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人心计

  • 她谋
  • 南北制糖
  • 3361字
  • 2025-06-24 09:29:12

血日急坠,天光火红之后被黑下来的夜吞噬。

在木芝落马先后,赛场上的乱阵已被扈从的宿卫军镇压住了,赵女郎吐了一地浓血,被宦官架起抬走,有两匹狂马溃后四处奔逃,当即被携强弩的军士直接射死,弓弩穿头而过,这些幼马在哀鸣之后猝然倒下。

待一切收尾,江皇后被何内司与秋元左右搀扶着匆匆离开,她想到方才情形,胸口仍旧起伏不定,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团瑟瑟颤动而毫不起眼的影子上,抬手命停,转而朝着她走近。

旁边的陈擅一侧腰,立即跨下了马,单膝跪地朝江皇后行礼:“臣救人不力,是臣失职!”

话才落,陈擅身边便也跪下陈擅之兄陈撤。

他刚接刘玉霖下马,便听闻陈擅连救个女人都能救失败了,忙皱着眉跑来,将这罪再请一遍。

江皇后眼底隐有寒意,但面上仍不做任何情绪主张。

河东陈氏自祖上起,军力代代相传,直至帮曹魏打下了半个江山王朝,元稹帝上位后又效忠元稹,百年基业扎根,谁人都无能轻易撼动。

若河内江氏与河东陈氏撕破脸杀一场,输赢谁敢轻定?

江磐平日便从不敢硬碰硬,只怕给自家不痛快,此时也只是摆手,“吾怎会怪你们二位,你们兄弟本就是好意,吾不仅不怪,还会向陛下求个恩典......不过,这可是我最好的娇娇儿!你们快去,瞧她摔得怎么样了?!”

拜陈擅失误所赐,众人皆不确定这个勇气可嘉的小女郎,摔死了没有。

那方才接住江皇后的谢姓头领乃曹将军麾下的一名参军,今日是场客也是暗卒,万事都要以皇后周全当头。在众人惊诧之余,已经率先接过一只火把,朝躺在地上不动的人影燃近。

“要将她轻轻翻动过来,便于军中医正观察一二。”

火离得太近,撩烤那片蛰伏蜷缩的脊背。

柔软冰凉的嗓音,更令木芝混沌的知觉拔醒了几丝。

他这话不对军士,反对着秋元,摆明了是不想沾皇帝备用女人的手,奈何秋元也不敢碰她,就怕死了自己也会惹祸上身,一个劲儿地给何内司使眼色。

何内司硬着头皮去蹲下,拖住她两腋,将她小心翻折过来。

“木女郎?木女郎!”她去擦木芝脸上的污渍,以为是土灰,结果摸得一手湿润,血腥味散开,显然是血,将她也吓了一跳:

“她脸上有血!”

江皇后闻言,脸色严肃几分,转身朝秋元低语。

秋元便又跑向了场外,在众人之目下,跪着拦住了匆匆寻来的元稹帝。

江皇后情急下发令:“还不给她诊治!”

军士额上生冷汗,匍匐至火炬之下,隔衣捏起她手腕探脉,片刻之后大松口气:“贵人她尚有气息.....”

她原本双眸紧闭,却在军士捏至某个穴位之时睁开了眼睛,幽幽转“醒”,狭窄的视线正对着金夜,夜露星辰,星宇高低错落,被弯曲的火星子不断舔舐。

余光一转,她蓦然与那执炬之人在此景里双目相对。

她看见一张在火光中五官立挺,堪称惊艳绝世的青年白面。

是她看花眼了吗?

瞬间的思绪顿滞之后。

在暗处的袖下,木芝徒然掐紧了自己的手。

再一眨眼,执炬之人已经成了另一张平庸面目,紧接着纱布覆过来,军医的袖手遮住她有限的视线,将她伤口缠了几圈,又猛又紧地扎了止血结。

她被何内司扶起身,与其余宫女一道将她抬上一块长板,摇摇晃晃地移去了场外。

她救了皇后。

但好险,也很痛。

人生若赌局,想要十拿九稳,她还没有那个本领......这次拜陈擅所助捡回一条命,木芝在头顶变幻的景色之间,不禁悻悻闭起了眼。

但方闭起,脑海前便浮现出那张只闪过一瞬的脸,还有那人脸上闪过的紧张、惊诧和眼底转瞬冰冷的寒光,她两眉顿时也紧蹙起来。

心中警铃大作,呼吸乱成一团。

如果她没看错,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何内司无意低头见了她神情。

“你眉头这么紧,是哪里又疼得厉害了?”

麻烦大了!“他”知道她的身份!

木芝压下心头乱绪,含泪喊道:“我的腰,还有我的腿,就像是整个断了一样.....”

