断的浪潮,扎进沿海世界的某个尽头;这条路上好像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行人;死寂般的慵懒凝滞在没有生机的沿海地带,这些只是一片无人海边之滨的终点[11],没有一次遐想、没有一种活动、没有一个目光会在此处延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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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在意大利的旅行时,我的记忆里通常会浮现一个通过车厢窗户看到的飞逝画面,是在比萨以南的某个地方。那是一片朝着大海延伸而去的平整田野,让人不知不觉地感到离它很近,那是托斯卡纳古老的玛莱玛一角,今天已经被改良了,长久以来都给人留下可怕的记忆……
锡耶纳造就了我,玛莱玛却毁了我[12]
……一片浅草平原,经过时分辨不出那些是大路还是小径。在这片平原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一丛丛的五针松,像孩子们用可拆卸的铁皮块布置耶稣降生的场景,还到处都有几座直接建在草地里的房子,用途始终不明,也不是农场,因为附近看不到任何一个用于开垦的建筑。这就是从前给小学生做奖励的书籍上的装饰画所展现的田野图景:“没有功用”、没有篱笆、没有牲畜棚、没有栅栏,是一个休闲场所,只是造得像个种有纺锤形和球形树木的草坪,每隔一段距离就被几座朴素的方形房子所占领——那是一块乡间织布,毫无劳作的污点,成了自由的闲逛之地,只有两个拉着手的孩子漫步在田野学校的轻盈之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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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罗马回来后,进入大名鼎鼎的坎帕尼亚时真叫人失望!期待的是一片亮晶晶、湿漉漉的绿洲,却只见一层灰尘覆在了每一根树枝上,灰绿得像桉树的叶子,才五月份,草地就已经被烤得焦黄。卡塞塔身为那不勒斯沿路布置的前哨可真是微不足道,它也是那种不受待见的城市,看一眼就会彻底打消去旅游的念头:那里只有一小方一小方丑陋的房屋,它们带有阳台,全都一模一样,围有一圈洗好的衣服,把光秃秃的土地分成一块块的格子,像古罗马兵营[13]一样监视着这个灰土巢穴的大门,里面的军事地带看起来容纳了一个宪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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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朗特[14]。小公园被安置在夕阳对面,就在垂直的熔岩峭壁之边。紧挨着它的是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的回廊,小巧玲珑、惹人欢喜、花团锦簇(在意大利,除了去花市,很难看到鲜花)。这些备受赞赏的胜景当然是名副其实的风景画圣地,像艺术圣地一样让情绪提前冷却。在威尼斯,人们是不会失望的,因为那里有惊喜:在这座只能靠船只或步行出门的城市里,音量、声响和隐秘都是绝对无法预测的。而这里却没有惊喜。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蓝的,正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而维苏威火山驻扎在所有摄影取景框里,没有哗众取宠的阴影,像个领薪水的布列塔尼人一样麻木不仁,此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布列塔尼的特色,在洛克罗南的门厅下窥伺着带着柯达相机的游客们。这是一场经过联署的有效旅行,而我有点后悔于为了在表格上标出不可错失的[15]风景画家而来到这里,就像人们在工厂里做标注那样:76年5月-那不勒斯湾-已阅。
此外,比起蓝色海岸,这里的海边混凝土蜂拥[16]得更克制、更收敛:有小马,有带着羽饰的四轮马车,像托尔夸托·塔索小广场的狙击兵一样让索朗特的街道保留着1900年的氛围,老旧又不失愉悦。我喜欢看米开朗琪罗酒店房间窗户下的柠檬果园:高高的脚手架被栏杆、铁丝和纱网封了起来,像啤酒花田里的架子,柠檬树上结满了果子,周围是昏暗林下灌木丛的神秘黑影,让人想起那些从热带国家进口的鸟笼,里面到处都能看到在幽暗中发亮的眼睛。
早上十点,索朗特窄窄的商业街上满是清新的影子、水果、甜瓜和蔬菜,像是在韦斯卡或者莱里达。这是唯一一个让我想起西班牙的时候,它和意大利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在人的动静、生活的节奏、路上的车水马龙、热气的特性等方面都不相同。看着在杯子里压榨从树上摘下的橙子,这种乐趣已然耗尽,我也厌倦了索朗特。那里的海不易接近,海岸都被磨成了悬崖,而拉马丁诗句中的有声海滩在那里无处可依。我有点情绪了,因为对平庸的《格拉齐拉》[17]的回忆跟随我环绕着那不勒斯湾,对《幻象集》[18]中诗句的回忆也几近如此。唉,普罗奇达岛从海边看去并不吸引人,而在梅尔杰利纳港,无花果树下,橙树老老实实地被洗过的衣物围成一圈,我看着小说,觉得这座城市是一个小小的民众伊甸园,今天被一座水泥剧场包围,成了卡普里岛的快艇装货港口!
