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天

六月初六那天下着大雨,德福抡起两个包袱躲在村口的沙公庙里避雨他晃了晃酸疼的胳膊,面对笑坐神坛的沙公拱手三拜,口里叨念有词,祈祷沙公保佑发财平安。他全身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夏风从田野吹来,一个劲地战栗俗话说:“六月六晒得鸡蛋熟。”这天气连鸟蛋都晒不熟,真是反常了。

风雨吹打淡黄的稻子,百十里田野仿佛滚动着黄金浪潮。稻穗沉甸甸的,好像一位累驼了背的田间老汉独坐田埂沉默不语。风雨飘摇中一幢一幢的白色楼房在绿树掩映中时隐时现,那就是村庄了。

越往里走,青砖瓦房,木板土坯房逐渐显露,村里有穷有富,房屋有好有差。村庄寂然,没有鸡鸣犬吠,也没有人声,风雨沙沙声,衬得村子更加宁静。大雨在每家房顶,每一条巷道溅起激灵的水花,小村静卧在苍茫的水雾里沉睡不醒。

德福穿过一条又一条寂寥的雨巷,赶到家中急切地放下包,一边跺脚上的烂泥,一边擦脸上的雨水。母亲七十多岁,一脸惊喜从里屋出来,笑着说:“天天盼你转来,刚才都还在说呢。”六岁的儿子围着包,围着他跳呀蹦呀,过年一样快活,得到几颗花生软糖就急忙往屋外奔,不被他妈妈拉住早已和伙伴同享去了。妻子翠花不声不响从衣橱里掏出干爽的衣服,抖了抖,递给他,眼里蓄满了幸福的笑意。

还是家里好。德福想,等攒足了钱能供儿子上学,日子殷实,就再也不出外打工,守几亩田地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城里空气污浊,人车拥挤路面窄小,怎么住也住不习惯。他想念妻儿老母,眷恋心爱的土地。这是他的依靠他的根,万万离不得。

六月天,农事紧,一样也不能耽误。他不畏迢迢千里,不厌坐汽车换火车再乘汽车又步行,一心一意要回家,为的就是这个。

堂屋堆满了连根收进来的尚未打的黄豆黑豆,豆秆密处散发出一阵一阵带霉味的热气,一些豆子长出嫩白的幼芽,探出豆荚外呼吸新鲜空气。豆子都毁在可恶的雨天里。德福扫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豆子拨出来又逢连日落雨,老天不让收。”翠花埋怨道。

“雨滴滴答答落了好多天,总不见停。”他淡淡地说。

“可不是嘛,六月天竟闲得没事做,真是急死人。要不天地相合,世界上的人全死了拉倒,省得看拉秋痢一样的整天落雨。”她无限烦闷无限气恼地说。

德福望着妻子发笑,翠花停住口,羞涩地低下头,抿嘴偷笑。

夫妻一离半年,久别重逢也没有什么情话,出口事关庄稼。那是两人的心肝,是一年的希冀。庄稼人这时候最巴望天晴。要晒豆打豆,要割早稻栽二晚稻,要锄红薯地,事叠事,活多得堆到嘴边了,可不天晴都是没法动手。

吃罢夜饭,德福掏出一千六百块钱来,无可奈何地对翠花说:“如今外面的钱不好赚,除去来回盘缠只剩六百块钱,这一千是龙生托我带给他爸的。”

翠花善解人意,安慰道:“不管挣多挣少,挣到吃就行,总比在家空着两只手强。平时家里又不盼你回来做事,我一人能顶住。”她莞尔一笑,双目含情注视着远道而归的丈夫。德福御下一路风尘,抛弃半年的辛酸苦涩,像泥鳅一般滑入到妻子的温情中去。

翠花扯出一小块红绸将一千块钱小心地包好,递给丈夫,德福趁机一把抓起她的手,在粗糙中体味到细腻和甜润。

村庄的夜晚宁静而迷人,每家每户的窗口都射出昏暗的电灯光。村里年初下狠心通了电,大部分人家买了黑白电视机和吊式电风扇,有钱人家配了彩电和VCD机。这个凉爽的雨夜,荧光亮处传出青年男女嗲声嗲气的对白,地区电视台正上演一部台湾爱情肥皂剧。也有人家四人凑合一桌打麻将,用牌九作结,压钱声、吆喝声、洗牌声、计资声不绝于耳。