*

自马场事发,原本松散的宿卫军士都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不免让人有了好奇,之后在场的廷尉正和尚书令离开,沿河帐下有返回的家奴传话:

赛马场内的马惊了皇后,还踩死了一个女郎,另有多人受伤。

闻言,这篝火前的歌舞礼乐便也戛然而止了。

各氏下的同姓宾客撤掉《周》、《易》书席,四下抱臂围坐,但都静悄悄的,并不大声议论也不交头接耳,绝口不提这场意外以求明哲保身。这,便是当世大家族群为了乱世里求存,在朝廷和江湖里所立下的人间修养。

安静略显狰狞的气氛里,木芝被抬入皇后銮。

四面纱皆被放下,将江磐和木芝的人影笼在这层模糊人心的纱内,在众人瞩目下沿着河岸离开。

待在江后身边,周身气息皆暖,木芝躺在那里,身下若船晃荡,双目紧闭不敢多发一言。

她年纪尚小。

纵有无边野心,也不曾有机会迈出一步,正是蛰伏着藏于暗处,等待厚积薄发之时,但一道声音轻轻唤她。

“我知道你没有昏了头,将眼睛睁开吧。”

江皇后的声音冷而静。

见她仍无动作,江皇后忽然俯身过来,盖住的眼皮前慕然一团阴影摇晃光晕,耳边金玉碰撞,伶仃环响,乱人心扉。

木芝惶惶睁开了眼,口舌蠕动:“娘娘.....我......我醒了。”

“呵。”

江皇后轻笑一声,所覆的面上铅粉脱落,落于木芝唇舌周围,呛得她想咳嗽又生生忍住。

近距离中,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褪去铅粉掩饰,肌肤斑驳,眼角也挤出细纹,她俯瞰木芝几息,用尖而长的指甲划过木芝脸颊。

所落之处,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纱布下渗出的血,更给了她惹人怜爱的契机。木芝遏制呼吸,放低胸口起伏,在她手下不禁颤动,似一只受伤后又被逼上刑架的白兔。

江皇后瞬间就敛了含笑神色,言语若刀子,剖开她的伪装。

“在洛阳城,出身不显又有惊人美貌的女子,注定傍不得高门大户。

一旦过了嫁娶之年,身若无所依,迟早会碾落成尘,成为供他人酒后凌虐的姬妾。

你是吾收的八个女郎里出身最为低微的,既然没有一条更好的路能走,却也不愿按吾之计,侍奉天子以求得余生庇佑?这,是为什么?”

木芝方想说话,江皇后一手压迫而来捂住她口鼻。

她呼吸被阻,憋闷的红从耳根蔓延脸边,从前的本事,在这压倒式的无边权利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不用狡辩,吾听的烦!”

她说完,又一下放开她。

木芝捂着胸口深口吸入空气,间或几声压抑的咳嗽,肩膀随呼吸上下耸动。

江皇后利落甩袖,端直身体,捂过她的手重回引枕,懒懒打量着她的狼狈:“何内司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你长得像吾一个故人。

你既然醒着,不妨听吾说说。

二十多年前,曹氏先帝要为陛下赐婚,陛下当年尚官拜中书郎,他本意要娶洛家美人,一道圣旨,却让他心仪的洛氏另嫁河西将军,吾反倒成了他的妇人。言至于此,你应该能懂我的话了?”

木芝撑锦席起身,袖口抚散白玉孔雀香炉外冒的烟丝。

随即颔首:“娘娘之意,是小女与那洛氏美人长相有几分相似。”

“陛下的审美情志无人比吾更精通,你是我放于后宫豢养的礼物,青春若流水东去,我早已年老色衰,又身下无子依托,何尝不是陷于弱处?本欲将你当成那份旧日情怀献于陛下,让他圆一未尽心愿,也能再多挂念我们夫妻多年情分。”

木芝的一切都被她看破,在心下恶寒。江后之言她并不全信,但绝不表露出一丝猜疑。在强弱分明的情况下,强势的一方若想对自己灌输什么,那都必须是对的。

江皇后自怜一霎,转盯着她:“你是嫌陛下已非壮年,委屈了你?”

木芝将头摇成拨浪鼓,“并非如此!”

江皇后不介意她的口是心非:

“你若只是一味和顺蠢笨,如你外表这般,吾倒会再作考虑让陛下见你,可今日之举已经证明,你会用心计,且用得还远在其余七人之上,吾不会再将你送到太春宫。”

太春宫乃元稹帝夜宿之所,是帝王寝殿。

木芝咽了咽口水,深深低下了头:“娘娘会如何处置小女......”

“处死。”

木芝心房猛缩。

下瞬,听得江皇后闷笑几声。

她以调香的铁匙,像逗猫犬一般,拨动木芝细巧的下巴。

“你叫木芝?世人只怪女子的美貌会乱了天下大局,却不曾想过她们的心智也是,今日你既拼死救了吾,无论你目的为何,吾都不会再为难你。若你不肯利用你的美貌在宫里立足,那日后便——”

江皇后垂在引枕的柔夷抬起,竖起一根食指,从她的面庞悠然指向下,最后隔空,停在她藏着那颗不平之心的胸口,打了个转。

“——攻心为上。”

木芝听完这一段,第一次尝试着,直视这个一国之母的眼睛。

江皇后很满意她的目光。

那里头有初生的,还未曾被打磨掉的野性。

这恰恰是江皇后最想要的,但大部分贵族女人们身上又最稀缺的东西,它远比一张完美的皮囊珍贵。

“成为我在后宫的一把刀吧,木芝。”江皇后将那把铜匙递给她,“就像这香,只闻其味、不见其形,灭人于无影。只要你配合吾,你想要的名利,皆可收入你的囊中。”

木芝微动,很快她转移目光端坐起身,忍着此时身上的痛,向皇后膝行几步,匍匐跪拜之后,她抬手接下那根滚烫的铁匙,五内俱颤。

她道:“小女听命。”