但是,如果拉马丁松弛而温和的小说不再于那不勒斯的全景上重现活力,那么,《弥尔朵》和《德尔菲嘉》这两首奈瓦尔紧密交错的十四行诗(我们知道,他还在世的时候,这两首十四行诗会在不同的版本中互换三行诗节)对我来说就不仅仅是在继续绘制谜一般的诗句港湾,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这个港湾,在整理、调节从渣滓中清理出来的回忆,带它重回象征性线条的纯粹和简洁,这两首诗像几乎吞噬了巴利亚多利德和萨拉曼卡建筑立面的厚重纹章。它们像给“城市化的”丑陋波西利波套上大衣似的晨雾,把帕埃斯图姆遣返到海湾,复原了维苏威的烟雾,又复原了库迈的女先知西比尔。我真的去过那不勒斯吗?无论如何,我不大会为此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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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庞贝的街道上,哪里都看不到一个独行的游客;只有不断踩踏路面的人群,每一群人都聚集在向导周围,像一群蜜蜂围着蜂后;只有游客们相互交织的各类萨比尔语沿着各条小路嗡嗡地上升或是下降。同样,在巴黎,每次参观画展的时候都免不了碰到一群教学土匪,他们紧紧围着专断的大嗓门婆娘,她三下五除二地就讲解了委拉斯开兹或者拉·图尔。文化成品追着你从一个展厅到另一个展厅,把你逐出愉悦的单独会面,像是逐出一个不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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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那么多次在一个空空的国度里自娱自乐!可在一个全是配角的国度里却不行。有时候,我觉得是意大利人民清空了意大利的魅力。在城里,戏剧性的手势和拿腔拿调、滔滔不绝的华丽语言像是每时每刻都自由自在地在往大马路上扔出一个会保留排练习惯的轻歌剧剧团,不仅如此,农民与土地(波河平原除外)自身的基础关系在这里似乎缺少根基。田野里看不到真正与耕地肉搏的痕迹,却只见花彩、水果、花环,不知道是什么节日的盛装园艺。牧羊人似乎依然是维吉尔的牧羊人,是乡野缪斯和芦笛的朋友,农民们[19]当然会随时聚在这些舒适的荫凉小树林里,向巴克斯献上祭酒,也少不了有乡间舞蹈的序幕。为了使这些田野在本质上变得牧歌化,经典回忆的分量自然重于理性,而潘神的长笛和对话式歌唱大于粗制国民产物的基础元素。但是我抱怨现代事实没有向我提供强烈得足以让我修正的谎言;这些人毫无疑问认真而勤奋,相互之间真诚而和气,他们表演着生活,而不是去体验生活,让生活场面看起来热热闹闹的,什么都无法压倒这个印象。正如季洛杜谈论高乃依时所说,音调里没有一个提高的升号,却只在日常生活的分句法中一遍又一遍地练声,而这就是大地上的全部真实。
注释
[1]指法国启蒙思想家、法学家孟德斯鸠(Montesquieu)之作《罗马盛衰原因论》。(本书脚注除特别注明之外,均为译者注。)
[2]原文为意大利文arte della lana。
[3]原文为意大利文arte della seta。
[4]法国北部的一座城镇。
[5]语出自罗杰·尼米埃。——原注。
[6]原文为拉丁文saltus。
[7]法国作家阿兰-傅尼埃(Alain-Fournier)的小说《大莫纳》中的主人公。
[8]原文为意大利文palazzo。
[9]出自法国作家司汤达(Stendhal)之作《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
[10]原文为意大利文fiumare。
[11]原文为英文terminus。
[12]原文为意大利文Siena mi fé,disfecemi Maremma,出自但丁之作《神曲》。
[13]原文为拉丁文。
[14]原文为意大利文Sorrente。
[15]原文为英文must。
[16]原文为英文rush。
[17]法国作家拉马丁(Lamartine)的小说。
[18]法国诗人奈瓦尔(Nerval)的诗集。
[19]原文为意大利文contad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