龙生爸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方凳上吸烟,见德福进屋赶紧让座,递烟,一边询问:“什么时候回来咯?”德福坐稳,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点火。“今天,”他点着烟吸了一口接着说,“下午回来咯。”又指着电视说:“带上颜色硬是要好看一点。”龙生爸说:“那是。彩电是龙生买来的。”满脸的自豪与欣喜。

看了一会电视,德福掏出红绸来把钱递给龙生爸,嘱咐他数一数。龙生爸眼睛笑眯成一条缝,说道:“不用数了,还信不过你?”待听到六月里龙生又不回来,收敛了笑容,脸上凝愁聚怒。他破口大骂:“×他娘,童子鬼杀咯,又不回,要累垮我这把老骨头啊?挣几个钱,现世哟,就想丢掉田地?”

德福走出屋,迎面碰到离开厨房的龙生妈,问候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没出几步,屋内传来龙生妈带哭腔的苍老的尖叫:“又不回家啦?存心要让两老头子累死在六月天!”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六月忙天儿子却远在外地,老大岁数还得上上下下出力气,也够可怜的。德福准备倒回去劝劝,转念一想,劝也劝不回龙生,若说去帮他俩老分担点活儿,自己的事也繁重,很难分身,也就罢了,起身,直奔家里去。

家里没有电视,西边屋里没有灯光,没有人语。母亲劳累了一天,想必早睡了。大门虚掩着,德福进屋反闩上,进入东间。他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妻子说:“龙生他爸妈也真够可怜的,唉——”他没听到翠花接茬,却听见靠窗边竹床上儿子在翻身、呓语。这就是家呵,再也不是乱糟糟、臭腥腥的工地帐篷。翠花可能睡了,他想。德福挨到床上,借着微弱的夜光,看到翠花半倚在床头,伸手一摸,触到她光光的身子。他说:“还没睡?”就听到回答:“人家怎么睡得着?”那声调、那柔情像一团火烧遍他的心,禁不住粗鲁地抱起女人啄着咬着。德福心想,他是对得住怀里的女人的,即便春暖花开,他也没去工地外的发廊,更没钻进工地1号帐篷,那是本地姑娘无可奈何才支起的临时暗寮。德福忍了半年,太急迫了点。翠花压抑着腔调叫唤:“哎,该死!太野了!噢——”

屋外一片夏虫欢唱。

六月初八,老天开眼,放晴了。

妇女们把积在屋里连根拔来的豆秆一点一点搬到门前的禾积地上晒,以便干后尽早打出圆满的豆来。打豆是力小心细的活儿,是妇女们的拿手好戏。清了这场事好腾出手脚收割。稻子本该早收割的,连日风雨它也不熟了,现放晴,那会是一日一个模样,不出三天便要大割,忙遍整个田畈。

吃罢早饭,日头升得老高,湿地略略干了些,德福帮着将豆子移出屋,然后,荷把锄头往田里去。天空经雨洗了多日蓝得透亮,像是浆好的蓝布挂在空中。风清爽,巷道鸡犬悠然前行,树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城市、高楼、搅拌机的轰鸣,领班儿的吆喝都远去了,眼下是矮屋、土地、青绿的树和泛黄的稻。

聚宝在自家田里扳缺口放掉多余的积水,见德福来微微一笑,说:“回来了?龙生呢?”德福放下锄头,伸到路边的水沟浸润,防止脱落,对着水沟说:“他还要赚会儿钱,年底才回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咯?”“回来七八天了。”聚宝说。

聚宝是大学生,在德福打工的那座城市读书。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村里,相见如故,论模样一个嫩白一个粗糙,看那亲切劲儿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庄稼汉。

德福说:“又要受累啦!”

聚宝说:“也没什么,做几天就习惯了。”

德福其实挺看不顺村里出去的大学生们,唯有聚宝例外。大学生们出息了便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尿拌泥的小顽童,忘了父母一双老手不停地耕耘。读高中的时候还会帮做点事,在城里一待,皮肤白嫩倒是白嫩了,却手不拈四两,还埋怨猪粪难闻,村道难走。德福是顶讨厌这帮忘却寒苦煞有派头的大学生。等儿子长大了,暑假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的,不能染上恶习,懒懒散散。他回头看见金黄浪潮中央聚宝还在一锄一锄地锄着什么,心想,儿子日后就要像聚宝这样,读好书,做好事,最关键一条,不忘本。

回村的路上,德福慢慢回想起城里的生活。歇工的时候,与龙生一起到聚宝的大学游游荡荡,跟着聚宝到食堂去吃饭,看飘然来去美丽如仙的女大学生。他无声地笑了笑。

迎面走来一位妇女,冲他痴痴地笑,极友好极亲密似的。德福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收敛笑容,躲闪开来。妇女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女人是龙旺的娘。

村里能见日头的巷道都密密麻麻竖满了未打的豆秆,杆丛中公鸡引母鸡啄食,母鸡领小鸡嬉戏。巷道深处响起女人骂小孩的声音,是哪家小孩又贪玩了,没好好看豆,让猪牛糟蹋鸡鸭啄了去。翠花在门前的禾积地里翻豆,德福进屋,她头也不抬,自己做自己的事。

德福放下锄头,冲着豆丛说:“田里过几天才会干水,十一就动手割禾。”他不住地盯着翠花的身子看,似乎那有一朵艳丽的鲜花。

翠花说:“好。有空去调一下打谷机。”

德福往杂屋去,禾积地却传来一个女人的诉苦式的叫唤。他边调机子,边听屋外两个女人说话,没想去插嘴。

一个说:“你说要死不?聚宝竟能不晓得龙旺,还说没看到。他在外面读书,他也在外面读,怎么可能?”

一个说:“这怎么不可能?中国又不止一个大学。他们两个不在一个城市,地方不一样,那当然不晓得了。”

一个又说:“我那个死龙旺六月天也不回来帮家里做事。快放假还向家里要钱,说是去香港旅游,——可能是学校组织要去的。”

一个又说:“那还不好?电视里不是说香港回归了嘛。去花花世界开眼界是好事哪。以前要去还不定能去呢?”

德福心里直想笑,去深圳都要办边防证,香港刚回归就那么容易进?

远处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家龙旺又在外头歇伏了?你又要吃苦受累哟。管他呢,做人一世还不是为了儿子好。”

德福直起腰,闻到一股粪臭,便猜想远处说话的女人是挑粪到此地歇脚的。不一会儿,听不到远处有女声,臭味也没有了。他听见女人在哭诉,翠花在劝女人。龙旺家里只有他娘一人支撑,丈夫早逝,女儿出嫁,六月天儿子又不回家,能不心急如焚?

淫雨过后的晴天燥热难熬,庄稼一日日成熟,由青而黄,由黄而老,大割不日即来。知了在树梢放开喉咙嘶叫,此起彼伏,把村庄叫得热热闹闹。树底下总聚满歇工躲荫的村民,笑声骂声轰然而起,寂然而逝。

六月初十的夜晚,满天繁星,暑气灼热,收了工,洗罢澡,月亮升得半天高,村民们才吃罢晚饭,寻凉处歇凉夜话。村前有口古井,临塘扼平畴要地,是风口上,男男女女或坐或卧或立,三五成伙地叙话。孩子们在人群里乱窜,间或有一两声对他们恶意的咒骂,肯定是孩子们的嬉闹冲了一个难得的笑话一段可心的村言。

德福没往古井里去,明日收割要早起,今晚趁早歇息。正欲觅儿回屋,关大门睡觉,村长来了。村长是来借镰刀的。近几日抢收割的都是早熟品种,村长以为德福田里是中晚熟的,于是走了几家后来他家。

村长抽出一支红塔山,递过来,说:“抽支我的差烟。”为德福点着,自己找了一张空凳子,不请自坐。

村长说:“在外面赚足了钱吧?”

德福说:“可怜得要死,只挣到吃的。”

村长说:“不会吧?发财了还保密。”

德福说:“哪里?村长才发大财,儿子个个出息。”

村长说:“看你说的。明日割禾么?”

德福说:“割。明天正式动手。”

村长说:“你要是不割,我想借三把镰刀,还差三把。”

德福说:“又请人帮忙啊?”

村长说:“那怎么办呢?老头子又动不了手。”

德福说:“请人几多钱一天?”

村长说:“本来一百块钱一亩包给人家,没人接,自己都有事。只好40块钱一天请零工。”

福琢磨着,外面一天做工也才30块钱,倒不如在村里接收割的活儿。

村长三个儿子,一个上大学早在城里上班,一个老早就做生意,现在县里买地基置楼房,百万块钱手里打转转。看样子,过不了今年村长也要去县里享福了。到时候村长都没人当,村里已没有常住的壮年汉子。

村长说:“豆子收成好吧?”

德福说:“好个鬼。将近一半发了芽,不发芽的又不饱满。谷子今年也不行,近熟偏逢连日阴雨。哎——”

村长起身,边走边说:“老百姓靠天吃饭哟!”

村长走了,德福心里闷闷不乐,搬小凳子回屋。他弄不明白有些人的钱究竟是怎么挣来的。这世界有钱的太有钱了,没钱的“穷得卵打鼓”。德福尽力不去想这事,却又止不住,弄得一肚的火气。

他自怨自艾地进了屋,一眼看见翠花对镜梳湿发。灯光下,她只穿短裤和无袖衫,裸露的肌肤,月下一片淡白。德福跟她聊了几句有钱没钱的事,就往她身上靠。翠花洗澡前交代德福去古井领儿子回来,这会儿,她问:“明明呢?还没领回来?”德福说:“没回来正好。”

灯灭了,月光如水,溶溶地映在窗边。

翠花说:“昨天来过今天又来,呵——”

德福说:“我要,就要!我没钱,但有老婆。”

德福紧抱清凉的女人,不无自豪地想,别人有钱到外面搞,那不是老婆,乱来会得病的。

月光悄悄爬上窗棂,一不留神溜到床上,两人匆匆忙忙整好衣衫。

翠花说:“别太累了,赶早睡吧,明天还要割禾。”

大门“吱呀”叫了一声,明明回来了。

六月十一那天,白花花的太阳把空气烤得凝固了一般,没有一丝风。河边的柳树耷拉着,一动不动,水里的鸭子躲在荫处一刻也不敢出去游弋,白狗黄狗趴在屋檐下树阴下懒得动弹,张开大口吐出水淋淋的一条舌头。

田畈里稀稀落落只有三五家在割禾、打谷,偌大的田野显得有点冷清。空旷的田畈回响着几丝微弱且单调的打谷机的踩踏声。

德福家的田里淤泥尚未干透,一脚下去深陷到泥里,弄得不好还会溅起一串乌黑的泥点。六岁的明明还没抱了二节禾把,就忘了新鲜,消了激奋,双脚定在泥中大声地哭叫着。翠花放下手中的镰刀,小跑到明明身边,把他抱到路边,嘱咐他回去看屋,转身冲德福说:“你好意思,讹这么点大的人抱禾把!”德福心酸无言,儿子太小了,做不动事的。

明明在雪白的乡村小道上越来越小,路的尽头,他像一朵洁白的云漂浮在碧空中。

田里只剩夫妇两人,一个割稻,一个打谷,各自对着泥巴对着机械,挥汗如雨,相处无言。

不远处村长田里人头攒动,割禾的、打谷的、抱禾把的、取谷的、装袋的、运谷的十几个人围在巴掌大的一块水田里,热热闹闹像城里的建筑工地,然而却不是一家人。村长请的人做事麻利而且卖力,却不怜惜到手的谷子。德福看不顺,但无法评说。

一天里只收割了八分田。

夕阳西沉,霞光万道,色彩斑斓,德福的眼里是灿烂的红,热烈的红。他挑起满满一担谷子蹒跚而行,双脚不听使唤,身子偏左偏右,忽前忽后。

他搁下担子,一屁股坐在路边青草上大声喘息。村长衣衫整洁健步而来,一边咬西瓜,一边说:“德福,割了多少?”

德福说:“七分来田。唉,村长你倒逍遥自在。夜凉才出来看看,卖乖图个样噢。”

村长吐一口瓜子,不无伤感地说:“人不做事倒真闲得慌,而且越不做以后越不愿意做。现在我真怕见日头。”

德福说:“儿子有出息,你落得享福。”

“我这把老骨头在村里恐怕待不久了,二个儿子总催到县里去。德福,你慢歇,我去田里看一下。”村长说罢,走远了。

暮色四合,德福一气把谷子挑到家里。一路上,他不断地骂自己窝囊无能,把一股无名的怨气宣泄在沉重的担子上。

忙了累了,德福无缘无故打骂人,动不动来气,脾气坏透顶,骂够了自己骂妻子,打腻了牲畜打儿子,农事在他无由来的打骂中一场一场清。

六月快忙完了,德福的脸舒展开来,冲着妻会心一笑。六月里,人难得一笑。

月初,他回村时田畈干干净净,清一色的金黄水稻。月底的田畈形式多样,有金黄的水稻田,有割完稻留禾桩的板田,有犁耕过尚未插禾的水田,还有插了秧苗的绿田,田埂上乱七八糟躺满了零散的稻秆。

六月三十是二季稻的栽插日子。大清早,德福挑起一担秧苗朝水田里去,太阳像是在头上下毒,热辣辣地照着。迎面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往村外开去,与德福擦肩而过,停了下来,拖斗上村长冲他使命地喊:“德福,别栽禾啦,到县里去!”

德福在心里咒骂,你农事做停当,闲来无事就想游逛县城,呸!

村长又喊:“看看龙生他爸妈!”德福立刻反应过来,赶紧丢下担子,奔屋里去,见翠花在簟里摊谷子,说:“今日你别忙乎了,跟村长他们到县里去,看望龙生的爸妈。”翠花二语没说,衣服也没换,拿了钱,爬上手扶拖拉机走了。

德福冲一担秧苗愣了好半天,久久脱离不开苦涩的思绪。龙生爸妈真够命苦,六月儿子没回来,一老在田里逼起痧来,一老累垮了身子,爬不起来。德福与村人一道在一个火炉般的晴天把两老送到县里医院。剩下的几个女儿丢下农活日夜服侍。德福不断怪罪于自己一同打工的龙生,忙天不回,要那钱作啥?怪罪到头来又软弱无力,他知道没有钱,两老看病都免谈。

德福咬紧牙关,不去想县里的病人。咬牙挑担,顺村道往田里去。

今天是农事的最后一天,赶紧做一上午是可以完工的。等农事忙完,清闲下来就回城里的工地,打工赚点钱。过年还靠它来支出呢。守在家里,辛辛苦苦种几亩簿田,抠不来一分一厘的活钱。生活要开支,逼得你另谋他路。

一到田边他额头就止不住地沁汗,拂去又复来。

太阳要把田畈烤干了似的,德福的衣裳被汗水来来回回浇了三四次,没有一根干纱。他隔一会离田上岸喝大铁桶里的井水,半桶喝下去全然没有胀感,井水从嘴里进来似乎不经过肠胃直接从皮肤里冒汗出来。放在荫地里的井水由凉变热,水田里的水由热变烫,小腿贴水面那一圈似乎套了一个带火的木环。

临近中午,太阳正射着,碧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丁点遮拦的阳光把田畈烤得滋滋地冒热气。几个小孩子提着小竹篮叮咚叮咚贸然下田来,德福大为恼火,好不容易整平的水田给这帮小鬼崽子糟蹋了。他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滚开!”一个小孩说:“我们捡几只泥鳅就走。”德福环四方一看,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又一只泥鳅,都煮得半熟。田里的水竟然烫死这么多泥鳅。

路边铁桶的水干了,德福的腰也酸疼得厉害。他实在支撑不住,回头看田还有一小块没插完,索性下午再来,只要半个下午就可以干完的。于是,他软绵绵地走到田埂,在过水沟里用手舀凉水洗去脚上的污泥,顶着正午的烈日往村里赶。

德福妈用木耙子翻动晒的竹簟里的谷子,见德福拖着倦体回屋,无限怜惜,眼盯着他说:“看你一身汗湿,去门口塘里去洗个澡,吃完饭再睡一觉,这几天累煞了。田栽完了吗?”

德福说:“还差一点点,半个下午可以完事。”

德福一觉醒来,日影偏斜,自觉时候不早爬起来就往田里去。他卷起裤管,弯腰,一下一下插栽秧苗,汗一滴一滴往田里掉。他后悔出工太早。这鬼天下午更是热得要命,连吹来的风都发烫。

田埂上传来一个妇女自语自言的声音:“又要打风暴,这打短命的天,还得回去收谷子。”德福礼节性地接茬:“起风暴好,又凉快,又有雨水,省得你等水进田。”

女人傻傻地笑了笑。

女人是龙旺妈。亡夫的老龄寡妇,独自一人相守六月,一会请这人,一会请那人,硬是快将农活忙到头。可怜的她也够难的,儿子在外读书不回,女儿家忙也帮不了。她算是强妇人,却有事无事爱傻笑,唠唠叨叨,自说胡语。村人说她傻了,又不太像。灼热、忙乱的六月天累煞多少人,该死该埋的季节。

西天陡然暗了下来,南边也乌云滚滚,西南面的乌云迅速扩散到整个天空。起风了,田边细柳由微微点头到歇斯底里地摇摆,真凉快。德福身上的汗吹干了,全身有说不出的凉爽,不禁加快了插秧速度。

天几乎全黑,似乎是欲醉的黄昏,豆大的雨点一个一个吝啬地下落,水田溅起一两粒晶亮的水珠,水声清亮如玉碎。德福接到一两滴雨点,清清凉凉十分痛快,秧插得更起劲。心想不用多久田就可以栽完的。

雨越下越密,天上像是射下无数支响箭,地上“哗哗”作响,水里“咚咚”有声。德福权当是洗澡。天空中放出响亮的惊雷,即便是沉闷的尾声大地也为之颤抖。雨越下越大,像是天河决堤,倾盆如注,空中地上一个白茫茫水的世界。

云开始散去露出来淡白澄净的天空。德福感觉有点冷,风雨中他不住地颤栗,头顶雷声山响,四周电光闪亮,他开始害怕,不顾水田还剩一小块就完工,爬上田埂拼命跑到土崖下去避雨。心想,待雨住雷消,再干也不迟。

土崖空荡荡的,上头几根瘦竹,迎风雨吼着不成调的曲子。雨水混着汗水在身上止不住地流。水打湿双眼模糊视线,流进口里,咸咸的,涩涩的,带苦味。苍茫的风雨中尚未收割的熟透的稻子东摇西摆,伏下,复立起,经过如此折腾,谷子都会掉光的。德福很为这些本该到手的稻谷感到惋惜。看来,田主人是不看中这几百斤谷子的。有的田块收割完后,十几天仍是禾桩,不见人来犁耙,可能又要荒弃。人都走光了,田自然要荒芜的。

“多可惜。唉——”

德福自言自语。风雨中他是那么渺小,广袤的田野他只是一个微小的黑点。

田路上,人们冒雨往村里跑,路过土崖,冲德福喊:“还躲雨?回去哟!”

田还能被人种多久?他极为迷惑地想到这个问题,最后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悲从心起,泪随雨下,他想哭,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

雨弱了点,风也小了。

公路上开来一辆洁白的面包车,车身映了好几个血红血红的“十”字,在青绿的田野映衬下,十分醒目。他记得在城里这种车是医院里救人用的,跑起来还“哎哟哎哟”急迫地叫唤。这会儿怎么不叫了呢?

面包车停了下来,村里的路太窄,开不进去。车上跑下一个青年人,德福仔细辨认,原来是龙旺。他笑了,前几天他妈还说他在香港旅游,这会儿怎么就回村里?

龙旺在向他招手。德福冒雨跑过去。聚宝在另一处土崖也急匆匆地赶来。

“龙生死了。”龙旺说。

“这怎么可能?我回来时他都是好好的。”德福说。

“是真的。尸体都运回来。”龙旺悲戚戚地说。

“怎么死的?”德福有点悲伤地问。

“可能是没赚到钱,在路边野店里染上病,治又治不起,他钻到升降机里,升到楼顶从上面跳下来。”

龙旺骤然变色,终于哭出了声。

“真够惨的。”德福说。

“唉,可惜了一条人命。”

“还算老板心善,把这事当责任事故处理,赔了几万块钱,还用车把他送回村。”龙旺说。

“钱有什么用?他爸妈要伤心死的。”德福说。

他想真是祸不单行,一家三口,竟然病了二个,死了一个。

德福与聚宝一道抬担架冒雨回村,龙旺低泣着跟在后面。

临近村里,德福交代:“按村里规矩,短命鬼不能入村,放在村口沙公庙里就行了,回头再说。”

龙旺大哭,挥泪如雨,说:“我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场事。暑假我想去他工地上赚点钱,谁知……”

聚宝回忆起前不久,三人还在他的大学校园说说笑笑,相离几个月,竟以这种方式重逢在村口的沙公庙。

德福一句一句都听着,心里却在想,六月天就要过去,今日是最后一天,农事基本上清了,还剩下一点点尾巴没扫,也不伤大体。

明日是阳历八月一日,俗话说:“不栽八一禾。”看看村里多少人误了农时。他本来今日可以把所有的禾栽掉的,临末又冒出这么一场悲事。

想到这里,德福无限悲戚,这不仅仅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前不久还是活生生的友伴龙生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